第12章 君臣坦诚局
明承宫的第一缕春风刮起的时候,宸英殿的和帝已坐了一年多的龙椅,很快便是大观二年,但他还是在那里打瞌睡,对朝政毫无兴趣。而朝臣们,也不再吵吵嚷嚷,上朝、下朝不过是惯例,有些偷懒的,也不再出现在大殿之上。他们奏对的内容都是在各自的府邸商议好了的,来御前,不过通报一声。
和帝照例敷衍地退下朝来,身后依然跟着程骅。去年冬天,程相突染寒疾,加之年事已高,经常不记得事情,于是诸事都交在程骅手中,许多人在背地里称程骅为“小程相”。
宋太师见程骅来了,后头没有鱼恭振在,知道今日又没有自己什么事情,神情悲苦地要出门去,今年科考要开始了,很多学子带着自己的文章投在他的府里,他要回府邸去一一评阅,单单站在这里浪费了他太多精神与时间。
说到底,为师他是乐意的,只不过,能否对这个帝国起到多少积极的影响,他知道自己也无力掌控。
“宋太师,请留步。”
“陛下。”
“宋太师。”程骅关了门,罕见地朝宋太师行了个大礼。
“程尚书不必行此大礼。”更让宋太师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整日在他课堂上困倦样子的和帝也跪了下来。
“陛下!”宋太师立马跪了下去,双手要去扶和帝。
和帝是细长条的眼睛,这半年回宫养得壮实许多,骨架也全都长开了,他立马托起了宋太师:“请师父务必受朕一拜。”
宋太师有些动容,作为帝师,他已经许多年未有过这般待遇。一个多月来,他时常白白候在紫兴殿外,只要和帝下朝回来,一定钻进书房玩乐,对他是绝不搭理的。然而他不敢违命,也不愿失了为师的道义,还是每日里照常来。
“宋太师,朕自童蒙之时,无师正本,幸得师父教诲,朕感激不尽。”
“陛下请起。”宋太师有些糊涂,“陛下起来慢慢说。”
和帝将宋太师扶到座上:“朕开蒙较晚,又逢宫廷动荡,直到流落江湖之时遇到贵人,方才学了些诗书经文。回宫之时,雷士澄鱼恭振也天天盯着朕,朕实在无法不做些样子。遇到不懂之处,也没法向宋太师提问,都是后来程尚书教我的。”
“程骅?”宋太师有些吃惊。
“太师,如今陛下学识精进,程某一商贾出身,奈何有心无力,往后要请太师多费心。”
宋太师愣在那里,看着满殿的机巧玩意儿,他才明白这些都是障眼法……
“太师,陛下与程某的性命全系于太师之手了呀。”程骅跪下求道。
“朕与程尚书愿将性命奉于太师。”和帝再次双膝跪地,拜倒在宋太师面前。
宋太师内心汹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热潮,为帝师几十年,这是头一回有陛下如此真情切意地向他求教。他没有想到,晚年,他似乎有一丝看到大瀛未来能够昭明的希望。他太激动了,以致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见太师没有吭声,和帝道:“倘若太师不愿教朕,朕只好与先帝们一样……”
“陛下言重了!臣蒙陛下厚爱,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程骅止不住泪流满面,浸湿了他花白的胡子。
“宋太师。”程骅扶着和帝起身,补充道,“太师还是与从前一般模样即可,其余的事情,程某来安排。”
宋太师点点头。
“另外,太师别怪程某多嘴,太师是聪明人,陛下学识如何,头脑如何,都不是我们做臣下的该议论的。”程骅提醒道,“若有人问起来……”
“宋某知晓。”宋太师拿他的大团绫罗紫色官服抹了抹眼泪,尽管他十分不喜程骅,但在天子读书这件事上,他倒还不能惹人烦厌。
片刻后,宋太师复归了平静。程骅道:“太师,听闻您唯一的孙儿最喜欢舞刀弄枪,程某作主,已将他调入神策军中历练了。”
“什么?”
宋太师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宋氏一族,大瀛一朝出宰相三人,帝师十人,是大瀛素有名望的门阀世家。到自己的独孙,竟不喜诗文,只爱刀枪。儿子忍不住训斥了几句,孙儿便离家出走,至今已然七八年了,七八年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
“不日,您孙儿就能回到您身边,承欢膝下了。”
宋太师跪谢,但他知道,这也是程骅的手段。
而后半年,紫兴殿的门口,照例会定时搬来一些奇巧的玩意,宋太师会从当年明帝逃走的暗道中进到书房。和帝与程骅还是会在那里闭门坐上一个下午,不时弄出些声响。
宋太师走后,御桌上的宣纸里,落了几个大字:财税、农桑、商路、大才。
程骅把纸在蜡烛上点燃,化在了盆里:“陛下还是要谨慎。”
和帝把一个奏本递给程骅:“卢龙参你的本。”
这一年多,程骅瞬间老了许多,头发已然花白,精瘦的高个子,背有些弯驼,他没有打开,把奏本放回御桌上:“不看我也知道,一定又是说我兵部不给他分派武器。”
“你啊,就是这副清高的模样,明明是个武臣,非得和那帮文臣一样装模作样。”十五岁的和帝年纪不大,说话的口吻远超过他的实际年岁。
“哈,只有陛下说臣清高,旁人都说臣卑躬屈膝。”
“朕说的不对吗?”
十余年装疯卖傻,又有四五年的江湖流落,自登上皇位以来,和帝无半刻踏实,内有外患把他一个少年郎折腾得看起来约有二十几的年纪。
“海玉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是程骅在提过新罗海玉事情几近一年里,和帝第一次问了这个问题,他愣了一愣:“还在访查之中。”
“还在访查?你要朕天天被这帮阉人盯着不成?”和帝声音放低,语气也依然严肃,“朕的亲军禁卫神策军都在他们手里,叫朕如何安心?”
他们,是说以雷士澄、鱼恭振为首的朝廷宦官。
“臣知道陛下的难处,但武林在五十年前遭受天家亏待,这个心结岂是那么容易解开?”
“朕可以弥补他们,只要他们不要让朕,让大瀛再受这屈辱。”和帝坚定道,“事成,我会给他们无上的荣耀。”
“臣遵旨。”程骅恭敬道。
“陛下知道?”程骅思虑了一番,才开口问道。
“知道什么?”
“新罗海玉。”
“得新罗海玉者得天下!你既得了朕的口谕,为何停滞不前?”和帝盯着程骅道,“程尚书,难道你也信不过朕?”
“臣不敢。”程骅跪在地上,“恶卢之祸后,武林消声灭迹,据臣的访查,许多武林弟子都隐匿在商路上。”
“嗯。”和帝轻哼一声。
“商路险峻,无论是西域黄沙还是东海浪涛,这些弟子凭着一番本事,也足足可以衣食无忧、平平安安过一生。他们不想再沾染朝廷啊。”
“程骅,你也是武林弟子,难道你没有在朝廷搅弄风云?”
“陛下?”
“朕流落民间的时候,是武林人救了朕。朕相信他们。”
“臣不知陛下流落民间,是武林人搭救,不知搭救陛下的何人?”
“是清缘山的道一掌门收留了我。”
“清缘山不染尘世,是个极好的地方。”
“你不也想重振武林吗?武林子弟皆在商贾,商贾子弟能参加科举,武林人可以从仕途走入朝廷,我说的对吗?”
程骅第一次感受到和帝流淌血脉中的皇家气势。
“陛下圣明!”
“起来吧。”和帝让程骅跪了很久,“我们君臣若还不坦诚,那大事是做不成的。”
“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那一年,只因道士的一句话,皇兄便要将他置于死地。临行前,身份低微的母亲只叫他往南跑,去清缘山找道一法师寻求庇护。快到山脚之时,皇兄的爪牙飞奔而来,幸得少年侠士相救,他才免遭杀身之祸。
和帝懂得,商路乃大瀛血液,想要王朝安定、富庶,恢复以往的精气神,必须清缴了边境与陆海的动荡和不安。而和帝非常清楚,想要做到这些,想要中兴,他必须招得天下能人志士为他出谋划策,鞍前马后,他得得人心。而其中,他尤为想要得到大瀛武林的人心,他想打造一支特殊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因为真正的武林、真正的侠士,才能替他护佑疆土守住天下。
“不过,你这番用心,武林人能感受到吗?”和帝有些不确定。
“报国安民一直是武林侠士的精神和夙愿,他们定能感受到圣上招贤纳士的诚意。”程骅为此早就做了准备。
“文试武举你均不可以插手,朕想看看,武林到底有多少人是可以立在庙堂之上的江湖隠侠。”
想要重新依仗武林,和帝知道,困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