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没有任何人该死
对于叶漓的疑问,严枫安面朝他,目光柔,没有半分怒意。
纤细修长的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声音不快不慢。沉闷的木板音回荡在这间不大的客栈内,似是亡灵归途的锁魂铃,不带一丝情感。
“师兄是觉得,这老人的一口人于多年以前死于非命,背后原因,是与我有关?”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叶漓,而是调转了话题,扔回给了叶漓。面对不着痕迹扔回来的这段话,叶漓也没有任何要给予他答案的意思,理都不理的偏过头去。
回什么?
不愿意答就不答呗。
而严枫安似乎就不愿如他所意,在叶漓正准备继续与老人家畅谈之时,旁边的人又在利用暗语轻声开口。
“沈浅原名单一个奴字,是玉诀北边一户地主家买来的婢女。沈雾年多年以前去往玉诀返程途中偶遇,见这娃娃有灵气,便收了。”
叶漓不理。
修真界内稍微年长一些的人都知晓,沈雾年从来不收弟子。哪怕每次面对天下招生,每次拔得头筹之人想拜其为师,临旁长老催促,他依旧不为所动。
与他膝下伴随左右的人更是不用说,对沈雾年的性子肯定是摸透了。他飞升之前为人的情感尚且还有点,但那时候都不曾提过收徒收子的半句话,飞升之后人比以往更加沉默,便更不可能。
而如今仅仅一句“有灵性”,就收下了历年来唯一一名女子,还是义女,实在不像沈雾年的做法。
所以你看我信吗。
编瞎话都不会编,哪怕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啊。
叶漓给了他一个莫名的眼神,而严枫安则回了他一抹淡笑。这一动作,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疼,还酸溜溜的。
两人在这里用暗语聊得开嗨了,对面坐着的老婆婆却是一脸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欲言又止,心中暗想如今修仙界当真是无谓啊。
“我记忆之中,你那是自隐居之后,第三次抹掉我的记忆。”
“……哎。”
叶漓的话,严枫安过了半晌,才发出一声气音,当做是回答。手上手指不敲了,也许主人累了,也许心烦意乱,生气的前期预兆。
“师兄啊师兄……”分明是暗语,却依旧能听出出声人的烦心,他低喃着,“或许早先时候,应该将那些东西再销毁得彻底一点。”
叶漓说:“记忆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让人有喜有悲吗。光喜无悲,就不是个什么都不上心,有脑放在摆设的傻子吗?”
他临近发疯前兆,不代表叶漓就会收敛毒舌的决心。
要知道,当初这人可没在自己嘴下讨过一丝一毫的便宜。纵然多有不满,却也只能灰溜溜的离去,只待改日再战。
“……可师兄,普天之下,我永远不会将刀刃对准你。”
回应叶漓的只有这一句,然后严枫安便不再开口。
闹呢?
就算他真的失忆都不会信这种鬼话。
是是是,不会将刀刃对准我,但您老人家失忆囚禁小连套,搁谁身上谁受得了?既然都有目的要不摊明了说吧,一天天的跟算什么似的,多累人。
暗地疯狂吐槽,叶漓脸色不变的转回头。
几人沉默之际,窗外夜幕又深了。
有烛火晃动,窗外的夜色似乎更难看清。可能得眯起眼睛,看清窗边银白月光与橘红的烛光相互交叠,有了一条不算清晰的分层线。
“平日没人来这边,就是这月多来了些,之前天天见新面孔。”
夜风习习,但好在怀中有暖壶。它的热度也逐渐从手心蔓延至胸口,后背。老人家往前坐了坐,她怀中似乎没有那么冷了,便把手掌伸了出来,平放在桌子上,晾在边角处。
而对于老人家刚说完的这番话,叶漓却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信息,忙道:“天天有不一样的人来这边?是两个月以前吗?”
没有意料的话,不过看叶漓的模样,却也来不及询问一下。老人家迟疑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对,人挺多的。不过是分开的,不知是否属于同一批。如若将他们分到一起,大概有一百往上。”
一百……
他们这次来的人,就是一百多。
叶漓能凭借雨雾林的那些看似七零八落,实则位置丝毫不差的阵眼,判断出沈雾年究竟是以此想做什么。
或许是早些年的认知,导致他对这个世界,或者人,都有一个基本的轮廓。可自打恢复记忆以后,他再将自己的视线放在这些人身上,却又出现了另一种的层面。
觉得他们不屑一顾。
认为他们无畏无知。
一副好似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天下便理所应当的是自己的错觉。
肆无忌惮的买卖,豪言壮语般评判。
整天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模样,恨所有人,怨所有人。就好像自己路边磕巴一下,都是远隔千里之外的任何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嘴里诅咒导致。
没来到这里之前,叶漓曾经一度对这些情绪纠结,多愁善感的人类而嗤之以鼻。
可为人是犹豫不决的。
就连叶漓成为人之后,常常神情淡然的望着云山落霞,观着百川渠水汇聚一堂,万千飞鸟长途南下,只为找到栖身之所。
他有时想想这一桩桩事件的前后因果,在沈雾年手上落下的,究竟算不算罪。
叶漓不形于色,但老年人到底心细些,嘴也大胆了些,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刚刚说的那些,是怎么?这位仙人是想到什么关联的消息了?”
末了,老婆婆突然回想起了这些人一队一队的来到这里,但多数都是不能完好无损的回去,更有甚者连个消息都没有。
就比如白天见到的那两位少年,如若是平常人,恐怕当天便已经流血过多死亡了。再比如当初那零零碎碎一共一百多的人,也没有一个从她这门口返程回去过。
叶漓与严枫安并未开口,老人家沉了沉声,继续问:“雨雾林的那些事情我这老太婆也听过一些,但想着多年在这里都没事,也没当回事。可稀稀拉拉来的那些自称修仙的,不是折损过半,就是无一身还。”
“我不清楚你们一群接一群的来这边有何意义,但既已知这边危险无法跨越,却依旧让数不尽的半大孩子来这边涉险,实在不属为人师长行为。前不久与你们一同来的那些孩子,现在应该已经在里面死了很多了吧?”
老人家倒三角的眼睛颤颤的,脸上稀疏的皮层跟着下颚组织活动而抖动着。眼中斑驳水光,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看,却没有从他们身上看到任何东西。
“唉……”
她收回目光,长长的叹一声气。
“儿子死的时候,才二十,儿媳十六,孙子尚在襁褓。家里还有年近七十的老人,老伴早年上山砍柴的时候腿摔断了,根本走不了路。”
叶漓又给她的杯中添了些热茶,老人家却摆了摆手:“我是不信他们会将年过半百的老人,腿脚不便的男人与尚且襁褓,嗷嗷待哺的婴儿带出去。但那些修仙的那样说了,又怎么能不信呢?不信又什么办法呢?我没有任何能力反驳他们的说法。”
“这些年进去的那些孩子,甚至还没有我当初无故离去的儿子大。看他们稚嫩的模样,不过幼学束发之际。”
“我一个外人说这些的确不太合适,但看到这些孩子一个个的去送死,难免会觉得惆怅。”
老人家磕磕绊绊说出的话,叶漓静静听着也不打扰。
其实蛮想告诉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些少年以及她的家人,可能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只是被有心之人驱使,现如今,在世界的末一处吧。
但身边有严枫安,加上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并不能开口说与那些事有关的预知能力与已知能力。
叶漓伸出手,俯在她皱纹遍布的手掌上轻轻拍了拍,无声的安慰。
这一次,最后了。
叶漓是这样说的,但他没有开口。
——
四处结界已然松动,一来的原因是有弟子误打误撞解开了封印,二来,便是原先源源不断供给给阵眼的灵脉已经出现断裂,或者产生了枯竭渐消。
当初李柏召唤来的那只,它便是被沈雾年滋养在根脉地段的妖邪。所以后来发动阵法之时,才会直接从底部抽出灵气供给自己。
宋锦心细,他当时发现了这一点,在一切平安下来之后便准备前往查看。然临近关键时段,沈雾年肯定会死死盯着各处,所以在叶漓放回余阳之时,便立刻将北域底部结界通道都封死了。
作为这件事核心人物之一的木缡,对它又怎可能置之不理。
于是他离开那片湖泊之后便前往各处,对这片地域底部的灵脉根落进行修补。并非是对沈雾年的结界重新封印,而是补上这片区域原本就存在的灵脉。
是的,原本就存在的。
不是那传言之语,仙人之境。
是这片区域独特,千百年以来自己默默不做声,一点一点积累。只是单纯的为了这里面存在的生物包括人,使它们能够更好的生长修炼,自身所不断积累的灵气脉络。
不过这些话对一些人来说并不管用。
人有人的想法,觉得自己傲于思想大于任何生物,能力顶于天地之间。所以世界管理权自然也在自己的手里,想怎么挥霍无度都是没有后果的,反正用完了它自己又会出来。
人总是这样想的。
可能会对这样思想的人类厌恶,但修补灵脉,他也有私心。
这样的修补其实不论是对世界还是对严枫安,都是有益的。不然他迟早有一天,思想被自己的世界积攒的戾气麻痹,只会越来越疯。
只是令木缡没想到的是,会在最后一处修复山河底部脉络之时,好巧不巧被一人撞见。
木缡所处的位置偏东一些,再往外走走,便是海岸。站在那里眺望,刚刚好能看到那个喜欢啰嗦老头子的小仙岛。
可能这边多年以前是打群架的地方,虽然叶漓他也搞不懂这里什么时候打过群架。不过在通往海岸的路上,有一大片早早腐败露出白骨的尸山。
这里地处偏远,又有后来的那些谣言,无奈于落叶归根这种事,最后的处理方法也只是找个衣冠冢祭拜,聊表慰藉而已。
而此时一堆尸骨中唯有一人皮肉完好,只是露出的皮肉多有擦伤。他在满地尸骨之中直直坐起,布满泥污的脸与被雨水冲刷的白骨,对比之下,显得格外瞩目。
木缡微微眯了眯眼,认出了不远处凸起的一个略显模糊的人形。
正是本该早早被白川送回客栈的何晓平。
何晓平此时双目瞪得溜圆,无暇于身侧貌似更应该值得关注的一堆又一堆尸骨,震惊的看着面前——
木缡蹲在地上,一手放在地面,身背后已经露出了金光,以手臂最为明显。
虽然稀薄,却的的确确有。
而这些光芒,他当初只在众人谈论沈雾年飞升之时,才听他们描述过。
似实,似虚,光芒柔和似水,仿佛轻轻用手一碰便如碰到上好的丝绢,天顶的云层。这个世界只出现过一次的恍金忽银的独特光色,自带一种不可亵渎的威严,是权证,是象征。
而此时,这样的光芒,正源源不断的从木缡的身上散发。
这种一听就假的描述,吐槽不过还要嗤之以鼻的程度。但当真真正正亲眼目睹的那一刻,才理解了当初讲述人的激动。
管中窥豹。
以蠡测海。
无法具体描述,只能永远不会忘却,死死印于脑海内。
那些光芒像有意识,乖巧的在空中打转圈。如美人缠绵丝布,随风摇曳,柔软无骨,在侧轻点指尖舞动身姿。随后头也不回,带着周遭丝丝缕缕的金线由上往下,经过手臂,手掌,进入土地。
何晓平的位置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方向也是相当的好,能看清木缡全身上下,甚至于周遭的一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