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间章 决意
虽说克劳德被火炬树桩的耿直闹的有点心累,但好歹康布斯特的性格到底是不会讨人厌的那种类型,毕竟他还能坐下来好好听说明。
黑皮橘发的青年盘腿坐得端端正正,一双手很乖巧地搭在腿上,那双眼睛则看了过来,显得格外认真。
听不听得懂是一回事,认不认真就又是一回事了。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努力在理解了。
克劳德叹了口气,也不再强求对方能明白,因而少年寒冰最后只是说:“那简单一点,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能做到?”
“当然!”康布斯特不再愁眉苦脸了,年轻的火炬树桩答应得很快。
“好,这边的氧气还不是很够,我晚点再喊你过来。”
克劳德本来想给他写一份待办事项清单,却突然想起这人不识字。少年寒冰原本去翻纸笔的手顿了一下,自然地转到了扶正面上镜片的动作,改用最简单的话叙述了。
火炬树桩直到被送走都没看出什么异样,睁着单只眼的冯倒是在康布斯特离开后冷不丁地嘲笑出声:
“他比那个老家伙更迟钝了。”
康布斯特是新代火炬树桩。
“单纯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克劳德摇了摇头,不打算和冯探讨这方面的事情。
“是吗?像皮特芬那样?”
青年却没有轻易揭过这个话题,他仍然蹲坐在墙角,坐姿没变,神情淡漠地往手腕上绕着绷带,只是头也不抬地又重复了一遍:
“像皮特芬那样,嗯?”
克劳德的身影僵住了一瞬。少年寒冰转过头去看青年,那双冰蓝色的眼中没有情绪。
冯大概是察觉到目光,手上动作停了一下,也跟着抬头,毫不退让地与克劳德对视,步步紧逼:
“皮特芬身上的问题你解决了?你就这么放心让他待在家里?”
青年单手将绷带打上结,身子后靠,避开了身边提灯的光,阴影吞噬了他半张面孔,只余下冯口中烟头上要灭不灭的暗红色光点还在坚持。
克劳德听见他说:“你真的不怕那个…混血儿,背叛你们?”
“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少年寒冰盯住青年,面无表情地以问答问,“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你没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
“不要觉得你没做到的事情我也做不到。”克劳德逐字逐句地扔下这句话后主动移开了视线,转身看着腕表上的阳光计数器出神。
“你真的做到了?”冯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几乎是追着克劳德的话尾,紧咬不放,“戴博和斯牧勒的死因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适可而止。”克劳德回眸看了冯一眼。
闻言,冯自鼻腔间吐出个带着意味不明笑意的气音,青年前倾身子重新回到了提灯的光辉里。
“好啊。”他说。
于是青年寒冰真的就不说话了,那双眼睛又重新阖上,整个人半睡不睡地蜷在墙角。
克劳德沉默着借直播间的时间显示核对了一下时间点,发觉不知不觉间已然是黄昏了。
屋中的气氛陷入凝滞,除了中途给冯扔过去一管营养液被青年稳稳接住以外,克劳德没再和冯说任何一句话。
少年只是和青年隔了段距离靠墙坐下,难得的觉得有些疲惫。
在这种死一般的寂静里,克劳德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
倒是冯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青年耷拉着眼皮挪了挪身位。原本就不算远的距离被冯拉近,他伸出手去将少年低垂的脑袋挪到了自己肩上。
跟着,青年靠着墙面重新闭上眼。
——
克劳德暂且不知道冯的动作,他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水中,意识在黑暗中带着失重感一路下沉。
再睁开眼的时候,克劳德看见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他的思维非常迅速地反应了过来:
——家里。
是的,家里。
这个夜晚克劳德很熟悉,他受了伤,却被阳光植物们挪回了家,变相地放弃了。
借着月光,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趴在由家具拼凑出的病床边睡得满是倦意的幼弟。皮特芬明显是守不住后半夜的,他太小,也太疲惫了。
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克劳德看着自己的视线偏移。
少年眯眼,哑着嗓子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句另一张床上的病友。
“我知道你醒着,”克劳德听见自己语气肯定,“瑞托什。”
“嗯。”铂金色卷发微动了一下,原本缩在被窝中的幼态阳光菇探出头来。
“帮我个忙。”
“好。”
和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一样简单又直接的交流,或者这原本就只是回忆的再放送。
不知何时恢复至青年姿态的阳光菇坐直了身子,他抽出用于汇聚阳光的魔杖,将压抑着金芒的杖尖点在少年寒冰递出的手上。
没有什么光芒,也没有什么声响。
二人于无声间完成了这一次的治疗,甚至于完全没有惊动向来谨慎的皮特芬。
半垂眼自我感受了一下伤势,克劳德以指尖轻击了下杖身。
瑞托什心领神会,停了阳光输送。没多问也没什么话语,阳光菇没精打采的缩了回去。
“多谢。”
边拆除着身上不必要的绷带,克劳德边轻声道了一句谢。眼见着被子动了动,便知道对方已经接受了道谢。
他无声下床自沉睡着的幼弟旁边经过,并伸手给其挪上床盖好被子。手中掂了掂属于皮特芬的枪,克劳德披着月光径自出门。
他记得这个晚上,这个他忙了一整晚的晚上。
往昔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梦境也适时跟上思维的脚步,加快了进度。
他看着自己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走到了家中侧门,在那方草丛中的小小墓石边生疏地拆下幼弟枪械上不属于花园的那一部分。
他将物件按下开关放置于地,淡蓝色光幕展开。
对面是一间实验室和一个人。
那人转动办公椅,好整以暇地望了过来:
“晚上好,孩子。”那人笑着说,笑的时候露出了尖锐的鲨齿。
“你的条件。”克劳德双手插兜,硬是没落下半分气势。
“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那人笑得很开心。
换个其他植物看到这幅画面,恐怕无论谁都要当场跳起来指着少年寒冰的鼻子骂“叛徒”。
但克劳德并不在意。
他有幸重温了一遍那日晚上的谈判。
对方含着恶意的每个字眼和话语陷阱都被克劳德一一挑明,少年寒冰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来应对每一次交锋和询问。
在天亮之前,他们达成了部分共识。
这就足够了。以对方的傲慢程度来看,食言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克劳德拿起侧门边上几个毫不起眼的纸袋,结束了这次谈话。
少年视线中的景物从家中一转抵达屋主的房屋之后,后院战场之前。
枝叶萎靡的智慧树长势堪忧,孤零零地坐在焦黄一片的草坪上。
神色阴郁的智慧树化身在少年寒冰踏入此地的一瞬间就看了过来,那个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的瘦削白袍青年语气冰冷:
“寒冰射手…你来干什么?打算提前断根系好早点去死?”
“不,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克劳德不会被智慧树激怒,少年只是放下那几个不起眼的纸袋,而后抬眼看向目光死死锁定住纸袋的智慧树化身。
白袍青年目光灼热,几乎都快伸手来抢了。
克劳德听见他沙哑的嗓音:“你要什么,寒冰?”
于是少年寒冰笑了笑,送上那几个看似不起眼的纸袋,同时给出自己的条件。
“你知道我不会信任你,所以我要你发誓。”克劳德的声音很轻,然而智慧树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我答应了。”
很好,第二个。
他当天晚上找了多少人呢?克劳德几乎都快忘记了,但现在他回忆起来了。
他站在老迈的火炬树桩门前语气恳切地请求,他找上那株傲慢的毁灭菇连威逼带利诱;他寻求香蒲交换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他敲响双生向日葵的门以皮特芬对小向日葵的善举挟恩图报……
克劳德为了这个晚上谋划了很久很久,他知道他总有这么一天的。
卑鄙的做法,但他不会后悔。
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克劳德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小的石碑前。
这是当时给家里最小的孩子刻下的碑,碑上却因为他的固执和坚持迟迟没有刻下姓名——好像这座碑不彻底落成,就意味着那孩子只是失踪而没有宣告死亡。
克劳德跟着自己的记忆,看着那座小小的石碑出神。
记忆里最早寻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的余光里,金眼卷发的青年担忧地看过来的时候,少年寒冰却是笑了。
“斯牧勒。”他喊自己的兄长。
“嗯哼?我在听。”裂荚的尾音一如往常坠着那种音调,这本身就是他的说话习惯。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对着唯一一个将会知情的家里人全盘托出计划和所有的保障,大概一起喝过酒确实是会培养起一点别样的情谊的。
那双金色的眼原本是笑吟吟地半眯起来的,然而很快随着少年清冷的嗓音逐渐全睁。裂荚眼中常盛着的温和笑意半点也见不着了,青年带着一种悲哀看向少年寒冰:
“克劳德?”
兄长的呼唤是带着疑问的,克劳德垂了垂眼:“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样啊…”
卷发青年那双金色的眼在听到这个回答时看不出什么情绪,甚至间或闪过一抹无机质的冰冷。
没有多久,斯牧勒重新弯起眼眸:“我和小克劳德有新的秘密了呢——”
裂荚的语气重归轻快,搭上天生的笑唇看起来完全是马上接受了。
最后,克劳德是被戴博最先找到的。
几人全部聚集过来的时候,斯牧勒合着戴博一惊一乍,全然看不出不久之前他应下了克劳德的计划。
就在家里准备回去之前,那个浸染着乖戾语气的嗓音透过根系网络如约响起:
“哟,好久没聊了呢,各、位。”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但克劳德知道自己那个时候什么表情都没有,该来的总会来。
早几天前的针对恐怕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啧啧,这一场打的有够惨烈呢。诸位的狼狈与痛苦,我就先笑纳啦!”
“…他妈的,”戴博那时候没忍住骂出了声,“我早晚非得给那破铲子折了!”
“冷静,戴博。你打不过他。”
戴博:……更气了!!
“不过还是要感谢诸位的辛苦付出,毕竟,”透过根系传过来的话渗着深重漆黑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恶意,“只损失一辆割草机和几株微不足道的植物,总比战线被彻底攻破要好~”
“那么为了庆祝各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请前往前院集合吧?”
话语本该到此结束的,但对方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用着极为恶劣的语气补充道:
“啊,对了。一、个、也、不、能、缺、席、哦——?你们知道我在说谁,对不对?”
豌豆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戴博忍无可忍先炸了起来:“狗娘养的东西!”
皮恩弗伸手按住了快要跳起来的戴博,一边侧耳听着通讯一边满心忧虑地开口:
“……克劳德,他是有备而来,你不能去。”
“我知道,”克劳德轻轻点头,“——但是如果被特意点出来的我不去,其他植物会怎么想?”
“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戴博红了双眼,像只愤怒的狮子一样怒目圆睁,“如果他们敢说一个‘不’字,我就用我的枪……”
“戴博。”
克劳德打断双发的话,声音冷静又克制:“那就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戴博。你现在的表现简直…和铲子一模一样。”
发现自己找不出理由阻止,素来对这类情绪表达嗤之以鼻的双发头一回带着格外强烈的情绪喊出声:
“可是你会死!”
鲜少的,斯牧勒没有嘲笑戴博,裂荚只是安静地看着双发爆出这种情绪。
“那我认。”
没有丝毫犹豫,克劳德很快做出了回答。
“生不如死也好,就此沉寂也罢,我都认。”
克劳德再次听见了自己的这段话,他能看见家里所有人呼吸一滞。安顿好皮特芬才姗姗来迟的三线姐弟表情明显一白,大概是完全没做好得到这个消息的准备。
没有人打断他,于是他继续:“我走之后……”
“停下,克劳德!不要再说了!”皮恩弗终于忍不住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皮恩…不,哥,算是,让我最后任性一次。”
少年寒冰沉静地望向家中大哥,机枪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再说出来半个字。
这下所有人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死之后,屋主一定会种新的植物,虽然我并不喜欢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但…”克劳德扫过在场众人,“豌豆家不能没有寒冰。”
“豌豆家还没到吗?”青年裹挟着恶意的嗓音在通讯中响起。
“那就走吧。”少年寒冰代替全家做出了回应,克劳德昂首,决然地向着前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