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线埃娃番外:笼中雀与崖边狼(下)
埃娃的威胁是有效的。
冯仍然有每天都来的机会,只是他身上的血腥味好像更重了。
埃娃不知道他是否在外面遭遇过什么,问冯他也只是摇摇头,很快转移话题,似乎不想多谈自己身上的事情。
但冯在有一天送了她一件东西。
——一把匕首。
坐在她身边的青年寒冰垂着眼帘将那把匕首递给她的时候,她是怔愣的。而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一手托起她的手,另一只手将匕首放入她的掌心。
“…克劳德?”
“我在。”
冯轻轻地将她的手握拢,让她握住了那把匕首。冰凉的金属和冯温热的手交织为一种让她有些不安的触感,而后,青年抬起眼来,就这么看着她。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埃娃?”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明确无比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答应我,把它放在你身边…不管你可能用它来做什么,但确保它随时都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好吗?”
虽说是询问,那双冰蓝色的眼里却分明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只是不愿和她说。少女有些欲言又止。她想问出口,但长久以来她所接触到的教育和训诫都告诉她——她不应该问这些。
然而冯和屋主应该是不一样的,也许她可以问问的。
但最后,被思维牢笼组成的无形之手扼住喉咙,以至于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少女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点头,然后应下冯的请求。
倒是青年寒冰看出来了金盏花的欲言又止,她没问,他却开口了:
“外面的情况最近越来越糟糕了。”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和她一起合握住了那把匕首。
青年的指节修长有力,但这力并非是对着她使的,相反,他握住她的动作很轻,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冯在帮她调整握住匕首的姿势,而与此同时,青年的话语缓缓道来:
“不死族的攻势很紧,所以花园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差劲了。所有人都怕死,都想要活着,哪怕是踩着其他人的机会活也无所谓。”
埃娃仍然像之前那样,安静地听着。
冯从来不在她面前掩饰花园有多糟糕,却也从来不是片面的只说坏处。他向来讲述的东西总是有好有坏,总是有两方面。而不是像屋主那样,只把外面渲染成一片黑,只有这个地方和他自己是白的。
但现在看来,屋主的话也不尽然。
冯在提及战役的时候从来没提过屋主的存在,埃娃问过,得到的回答和他们初见时几乎一个意思。
冯告诉她:屋主只会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从来不出门。
也许那个人类有必须待在屋子里的理由,她不敢肯定这一点,她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屋主不会有错。
然而有些微小的声音在她的心底呐喊——这就是他的错,是他懦弱无能。
只是那声音太小太细了,几乎轻到听不见。
这份怀疑也并不大,因为从始至终她所接受的概念就是如此。这些被屋主灌输下来的理念,在她心中已经生根发芽且根深蒂固。
想要改变她是很难的,她看得出来冯在努力,他告诉她外界的情况,他让她去思考、去学习,他教她怎么使用那把匕首。
这本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改变过程,但意外总是比计划先行一步。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冯在告别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最后青年站在通道口看着她说:
“我明天可能来不了了。”
埃娃觉得那一瞬间的自己是恐惧且不安的,她下意识联想到了那一次又一次的哄骗和每个日夜希望之后的绝望。
不过冯和屋主是不一样的,她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遂少女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没有哭也没有情绪失控。
“…明天,我有场战役安排。”
冯明白她在等什么,于是他做了补充。
第二天的时候,冯的的确确没有来。
战役…多么相似的理由,也许今天只是个开始,他之后可能不会来了。少女坐在花园中想。
她总是这样,非常容易想多。
因为没什么人陪她说话,所以她就把更多的精力就都放在了想上。其他人任何的话语和行动都会被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拆解出来,然后反复地去想。
她曾经觉得她在这方面是愚笨的,因为屋主会否定她的想法,并且信誓坦坦地拍着胸脯告诉她:你不需要想这么多,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就好。
但是冯不这么认为。
冯对于她的思考是支持的,他鼓励她去想,但是不要只往一个方面想。
“任何事情和人都是多方面的,埃娃,”彼时青年坐在她身旁,语气沉静地开导她,“这个世界很复杂,所以你需要去思考,但不能是没有目的或者被引导着思考。”
“想想你思考是为了知道什么,或者为了分析出什么——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要带上其他人希望你想的。”
青年认真地告诉她:“你的想法应当是你自己的,而不是被他人所左右的。”
所以现在,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冯不是那样的人,她可以等。
是的,她当然可以等,没有人比她更擅长等待了。
于是第三天,冯仍然没有来。
这个时候,埃娃反倒平静下来了。经过独自两天的思考,她突然意识到冯在之前和她的交谈中提到的,关于她并非离开了谁就一无是处这件事情是对的。
每当金盏花向他诉说屋主曾经灌输给她的道理时,青年寒冰总是喜欢用一个反问来开头,然后对此提出反对意见。
她离开了屋主就一无是处,是吗?但她离开屋主这么多天都还好好的,禅境花园是花园的一部分,而不是屋主的私人地盘。
她已经独自待了很久很久了。
但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埃娃还是产生了恐惧。
冯之前没对她食过言,抛开那些惶恐和怀疑不谈,埃娃脑中有了个新的可能:
他是不是出事了?
她首次站在了通道口边上,望向那片她一直看不到底的黑暗。
如果和这个地方终日不落的阳光对比的话,这条通道确实显得黑暗又狭长。但她记得冯带她出去的时候,这段路分明不长。
这段路很短,短到她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抵达了外面。
没关系的。
少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牢牢握着那把青年递到她手里的匕首。
刚准备迈出步子之际,埃娃又退了回来,却并非退缩:
——少女伸手撩起自己几乎长到大腿的纯白发丝,定定地望了片刻之后,她抬起手,将那头长发用匕首的锋刃斩断。
那把匕首相当锐利,想必无论用在什么地方都会如这般好用。
雪白的发丝纷纷扬扬落地,埃娃理了理被一刀切至耳侧的短发,戴上外衣的兜帽,迈步走向那一片黑暗之中。
智慧树没有阻拦她,又或者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屋主所谓“别让她出来”的嘱咐。阳奉阴违这一套在这个花园里再常见不过,因此通往外界的路对她畅通无阻。
外界花园此刻正是黄昏,那白袍棕发的青年高坐在树上对她投来视线,她也在同时抬起头,两双同为金色的眼眸映着血色的夕阳交汇。
智慧树本该渊博深邃的眼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比起通常智慧树那博物多闻的长者身份,他现在更像是被囚困在地的神明。
而在他如镜面一般的金色眼眸中,埃娃看见了自己——合该成为笼中金丝雀的小鸟打开了笼门,此刻正试探着向外迈出第一步。
“他居然成功了…”
那囚神面无表情地念出这段话,而后对她投来一道莫名的视线——好像是,怜悯。
但那眼神中所含的情绪实在闪过得太快了,几乎只是一眨眼,那双眼睛就又重归了冰冷。
“重伤卧床。”
智慧树化身没再看埃娃,只是冷冰冰地扔出这句话便重归闭目养神的状态。
不用任何多余的提醒,埃娃就明白这是在说冯的状态。
果然是受伤了……
少女转头就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她跑过那天晚上他拉着她走过的路,穿过几株晚归的植物和他们诧异的眼神,撞开那些不知道来自何处的窃窃私语,直到站到那扇有着灿烂太阳花图案的门前。
埃娃扶着膝盖大口喘息着,发丝散落在她的耳边,少女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时候像是这般鲜活过。
她的心脏因为运动和紧张跳动得如此有力,她的身上因为奔跑传来了酸胀感,但她知道自己还有力气。
“金盏花?”
有谁认出了她,虽说语句是疑问的,但分明是肯定语气。
有个顶着一头墨绿色碎发的青年迈开步子走了过来,他身着一件迷彩色外衣,斜背着一杆四管机枪。
“你为什么在这里,”那青年格外高大,只是双手插兜往那边一站就几乎要盖住埃娃的整个视线,“按理来说,你不该在这里。”
埃娃调整好了呼吸,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那人——她认出来了,虽然没有见过外人,但好歹常识还是有的。
是机枪射手。而且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她的路。
“你要管我?”少女冷声发问,而后紧跟了一句,“你没资格管我。”
这点是真的,绝大多数的植物没有资格插手金盏花的生活。
她的地位在这座花园里实际上也是超然的,只是她早前被那几句恶语吓住了,又跟着被屋主哄住了,完全没有利用起来过。
在今天之前,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用到自己的这种地位,甚至还是用来威胁铲子。
“我没有那个意思,很抱歉冒犯到了您。”
机枪射手垂下眉眼,一板一眼地回答,“但是我不想惹麻烦,如果屋主知道您不见了,我们都会有大麻烦的。”
“我很快就回去,那个人类不必知道这件事。而如果你现在不让开,你马上就会有麻烦了。”
埃娃从未觉得自己的思路如此清晰过。
少女背着手将手在身后握拳,同时半步不退地看向那垂着眼帘却也一步未曾挪动的机枪射手。
“如果您不愿意合作,那我只能冒犯了。”穿着迷彩色大衣的青年语调是礼貌的,只是面色冷淡,动作也并不友好。
机枪伸出只手,看起来是准备强制带她回去。
金盏花就是在这个时候将背在身后的手举到前方的。
那是足以刺痛双目的阳光,金色的光芒从少女的手中直接炸开,在这黑夜中是如此的让人难以直视。
也许是觉得她毫无还手之力,机枪射手着实是松懈了,因此被这炫目的光芒炸了个正着。他下意识闭上了眼,手上还维持着来抓人的动作,却只捞到了一阵风。
金盏花是向日葵的表亲。
那些往昔的记忆已经模糊,她着实是想不起来曾经的过往了。不过这几天的思考还是足以让她找回一些其他的东西,虽说她聚集阳光的本领比不上向日葵们,但禅境花园中不分日夜,都有浓烈的阳光。
她只需要把它们存起来,然后再释放出来,这对她来说真的是太简单不过了——曾经没日没夜凝聚金币银币的过往糟糕透顶,强迫她锻炼出了这种能力。
但她能做到这个地步,只是因为她本来经过练习之后就会有这个能力,而并非是这所谓的苦难带给她的。
趁着那拦路之人失去视野,白发金眼的少女推开了向日葵家的门。
门本来没有锁,但在她迈入其中之后,金发棕眼的双子对她笑了笑,紧跟着将门上了锁。
没有等埃娃多说什么,双子姐妹叹了口气:“来找他的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芙维尔?”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中的一个扭头喊来了最小的孩子,“带她去吧。”
双子留在了门口,在埃娃道谢并跟上那小向日葵离开的时候,她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和些许争执。
但随着距离的拉远,那些话语很快就听不清了。
分明年岁不大的孩子带着路,有一种不属于十七岁这个年纪的沉稳:
“我们家也不能留他太久,三天已经是极限了。如果你今晚没有来,那恐怕…”
小向日葵没有把话说完,她只是伸手推开一扇门。
埃娃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就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冯这个样子。
青年闭着眼靠在枕头堆起的软垫上,此刻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睁开眼望了过来,那双眼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虚弱。
层叠的绷带在青年身上宽大衣物的遮掩下若隐若现,间或带着血色。他挂着点滴,那张脸已然全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此刻看见埃娃,冯愣了一下,带着某种试探的意味喊她的名字:“…埃娃?”
“我在。”她于是回应道。
“如果你还有阳光,可以给他治治,伤口已经处理过了,阳光甩下去不会让骨头生长错位的…前提是你真的有那个份额的阳光。”
芙维尔冷淡地开口说明,“我们的阳光份额分不出来,向日葵家已经尽力了。”
“请尽快,我们拖不了太久。”
说完,那孩子转身就走,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给埃娃,就这么消失在了走廊里。
“…她们确实尽力了。”
冯叹了口气,倚在枕头上看向埃娃,突然苦笑了一声:“抱歉,埃娃,我不止一天没来。”
金盏花没说话,她只是走了过来,在青年身边坐下,伸手轻轻地覆上了冯没有扎针的手背。
于青年寒冰陡然复杂起来的视线中,她缓缓地在背面扣住了他的手背。
然后,有金色的暖光从二人相扣的手中涌现,少女那双金色的眼散发着微光。那是多么璀璨的金色,就像是午后的暖阳,温暖且闪亮。
门外有喧闹声传来,大概是双子向日葵和谁起了争执,而且没有拦下他们。
“等等…”冯感知着那种暖意,青年却激动了起来,他那双冰蓝色的眼中瞳孔突然放大了。
“停下!埃娃!”他喊她停下。
他在这个时候就意识到了。
但那少女只是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她是金盏花,不是向日葵。哪怕献出她所拥有的所有阳光,她都没有办法治好躺在这里的他。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近了,冯是想抽开手的,但那白发金眼好像正在散发着光的少女用另一只手坚定地盖上了他的手。
“克劳德。”
埃娃的声音虚弱下去了,她的脸色好像回到了他们初见时候的那一天,那样的苍白,那样的脆弱。
但少女仍旧坚定不移地继续那堪称燃烧生命一般的行为。
不知不觉间,她靠到了他身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是明亮且清晰的,没有顾及他的阻拦,青年听见她用一种带着笑的语气和他搭话:
“克劳德,其实我知道的。所以,我要你永远记住我。”
永远记住一个人是远比“我爱你”这一句话更深层次的情绪,说出这类誓言只代表着曾经坦诚过。
而永远记住她却更像是一种诅咒。
——来自记忆和情绪的诅咒,她会徘徊在他的过去和回忆里,并深深地刻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像是这样有着鲜艳羽毛的鸟儿是不该被关在笼子里的,她本身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所以她破开了笼子,向着太阳展翅高飞。最后在那金色的烈焰中化为阳光和清晨的一部分,抹去了世间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痕迹。
而一旦她离开了,这个地方的所有一切也就黯然失色了。
冯是看着埃娃离开的,那白发金眸的少女从未像现在这样耀眼过。她发着光,而那些光芒正在一点一点地脱离这个世界。
青年能感觉到少女的体重越来越轻,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她散成了光,在这个黄昏从地狱飞离。
等到外边的争吵与喧闹终于突破双子的阻碍来到这个房间时,此处已经空无一物。
冯刚一踏入智慧树的领域,就被满眼血丝的智慧树化身冲着脸上狠狠来了一拳。
青年寒冰没有躲,生生吃下了这一记。
“你杀了金盏花。”
白袍青年的神色分明是歇斯底里的,但是语气却是平淡至极,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极强的割裂感。
“不,我没有杀她,”冯否认道,“是这个世界杀死了她。”
说完,青年寒冰没有管智慧树在想些什么,径直走向了禅境花园。智慧树化身没有拦他,反倒是开了门。
于是青年得以畅通无阻地走到那阳光遍地自成一处的小世界中,在那阳光之中坐下。
在这一片寂静里,冯伸开曾经相握的手掌,将一枚湛蓝色的钻石送到灿烂的阳光下。
“晚安,好姑娘。下辈子不要来花园了。”他说。
他不爱她,他只是因为她维持了这段关系,但现在他会记住她的,用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