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江夫人
“我原以为如此是因你不想看见孟贞那张脸,只要看不见,谁都一样。”
沈书宁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茶水,放下茶碗,再继续道:“但是,天牢中死囚的数目不对,缺的数目刚巧与彤史上记录孟贞临幸的日子对得上。”
沈霄沉默须臾,转过身,目光幽沉,语气淡淡:“天牢自有刑部管辖,劳烦长公主操心,便是刑部的不是。”
沈书宁心头一梗,无数凉意上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皇帝向来唤她皇姐,从不称她为长公主,这样话里有话的堵她是这么多年来头一遭,他语气虽无波澜,却挟着几分刺骨冷意。
这是斥她手伸得太长。
沈书宁缓了缓神后,替刑部说了句公道话。
“是我非要查看卷宗,刑部不敢不从。”
“刑部却也不曾上报于朕,”沈霄云淡风轻的,凉声道,“想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该换一换人了。”
话落,他又问:“皇姐以为如何?”
沈书宁脑中嗡嗡作响,麻木的说了声“皇上所言极是”,继而大步退出养心殿。
瞧着停在养心殿外高大的八抬轿撵,沈书宁没来由的心烦,是皇帝默许她可以在宫中任意而为,不管是宫中,还是庙堂之上,皇上向来纵由她这位皇姐。
以至于她没了分寸,轿撵肆意停在了养心殿外。
眼下看来,是有多愚蠢。她摆手,让人把轿撵赶紧抬走。
她择徒步回去,由丹红陪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抬头望天,天边云层染了墨,似欲向大地重重压来,大概是天气不好,叫她无法喘息。
丹红见主子面色难看,意识到什么,轻声细语劝道:“皇上和您是骨肉至亲,自然是处处惦念着您的。只是皇上毕竟九五之尊,岂容冒犯质疑?再者,性子再好的人也会有不痛快的时候,您不必放在心上。”
沈书宁摇摇头,“是我不对。”
开春,御花园中花团锦簇,香风阵阵。
柳卿姝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同辛薇和楚瑛在醉翁亭上坐坐,没一会儿,张昭仪曹昭仪闻风而来,小小的醉翁亭上就尤其热闹了。
“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说呀,以前先帝时候开了春都要去狩猎的。”楚瑛笑靥如花。
曹昭仪一听来了兴致:“我知道,先帝春猎最爱去九明山,我阿爹去过一次九明山,那里风景可好了,大清早那雾浓得像云,夜里又是满天星辰,只听见鸟儿和虫鸣……”
“这就是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柳卿姝笑着说道,“我在我娘的画里见过。”
张昭仪轻摇蒲扇,谄媚道:“柳夫人的画我听父亲说过,那真是墨香萦绕,栩栩如生,叫人见之不忘赞不绝口。想必柳妃娘娘也能作得一手好画吧?”
柳卿姝自谦:“我娘的画作虽好,却比不上当年的江夫人,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那才是清气满乾坤,百年难得一见。”
周遭兀得一静。
曹昭仪开口打破这片寂静:“柳妃娘娘说的可是阉党江留的夫人?”
“是。”
众人又是一静。阉党是罪人,柳妃竟公然夸赞阉党的夫人?
这该叫她们如何附和?
“江夫人陆云锦是个值得钦佩的女子。”
一个声音从台阶上传来,众人转眸看去,于昭仪款款走上醉翁亭,边走边道:“若无陆云锦,何来之后的权江厂公?”
楚瑛心直口快道:“江留不是靠做宦官一步步爬上去得讷?关他夫人什么事?”
“若不是为了陆云锦,江留岂会做宦官?”
于昭仪走到亭中,向柳卿姝行了一礼,再对楚瑛道:“陆云锦貌美无双,又才情冠金陵,自然遭了不少人觊觎。终有一日,陆云锦怀着女儿被无耻之人强行掳走。无奈对方是高官,江留状告无门,这才入宫投靠了当时的福公公,女儿五岁那年,他终于接回了妻女。”
楚瑛惊道:“所以他情愿被阉,在宦官之路上越爬越高,是为了护住妻女!”
众人一片唏嘘。
她们到底是心肠柔软的女子,不由得共情江留当时的艰难处境,也为江留的付出既扼腕又震撼。
她们或为嫡出,或庶出,家中父亲皆有妾室,母亲也只教导她们将来为人妇后大度端庄贤惠。
可她们听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也听过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哪个女子不曾渴望过这样赤诚的感情,不曾渴望过这样一位为自己肝脑涂地的夫君?
辛薇倚在亭栏边,听着她们议论过往的事,面无异样,只静静望着亭下的大好春色,眸中一片幽寂。
曹昭仪问道:“那你说江夫人值得钦佩,又何出此言?”
于昭仪在柳卿姝的示意下坐了下来,不紧不慢的阐述。
“陆云锦出身书香门第,又有一等一的貌美容颜,陆家苦苦培养她,原是想让陆云锦嫁入高门贵府,攀高枝去的,可她却与江留这个寒门学子才情相投。”
“陆家反对却无法,陆云锦执意与他私定终身,为他卖字画,做绣娘,积攒了不少银两供他入京科考。”
“也正是因她街头卖画,才使她在人前抛头露面,遭了人觊觎。”
楚瑛是性情中人,听得双目泛红:“这么说,郎情妾意,他们两真是应该白头偕老……”
“江夫人现在如何了?”曹昭仪问道。
“死了,”于昭仪压低了声音,皱着眉,“三年前,有人以陆云锦性命威胁江留,陆云锦不肯江留受此胁迫,迎剑自刎。”
辛薇心中一阵钝痛,阖上了眼。
脑海中无法抑制的浮现母亲尸身被送回来的情形,白布将母亲的尸身盖了起来,父亲不允许她看,叫人把她推回了闺房里。
她翻窗溜去了灵堂,看到从来处变不惊玉树临风的父亲,一身衰白,佝偻着身子,垂着脑袋,久久跪在灵前。
楚瑛猛地站起:“哪个人这么无耻?!”
众人都向楚瑛看过来,错愕的目光看着她,她才缓缓想起到江留是罪臣,是遭世人唾骂的阉党罪臣。
楚瑛垂着脑袋,慢慢坐下来,“就算他有罪吧,有大理寺有刑部去审,拿人媳妇威胁算什么事儿,小人行径。”
她声音越来越轻。
“再说了,人媳妇是无辜的……”
柳卿姝意味深远道:“江厂公到底有没有罪,谁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