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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他永远是二选一那个被放弃的

嘀嗒,嘀嗒,嘀嗒......

液体仿佛穿透了静寂与风,滴落的声音不但不清爽,反而粘稠而浑浊。

他对这种声音有着异乎常人的熟悉,非常不喜欢,但与其说讨厌,更准确来讲是内心深处残留了恐惧。

西京第一凶残战斗机薛纹凛在这世上还有害怕的事物?

他怕血。

不是凝固的血痂,不生于入骨的伤口,而从活人身体里汩汩翻涌的,鲜活的残红。

多年之后,薛纹凛终于再次陷入那个噩梦。

父亲扭曲了面容的身体重重倾倒在薛纹凛的怀里,始宗皇帝为了救自己冒进遇险的儿子,最终离开这个眷恋不已的人间。

“朕许你世世代代平安与尊贵,你应许你兄长以全部忠诚。快,以吾之死发誓!”

刺目的殷红如陡然倾泻的洪水从老人的口鼻肆意滚涌,瞬间染红周遭地面,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决定这个最爱儿子的一生。

从那一刻起,薛纹凛彻底被剥夺了选择的机会。

他开始漫无尽头的退让,无言而心甘情愿。

他开始在漫长岁月里,渐渐习惯午夜梦魇。

“父皇......”浸湿刘海的额头微耷在盼妤肩头,她只觉得锁骨处柔润而温热,这点温度悄无声息蔓延到胸口,自那颗酸涩到自动痉挛的心脏,重新焕缓四肢。

她听着男人绵绵软软的喃语,嗓音轻抖地问,“父皇怎么了?”

“这次,让我,来用死交换前生。”字句入心,如雷轰顶,她将怀中消瘦嶙峋的身体拥得更紧。

“呼......”云乐转动着胀痛不已的手臂,满脸疑惑地问,“王爷终于醒了,他在说什么呢?”

彩英当场翻了个白眼,将嘴上刚嚼烂的药草马虎地敷在云乐的伤口,为这蠢货的没眼力见,特地在痛处按实。

嘶......青年皱出苦瓜脸,委屈巴巴地朝她小声抱怨,“才从阎王爷那逃出生天,你迫不及待谋杀亲夫啊!”

彩英再也忍不住,狠狠啧了一声,朝他脑门重重点去,“你说你是不是五行缺心眼!”

人家那俩特地巴巴找了个边角清静的地儿要二人独处,这蠢货竟赶着趟儿讨人嫌地追过去问东问西。

云乐瞠目恍然,好像无师自通了什么,拧眉朝自家媳妇小声道,“王爷犯迷糊两天了,他的伤没事吧?”

彩英又斜了他一眼,抿嘴没回应。

牛皮筋深勒入肉,腕骨连皮已初现,怎么会没事?

那人原本就气血亏缺,在崖边吹了一夜冷风,浑身扛着三个人的体重,怎么会没事?

她倒是想到另外一件事,冷冷地问,“外头情形如何?”

四人此时并未脱离险境,但她初步判断,薛纹凛的身体是真的走不成了,分毫都折腾不起,只得边走边寻临时落脚地。

“不算糟糕,我已经发了求救信号,主上提前安排的人马会主动寻我们汇合的。云桥已沉,她还能把我们怎么地?她是不敢倾巢出动来寻我们的,棘手的仍是山外,这张潜伏者的名单还未破译,略有些防不胜防。”

彩英不禁蹙眉,“我们在她身边这么久,竟对破译方法毫无头绪,你这么说的意思,也就是危机无处不在咯?”

“的确是这个意思,保得一时安全是一时吧。”云乐望向几乎交颈连体的二人,脸上无端发热,讷讷地道,“原本我以为过桥定有埋伏,没成想那老妇竟连我也诓。”

彩英浅浅嗤笑,“本就是虚张声势,你想想山中若还有大批埋伏,他们衣食住行如何保障?”

“可是,主上此次在边境增兵就是为无人之境那一小股反叛力量而来,他们难道不是一伙的?”

“哼,却也说不清是不是一伙,我反正没听老夫人提过。”

边角旮旯处徒然冒出些窸窣动静,两人相互对视,顿时无声。

云乐腾起一丝焦躁,被彩英再次按住手并冲他摇了摇头,青年忍不住皱眉。

离从崖岸逃出生天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时辰,他们还滞留在方圆二里的山坳范围,虽然危险不是直观地如影随形,但也不能坐视这么磨蹭下去啊!

“以那二位的决断,能离开一定行动,现下恐怕真的勉强。”

幽深的阴影里立时传来盼妤清冷的嗓音,应是听到彩英的话。

“凛哥病成这样,我私心想再等等,但你们若觉得于安全有虞请直言无妨。”

彩英试图从阴影找到说话的人影,心里被女人超乎于常的平静与清醒冰得一凉。

她习惯与阳谋阴谋打交道,早看淡那些算计与杀戮,她向来参透不明白的,只有那些情爱之纠葛,所以根本看不懂盼妤这口里不一如何来的。

“林夫人”在薛纹凛醒着时的态度,恨不能要摘星星绝不给月亮,倒称不上摇尾乞怜那般卑微,但足够体现了为爱痴狂的决意,对,就是眼神映照出的骨子里坚定。

彩英只是不敢探究,为何以二人的身份会深陷这样惊世骇俗的关系而不避讳。

那位传奇战神更多的回应都不是避讳,只是一味拒绝和有意淡着对方。

至于“林夫人”,在知根知底的自己面前是丝毫不见躲闪和在意的。

彩英有时想想不免觉得可怕又奇妙。

“林夫人”此刻的潜台词显而易见,只要保得几人性命,她怀里的男人就算只差口气,也会听命立马拽着手脚动起来。

迷茫的少女在黑暗中浅浅皱眉,虽然这个决论没有任何毛病。

而是,舍己为人故而崇高,却不符合作一个痴情女人的设定,“林夫人”现在不是应该,千方百计为了保重男人的安危而倾注心力,以及费尽心机么?

真要启程跋涉而累及他的性命,这“痴情”女人到底走还是不走?

“夫人,这里的确不好久留,能尽快离开当然最好,主上派出的先锋营中不乏军医,我们越早会合的话,王爷也能越快得到医治。”

云乐干咽着喉咙,四顾他们落脚的这个树洞,“这里寒湿甚重,其实赶路未必就比久呆更糟糕,只不过我们不谙医术,暂且也只得您自己判断王爷能不能赶路。”

能不能赶路?这种须用薛纹凛性命作答的问题果然问得好。

盼妤讽刺地冷哼,眉眼在不知不觉间散减了柔然,写满阴郁和愁闷。

清丽五官越发清晰立体,看上去含煞带威,所幸,此刻隐在暗处也吓不着他们。

薛纹凛陷入的梦魇应当就是那段她最不想触碰的时岁。

地位尊贵的青年战神看似拥尽一切,其实随时都会一无所有。

他那时握在手中的幸福宛如流沙。

相对的,痛苦如群山叠峦般在心坎反复倾轧,又由此形成伤口后,反复磨砺。

亲情的背叛与绑架以及被玷污了纯粹的情感,一次次想拉他进万劫不复的泥潭。

他因誓言而无法逃离牢笼,又因重情而无法伤人,最后被伤。

打造牢笼的至亲,先行放弃的至爱,都是刽子手。

盼妤不由呼吸憋滞。往事不堪回首,是她与薛纹凛重逢后再三奉崇的至理名言。

同时她又无不沮丧地想,即使不去特地回首那段时日,她自己与薛纹凛之间,能数得上温情平和的记忆,原本也不多。

时而饱含了无奈,裹挟着目的,或者,他永远是二选一那个被放弃的。

与其深陷多重痛苦不得脱身,既同在消耗心神气力,权且顾念大局尽早出发。

但她有些私心也隐晦不便言说。司徒扬歌的确与薛纹凛堪称互为欣赏的对手,盼妤是半点不想那么快遇见故人,这位故人只会做自己达到目的的绊脚石。

这般想着,即使二选一的抉择也真真都不令人心宜向往。

女人眸眼里的痛楚和怜爱狂涌着倾泻到怀里,盼妤抿了抿嘴,好想倾身用唇面的冰冷给那方光洁晶莹的额头降降温。然而,只能苦叹一声不敢。

她抬指勾起男人侧脸上湿黏的如墨碎发,埋首将一个颤巍巍的轻吻落在发梢。

梢尾的润泽残留在她略显干裂的唇面,她低声不断唤着薛纹凛的名字。

另一面,盼妤也明白无法诚实直白地说出实情,温声对二人说道,“既如此,便马上出发吧,只不过路上难免还要麻烦你使力气。”

云乐心底一宽,站起来就准备行动,又听盼妤细问,“你可知先锋营哪位将军带队?可知是否有金琅卫一并随行?”

云乐很快明白她的顾虑,正色地道,“您放心,关于接应的事,主上亲自安排得十分妥帖,先锋营出的都是近年崛起的新锐,并非旧将,至于金琅卫还未曾听说。”

他想了想地补充,“但据我判断,金琅卫应不会随行。”

盼妤眉心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冷冷问,“应不会是怎么个说法?”

她虽看不清青年的表情,却很快从青年的说话语气判断自己所想如实。

云乐兀自尴尬了半晌,脑海先想到的是司徒扬歌的回信内容,现下也隐约觉得,自家主上简直是提前预料,且故意找这女人的不痛快。

“当然是接回本王大帐,待本王与他叙旧叙够了,自然就放人回去,那小暗卫应是提前得到指令,正在本王身边可劲老实听话,本王准你尽管怎么高兴怎么敷衍。”

敷衍谁?呵呵呵呵,这下醍醐灌顶了。

无辜的青年清清嗓子,讷讷地莫名软了态度,心虚不愧是摧毁意志的毒药。

“主上以为,您二位即使出山也无法立即启程返回北澜大营。”

他规劝得认真,“虽然无人之境的叛军已蛰伏一段时日,但山中传信方式不明,若无人之境恰时得悉名单失踪的消息,您这一路不更是凶多吉少?”

所谓凶多吉少的后果倒有点略略夸张,从边境前往北澜虽要穿越那块惊险未知地,但若按照行军疾程的速度也未必一定会遇险。

“不下点猛药,那女人不会就范。本王相信你知道怎么说。”司徒扬歌哂讽戏谑的俊脸又浮现在他脑海,让这快要编不下去谎言的青年脸上一红。

他身旁的人却死死盯得一清二楚,略知实情地朝云乐翻了个白眼。

“他,咳咳,他说得,没错。司徒知晓轻重,也算,咳咳,也,不失磊落,你暂且,暂且无需太过警戒。”

盼妤浑身微震,俯身朝怀里望,男人低沉沙哑不乏柔和疏离,她听得心底一暖。

她敏感而细致地分辨着这份清冷和客气,分明感到是抛向了对方和司徒扬歌,她又无比庆幸地想,这男人不知何时定是早醒了,却还愿意这般姿势地枕着自己。

盼妤点开火折,放软了声音,“你伤病叠重,此刻还受了寒凉,我可不敢让一丝风吹进来——”

她故作欲言又止,有意解释自己紧拘着他的这个亲昵姿势。

“嗯。”薛纹凛又禁不住偏头咳嗽了几声,无奈地半阖目对抗着身体的不适。

除了那只痛得似乎要断不断的腕子,薛纹凛只觉浑身其他地方皆虚软无力,胸腑更像散了气般一阵又一阵地发慌泛空,引得他气促喘息不已。

见薛纹凛巩固了出发的决定后再无旁的叮咛,盼妤也懒得辩解他断然所谓的“警戒”,恐怕又自以为是地断定,自己是出于外交策略或怕受伤害才如此问东问西。

其实不然,盼妤纯粹提前预判司徒扬歌可能上演的夹枪带棒的嘴脸罢了。

然而她只是道,“你既决定了就好。”

“你别挪动,让云乐负着你走。”她略一顿,又特地小声,唯恐他脸皮薄。

话音未落,薛纹凛已撑着她的手借力勉强坐了起来,她虽不赞同却也不敢撒手。

薛纹凛对视着那张隐忍不发的素颜,勉力压下咳嗽,语气沉静,“我并非害怕麻烦别人,只是他们既做战斗力,就不要给予负重,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末了,他声音愈低,轻声道,“你放心。”

攥托着薛纹凛细腕的手在三个字落地后猛地用力,形容太后大人一颗栾心正狂奔惊涛骇浪真是一点不为过,盼妤激动得抿嘴只顾捣蒜点头。

他又在向自己作保证!

盼妤顿时觉得,脑海里司徒扬歌那副小人得志的面目都不那么可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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