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故人与红树（八）

关于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沃顿也不清楚。但有一点他知道，自己大抵是已经死了。

那日，炽烈的阳光在冲锋的骑士背后闪耀，将他们的身影渲染得一片黑暗，只有边缘被点缀上了金色的光芒。这些黑影如海啸般汹涌，填满了目力所及的一切，从远空到近地，无边无际。唯有马蹄下摇晃的黄草，还有与之同样密集的箭矢扎在地上，被阳光的勾勒得纤毫毕现。

沃顿在一片杀戮中恍过神来，披风与鲜血的殷红取代了土地的黄色，弥漫的风沙中，破碎的盾牌与折断的长矛铁剑凌乱地散落在死去的战友身边。

有叛徒，带着敌人绕过温泉关，从背后袭击了他们。而那些虚伪的只知道动动嘴皮子且毫无战斗力的软蛋政客，却收下了侵略者的金银财宝，让他们在毫无援军的情况下，生生面对十倍百倍的敌人。

后来，他就不记得了。

沃顿明白，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不过无所谓了。这个世界就算是地狱，也只有拥有力量的人才能得到他的尊重，而像那些政客一样只会耍耍小聪明的弱者，只能是奴隶！他决不允许自己再让那样的人拥有摆布自己的机会。

沃顿缓缓收回了拳头，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女人飞出的方向。刚才的手感不对，那种感觉，就好像打飞了一个皮球……不，更像是弹飞。

尘土弥漫中，李红英缓缓站起来，擦掉了嘴角的血迹。那股巨大的力量被她卸去了大半，但仍然让她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她解下了身上的铁甲，只留下了护腕和铁靴。她的身躯经过了两个月以来的生存进化，早已能够负担起铁甲的重量，这个人的劲道之强，也是她生平仅见，没有护甲的状态下，她很可能被打中一拳就会没命。

可是她有必须要跨越他的理由，身穿铁甲虽然能给她提供不少防御能力，但想要击败这个人，她必须要更快！

只穿着一件被鲜血染红的短衬，李红英在呼啸的山风中绷紧了身体，微微的冰凉感觉落在了她的肌肤上，她看了看满是阴霾的天空

下雨了。

女子陡然间加速冲了上去，身形几步间就化作了红色的残影。沃顿周身的气机骤然鼓荡了起来，他同样大踏步地上前，对着面前的红影挥出了自己的拳头。

“喝啊——！”

两道人影撞在了一起，泥土四溅，落下的雨水以两人为中心爆破开来。两人在短时间内高速地交手，男人无坚不摧的铁拳如雨点般砸来，被女子不断用云手柔开化解，拳风呼啸，砰砰砰地在空气中响作了一团。

然后是“轰”的一声巨响。

随着一记炮拳轰出，雨幕以沃顿为中心形成了一圈圈扩散的波纹。但在他面前体型比他小了不止一倍的李红英突兀地消失，在一个瞬间一脚踢在了他的肩头。

没人能理解这一脚的威力，在空气中爆鸣的巨大声响之后，沃顿腾腾腾地后退了数步，巨大的身体撞在了后方的木墙上方才停稳。而此刻，那道红色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雨中，下一刻她整个人都已经欺进了沃顿的怀中。

砰砰砰砰砰砰……

拳拳入肉的声音传来，似乎比空中飘散的雨丝更加细密。沃顿只觉得他的下巴，咽喉，胸膛，关节，胯下，在顷刻间就不知道中了多少拳。

但这样的程度，对于早已习惯了痛苦他的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双手一环，便将这女人的肩膀牢牢钳制，左腿弯曲，对着怀中的女人就是一记力大至极的膝顶！

膝盖被女子双手及时挡住，但巨大的力道仍然传递了过去，沃顿听到了她发出一声痛呼，随即摁住她肩膀的双手紧握成拳，呼啸着从两侧砸向了她的头颅。

又是一记爆响，这一击力道大得惊人，却是李红英一矮身闪了出去。但下方，沃顿蓄力的一脚直接踢在了她格挡的右臂，骨骼不堪重负的“咔嘣”声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耳中。

李红英吐出了一口鲜血，她的身体还未来得及倒飞出去，一条腿便被沃顿抓在了手里，向地面狠狠砸去！

电光火石间，李红英的另一只脚踢在了他的手腕上，难以忍受痛麻让沃顿松开了手，让李红英挣脱了钳制。但被摔出的惯性仍然让李红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地上。

转眼已是倾盆之势的的暴雨中，李红英在一片泥泞中滚出了好远，污泥与雨水沾了满身。她趴在地上吐血不止，半天爬不起来。

她用左手摁住了右肩，狠狠地掰了回来，活动了两下之后脸上还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沃顿的一脚虽然被她及时格挡，但右肩受的伤，可不仅仅只是脱臼那么简单。

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沃顿深吸了一口气。他受伤不轻，但没有到影响战斗力的程度。

双方的力量存在无法抹平的差距，但这个女人的爆发速度极快，如果她多利用身法闪转腾挪，恐怕还会更难对付一些。

但她为什么这样着急，是为了那个男人吗？沃顿看向了那边，陆迁的剑刃灵活地在乔良身上游走，盔甲连接的间隙被他悉数斩断，就这样硬生生地将铁甲从乔良身上“剥”了下来。乔良的动作在陆迁面前笨拙得像个玩具，身上已经被砍出了许多血口，半边身子都被染红。

沃顿摇了摇头，无法理解。凭那个男人的身手，她应该明白就算冲过去，也不可能带着他逃走……仅仅的，就只是为了让他少受一些伤？这样的女人，竟然这么……

“你留下来吧。”沃顿对李红英说道，“你很强，我们两个，一定可以生出最强壮的孩子。”

见李红英无动于衷，他又指了指乔良，补充了一句：“我可以让他活着离开。”

这回李红英愣了愣，但随即，冰冷的杀意便更加强烈地涌现。

那么……就没办法了。沃顿想着，看来陆迁确实了解他的师姐——只能打断她的手脚才能留下她了。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四方，属于红树林部落里真正的高手们聚集了过来。

腰间挎剑的中年武士，占据了天守阁十年的“剑圣”之名；以兽皮做袈裟的僧人尽得密宗真传，魁梧的身形如转世的怒目金刚；手握长矛的沉默男子，曾是天京二十万禁军总教头……

于沃顿而言，起初他只是一时技痒，但现在，他觉得这样强大武力的女人，有资格为他生个孩子。李红英的搏命打法有些危险，一对一的战斗下去，他生怕留不住手，将她打死了。

“要活的，打断她的手脚，她是我的。”

沃顿的声音响起，这些高手们便已经将李红英团团围住。雨水打湿她的衣衫，山风吹打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被凝结泥水遮盖她清理的半边面庞上，但她的那双眼睛仍然凌厉得慑人。

她只是冷冷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并不锋利的石头，紧紧攥住。

……

“这一招应该用第六式，这一招应该出第一式……不对不对。”

陆迁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他的剑刃肆意地切割着乔良的身躯。在意识到陆迁并不是想杀他，而是想戏弄他之后，乔良便是招招只攻不守，想尝试着以伤换伤。

但没有用，双方的剑术差距并不是他拼命就可以弥补的。

“你看到了吗，师姐她……我从来没见她这么拼命过。”

陆迁长剑扫来，乔良的身上便又多了一道血口。

“你武功不行，悟性也差，师姐她到底喜欢你什么！”

他脸上仍带着笑，但字里行间已经是咬牙切齿。乔良不理他，自顾自地一剑刺去，武器被陆迁随手挑飞了，随后反手一拳锤得他倒退了出去。泥泞在雨水的浸润下变得湿滑，他控制不住重心，摔倒在了地上。

流出的鲜血带走了他的体温，也带走了他的力量。乔良尝试着爬起，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已经抵达了身体机能的极限，连迎头浇灌的雨点都沉重得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你到底……怎么回事？！”

陆迁走了过来，根据他的预想，乔良也许会求饶，他的脸上应该充满有绝望，然后他就可以在师姐面前肆意蹂躏这个崩溃的玩具……但他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这个人的脸上有因为遍体鳞伤的痛苦，也有为李红英处境的关心，但没有绝望，只是一直不屈地坚持着。

这样的局面已经插翅难飞了，他的下场相信他自己也可以想象得到。陆迁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你想知道，她喜欢我什么吗？”

乔良就这样以“大”躺在了泥泞的水坑中，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似乎真的没有力气了，声音都虚弱得难以听清。

“你搞什么鬼？”

陆迁看着他，但终于还是被好奇心趋势。乔良勾了勾手指，陆迁就蹲了下来。乔良努力地坐起身，伸出左手勾住了陆迁的肩膀，似乎是想作为支撑。陆迁不以为意，只想听他到底说什么。

“因为，大人……”

陆迁扬了扬眉毛，心想称呼他为“大人”，是准备求饶了吗？

“时代变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陆迁皱起了眉头，但他感觉到了乔良有所动作，视线往下看去，瞳孔一缩！

“砰！”

乔良扣动了左轮枪的扳机，他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勾住陆迁肩膀的左手被折断了。陆迁的身影暴退，但已有鲜血从他身上喷了出来。

“啊——！”

陆迁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大吼，左轮枪的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肩，现在他整条左手都无法举起，只是耷拉着。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陆迁吼着，但他没有靠近。乔良已经站了起来，用左轮枪指着他。这把左轮枪是乔良起初尝试做着玩的东西，它的口径对恐龙而言太小，威力不够，但杀人，仍是利器。

只是陆迁的动作太快，以乔良的身手，当着他的面拔枪，怎么都不可能射得中。所以直到刚才，乔良才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只是可惜，没能将陆迁击毙。

两人显然都明白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的道理。陆迁始终站在乔良七步的距离上，不时地迈开步伐，变换着位置，等待着乔良只要有一瞬间的松懈。只要有那么一瞬间，乔良必定是被他夺枪打倒的下场。

而以乔良的视角，陆迁的身影在大雨中忽明忽暗，他现在连保持站立的姿势都已经是极大的负担，根本没有把握能射中。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对峙着。

“陆迁！要帮忙吗？”里克的声音穿过了雨幕传来。

“滚蛋！”陆少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只剩下了暴怒的狰狞，“他是我的，谁也别插手！我倒要看看，你能耗多久！”

大雨淅淅沥沥的声音笼罩了整片天地，不时有战斗的呼喝与李红英压抑不住痛苦的呼声传来。李红英的坚强，乔良是知道的，他从未听过李红英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很想知道那边的战况，看她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会发出那种声音……但他不敢转过目光去看，只是持枪的手克制不住地抖了抖。雨水冲刷着伤口，全是都是火辣辣的痛，对他的意志和体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你听啊，师姐坚持不下去了。”陆迁阴恻恻地说道，“我要是你，我现在就投降了，至少，你可以让她少吃一些苦头。”

“你这么关心你的师姐，怎么不去帮她？”乔良回应道，他用双手才能保持住举枪的动作，但仍然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陆迁“呵”了一声，却避过了这个问题。

“你忍心吗？她在为你拼命，你在这里作毫无用处地拖延。不用想跑，你的下场已经注定了，我会把你全身的骨头一寸一寸地打断，一颗一颗拔出你的牙齿，砍掉你的鼻子，割掉你的舌头，戳瞎你的眼睛……”

陆迁还在恨恨地说着，突然听到了奇怪的鼓声，可是这红树林中，哪里有什么鼓。

但这鼓声越来越响，转瞬之间就连成了一片，轰鸣之中夹杂着什么东西不堪重负地崩溃了的声音，而且似乎不远。

陆迁猛然看向了部落的外墙，哪里是什么鼓声，这分明是什么生物——还不是一只两只，在爆锤他们部落的外墙！他隐隐感觉到不对，发现乔良的脸上，嘴角明显地上扬了。

“呵，耗到什么时候……”乔良笑着说道，“我在等队友，你在等什么？”

他话音刚落，这个被大雨笼罩的一方天地中，红树林部族倾尽人力物力打造得无比坚固的木制外墙，在无可匹敌的巨力下分崩离析。黯淡的天色里，成片的巨兽咆哮着，赤红的双眼里燃烧着骇人的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