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故人与红树(十二)
“你刚才,在他身上砍了多少下?”
少女开口,声音软糯得可爱,但所说的内容却让陆迁如坠冰窟。他下意识地想起了不久之前,他还满脸戏谑地用剑“剥”下了乔良的铁甲,将他砍得体无完肤的画面。
“因为急着赶过来,也来不及去数。而且,我也不能脱掉他的衣服一条条去数啊,那太不好意思了,我数学还不太好。”
少女自顾自地说着,在陆迁惊惧的眼神中,铁斧被抬了起来。
“要不……我们就算一千下吧?”
“没……啊!!!”
陆迁想要辩解,但话音未落,就因为利斧的下落而变成了惨叫。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直接昏阙了过去,又大又深的伤口出现在了他的胸前,险些就将他剖开了,里头的肋骨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随后是超大的出血量直接喷了出来。
这样的攻击别说一千下,陆迁连十下都不可能扛得住。
“哎,这个状态下我控制不好力道啊……”
坨坨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样砍不了一千下,她取出了药酒浇在了陆迁的伤口上。
酥痒的感觉从伤口中传来,断骨续接,肉芽生长,陆迁惊骇地发现,被从那少女手中的瓶里倒出的鲜红如血的液体冲刷过后,胸前的沉重伤势就这样愈合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道伤的痕迹尚在,十分明显,因为新生出的皮肤还呈现出极度粉嫩的状态,而刚刚还自伤口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好像是幻觉。
“活死人,肉白骨……”
陆迁喃喃着,他想起了初见坨坨时她明明重伤垂危,再到此刻,她能连杀数人,分明是伤已经好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你们和北边的那个不死人,是什么关系?”陆迁目光灼灼地看着坨坨,咬着牙说道,“我们明明恩怨已了,约好了互不侵犯……”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坨坨已经又将斧头举了起来。
“什么不死人?”在陆迁极度恐惧的目光中,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什么互不侵犯?这一切……不都是你先挑起的吗?”
陆迁看那利斧就要落下,回想起刚才的疼痛,顿时目眦欲裂,他伸手抓向坨坨的手腕,想要阻止这一击。
随后,他的右手就飞了出去。
“你别乱动啊,我都说了这个状态下我控制不好力道。”
少女甜糯的声音传来,语气里还有责怪的意味。
陆迁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砍掉右手,感觉好像坠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噩梦里。他的武功废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剑术,再也施展不出。他再转头看向坨坨时,眼神里除了恐惧,又多出了一份纯粹的绝望。这个女人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冷酷得像冰一样。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能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砍掉了他的一只手!!!
“你别哭啊。”
陆迁原本并没有察觉,听到了坨坨的声音,才反应了过来。他此刻满脸是水,但那些水珠滚进了他的口腔,接触到了他的舌头,有丝丝咸涩,确实是眼泪的味道。
在意识到了这点之后,那眼泪更是决堤涌出,陆迁转瞬间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这样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你能不能给我恢复一下,就一开始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然后脸上是那种有点变态的笑。”
看到陆迁的样子,坨坨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很坏的坏人,做了非常非常过分的事情。可是,他也折断了乔良一只手啊,她现在,只是想让他体验一下乔良当时的痛苦。
“明明你才是坏人啊!”坨坨说道,又将斧头举了起来。她已经有些下不去手了,但还是决定压下自己的那份心软。这个人,一定不可以放过他!
暴雨越下越大,黑沉沉的天空仿佛要崩塌一般,被游走的雷霆撕裂出了无数道口子。连绵的雨声叠在一起,已是一片轰鸣,雨水如同瀑布一样向大地倾泻。
久远的记忆被打开,陆迁又想起了当初那个同样是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被绑在了土匪窝的柱子上,他只能无助地,绝望地,在对方面前嚎啕大哭。当时想的是什么呢?那些土匪说要把他卖掉,对啊,当时他想的是,他这辈子完了。
现在也是,陆迁感受着空荡荡的右手,想着,他这辈子完了。
想着想着,又看到那利斧就要落下,陆迁终于彻底崩溃了。
“师姐啊!师姐!!师姐救我啊!!!”
他崩溃地大喊着,极尽所能地放大了音量,呼唤着那个多年前救下他的人,也是他每次遇到危险时永远会想到的那个人。
凄厉的声音在漆黑的树林里回荡着,传出了很远很远。
“你,你别喊!你不许喊!”
坨坨愣了一下,有些慌乱了起来。但就算她将斧头架在陆迁的脖子上威胁也无济于事。
“坨坨。”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坨坨全身都僵了僵。但她也没有回头,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了,扬起斧头就要朝陆迁劈去,这一击与之前完全不同,是想要他的命了。
但身后伸出的手及时抓住了斧柄,阻止了利斧的下落。坨坨不得已回过头,直视着阻止了她的李红英。
“你,你不能……”坨坨的眼睛红了起来,“不可以放过他!不可以放过他!”
她重复了两遍,加重了语气,但李红英只是沉默着,也并没有松开。两人没有角力,就这样对视着,僵持着,都在用行为表示着自己的坚决。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坨坨从来没有这样直面过哪个人,在面对人际交往的冲突时,她总是会下意识地选择退让。
但这次不一样!
坨坨已经决定了,这个人,一定不可以放过他!他是红英姐的师弟,如果红英姐一定要保他,就算是红英姐,那么,坨坨我啊……
“哎呀,你干嘛啊哎哟……你放开我!”
坨坨感觉到又有一人站到了她的身侧,一手放在肩膀,另一只手环过了她的腿弯,就这样把她横抱了起来。
她松开了铁斧,在乔良的怀中张牙舞爪地挥动四肢,看起来非常努力。但即便乔良已经通过药酒的恢复脱离了重伤,凭她现在的状态,分明一拳就能把乔良打翻,怎么可能会挣脱不开。
“他就交给你了。”乔良把坨坨抱走了,回头对李红英说道,“顺便,问一下不死人的事情。”
“嗯。”李红英应了一声。她低垂着眼帘,天昏地暗间,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师姐……师姐,我错了。”
看到了李红英,陆迁的情绪显然稳定了下来。
“师姐,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跟你回去……”
陆迁巴拉巴拉地说着,声泪俱下讲述了他的忏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长篇大论已经诉说了一半的他,看到李红英始终没有抬眼,那柄被她握在手中的利斧也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陆迁看到李红英伸手擦了擦脸,隐隐的,还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之后,她才抬头看他,那双眼睛湿润,如一汪秋水。
“师弟……”李红英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好像也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沉默了下来。几秒后,她方才继续说道,“说说不死人的事情吧。”
陆迁凄然地摇了摇头,但还是开口说了。
“那是,我也忘了具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在红树林周边遇到了两个生存者。”
“我们如同惯例那样的,想把两人都劫回部落,但是遭到了其中一人悍不畏死的反抗。我们杀了他,带走了他的同伴。”
“但是之后……他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陆迁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开口。
“我们杀了他许多次,每次杀了他之后都会把尸体高高挂起,满满地挂了一整面墙……然后下次,他还是回来了。我至今不能理解这样的事,他明明被杀了,尸体就在那里,但很快又会从其他地方蹦出来。”
“而且他们并不是只是长得相同,而是保留着包括死亡在内的记忆。简直,就像是……每次死亡,然后又会在什么地方复活一样。”
“最后,我们放了他的朋友,约定了互不侵犯的事情。”
“……”
陆迁话语说完,两人之间,又只剩下了沉默,风声雨声雷声,充满了这个黑暗的世界。
“师姐……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要染了风寒。”还是陆迁打破了沉默,他看着李红英,努力想挤出一个笑。
李红英也看着陆迁,眸子里满是悲伤。两人相识十多年从小到大相处玩闹的记忆在脑海中如默片播放,点点滴滴刻下了一寸一寸的时光印迹。
“好……我送你上路。”
李红英举起了斧头,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师弟,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已经到最后了,陆迁想着。
“师姐,我……”
他想说那几个字,但最后,回想了今天的种种,看了看钉住自己的长矛,被砍掉的右手,和扭曲的断腿,摇了摇头。
“没有了,师姐,动手吧。”
……
黑夜中,暴雨逐渐停歇,乌云散去,但它来时遮蔽的阳光,也已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