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原本龟山所处的位置,如今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地皮。这座算不得巍峨,甚至算不上高的丘陵,仿佛从世间抹去了一般,只留下一块在密林中很是突兀的地面,以及数棵被整齐截断的树木。
无数微小的昆虫挣扎着从失去压迫的土地中抬起头,当它们钻出土壤的那一刻,迎接它们的是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太阳,以及一个逐渐拉长的影子。
“那王八蛋把山弄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不到啊?”
相貌隐藏在斗笠中的老者背着鱼篓扛着鱼竿,一对不安分的大脚趾从草鞋中露出,驱散着向他靠近的几只小虫。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消失不见的应龙虚影,嘟哝道:“居然被他一招拦下来了,有点丢面啊!不行,下次搓个大的……”
“那我也只好还你一份大的了。”
冷不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老者似乎早有察觉,在回头前先抬起手打了个招呼,然后晃了晃背后的鱼篓说道:“来了?刚钓的,要不?”
“免了,你自己吃吧。”
老者回头看见被阴影包裹得不分男女的人,不满地皱了皱眉,他一边从鱼篓里取出一条小指大小的活鱼扔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什么玩意儿!这副打扮?咋滴,看不起我?连个正脸都不给?”
他轻描淡写地走向前,刻意与老者保持了一定距离,平淡地答道:“鳏寡之人,不方便抛头露面。而且我不想平添因果,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说着他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北方。虽然他的脸被一团黑雾包裹,但老者能感觉到他似乎在笑。老者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闲的,最不守规矩的两人居然还开始守规矩了。不能见人是吧,我换个样子不就行了。”
说着,苍老如枯木的手掌在脸上一抹,虽依旧是老者模样,但相貌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说正事,来干嘛来了?我闺女被那臭小子哄得一愣一愣的,就算是你求情我也要揍他一顿的。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命还不好,好不容易这辈子转运了,还被一个花心萝卜骗了,把我气得嘞!我跟你讲,那臭小子完蛋了!”
他瞥了老者一眼,露出一双含着秋水的眼睛,未笑含喜,眼角微垂。然后他很嫌弃地翻了一个白眼,“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过不去?再说了是人家骗了你家丫头吗?分明是你家丫头看上了我家……看上了他。你要棒打鸳鸯不成?”
“怎么了!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哪能让这头猪拱了?我做老丈人的,不对,丈母娘?好像也不对,算了,我把把关怎么了?”
“你就不怕你闺女跟你急,然后不认你你这个爹……还是娘?算了,你们这些远古先天的存在不分阴阳雌雄,叫起来真麻烦。别忘了你闺女已经转生了,她现在从血缘上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所以我在她转生的时候动了一点小手脚。”老者得意一笑,一脸希冀地看着他,就等着他问出来。
“……”他扶住额头无奈叹了一口气,哄小孩一样佯装好奇道:“所以什么手脚呢?”
“嘻嘻。我直接拦在了轮回盘前面,把祂的化身揍了一顿,然后把我闺女的转世投胎改为先天之灵,这样无论她怎么转生,都是我闺女,也不会冒出一个野爹娘来。”
“嗯嗯,你聪明,你厉害。”他只觉得无语,随口应和了几句,可看着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又莫名有点想揍人。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有些剑拔弩张的几人:
江笑笑双手手持一把粗糙的石制匕首,泪洒如雨,声嘶力竭质问的同时,颤抖着指向平淡的蓝蓝。而在她们中间,傀琦闭目不言,两不相帮。
他们俩已经在这儿交谈许久,但身后三人始终没有发现他们。他叹了一口气,掐指算了算,随后指尖扯出一抹蔚蓝,弹指射到了江笑笑体内。
她毫无察觉。
做完这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向老者,说道:“说回正事,你要教训他我不管,别下死手就行,我会看着你的。事后我九天宫要对东海动手,有尊灏这次过界了,你别插手。”
老者眉头微微皱起,“你的分身不是和我说过了,你何必亲自来一趟?还是说……这次不是给一个教训这么简单?”说着,斗笠下那双凌厉的竖瞳死死盯着他,老者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有尊灏始终是个祸害,留他在东海边上,九州安不了心。”
“所以……你要杀了他?”
“五十年内,你让有尊灏退位,扶持伏波,九天不会插手。否则……”
“斩龙。”
平淡,似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在威胁我?”老者缓缓转过身,与他面对面,但气势全无,威压消散,与村口老人并无不同,甚至因为比眼前之人矮上一头,佝偻的身子让人倍感单薄孱弱。可只有他知道,眼前之人的这份寻常背后,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因为有尊灏指使他儿子伤了那个臭小子?还是说他和云游生合作?又或者说……”
“他要九州生灵涂炭。”丝毫不畏惧老媪的目光,他毫不退让地与之对视,缓缓说道:“于公,他染指九州,意图侵占临海;与云游生合作,为帮凶动摇天道;与乾杨密谋,妄图献祭徐州百姓。”
“更何况他因一己之私,弃东海海族不顾,屡起争端,数挑战事,为了释放无支祁更是不惜在九州释放应龙一击,徒增杀孽。更是为了推进自己的计划,以黑渊海之事胁迫唐襄,如今更是主动挑衅与之相争。我已不能饶他。”
原本老者的脸色并没有什么起伏,直到听说东海龙王以黑渊海之事胁迫唐襄时,本就藏在阴影中的脸更加瞬间阴沉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
在大海深处,果真发生着一场大战。只是交战双方尚且克制,始终没有将战斗规模提升到仙级之上,这才让她疏于觉察。
唐襄心有顾虑,在鸿蒙界内施展全力,不仅担心这方乾坤能不能承受得住,也要担心黑渊海的封印。至于有尊灏则要肆无忌惮得多,他就乐得看到唐襄这束手束脚的样子,一边大张旗鼓地毁坏乾坤,一边看着唐襄眉头不展的样子。
在老者脸色阴晴不定时,他又说道:“于私,其一是他与唐襄有私仇。万年前唐襄杀他长子,他便拉上奢比尸发动过了一次战争。此事事后早有定论,他却不依不饶,若非唐襄跻身伪至高,恐怕他还会变本加厉。我岂能袖手旁观?”
“其二,唐襄事后,他屡次遣海族袭扰九州,冲突战事不断,万年来,九天、圣堂、书院、剑山……无数英杰战死东海,而他龙族却安坐后方,让海族与人族相互厮杀结仇。此弥天大恨,我岂能视若无睹?”
“其三,他差点杀了那两个孩子,其中就有你的闺女。如果只是小辈间的较量,我自不必亲自出面。但他越界了,直接以仙人境分身出手扰局,为了自己的计划可谓不择手段,就连同族伏波之女瑶姬也差点惨遭毒手。我岂能轻言宽饶?”
“……”
老者沉默了,他的眼中闪过无数流光,就已知道他所说非虚,甚至还要更加严重。有尊灏在这万年里对九州动的手脚已经能用天怒人怨来形容了,只是他一直身居幕后,指使替死鬼来规避因果,这才没有受到业障反噬。
老者长舒一口气,脸色变得铁青,声音也逐渐沉了下来:“戕害同族、染指天灾、枉顾制衡、滥造杀孽……你说得对,有尊灏有些出格了。不是,你们九天能忍到现在?你是那么好脾气的人?换我我可忍不了!”
“阁下一直驻守天外,龙族算是你的直系后裔,况且北海、西海两大龙族于鸿蒙有恩,若是没有你的首肯,擅自处决有尊灏,岂不是不给你面子?”
“有道理。等这事儿结束,我来处理。但毕竟四王八尊的格局是维持四海的基础,而且东海和南海的勾连太深了,单是贬为龙尊的话还是不稳妥。我打算让有尊灏赴北海赎罪,远离南海,再换一个龙尊来,如何?”
他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换纳霜吧,这姑娘靠谱一点,作为最年轻的持名龙尊,又屡建战功,实力夯实,她的龙品值得信任。”
老者掐指算了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但心中的那口抑郁还是挥之不去,他忍不住嘟哝道:“看来以后在天外的时间不能太长,这才几万年啊,龙族内部就烂成这样了。看来那件事要搬上日程了。”
“事关天外,不可大意。我已扫灭了一批对觊觎鸿蒙的外敌,希望能缓解一下你的压力。如有必要,我不建议走一趟。”
老者赶紧摆手道:“还是算了,你要走了,鸿蒙就真没人能压住那位了。不过有你出手威慑,天外那群崽子也会安定不少时间,足够我回来一趟了。有你我分身坐镇,再加上那几个老家伙,足够了。”
“如此甚好。”他点了点头,身后清浊乾坤浮现,缓缓打开了一道门扉,门的那一边,有一座光秃秃的丘陵。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龟山便在原地缓缓浮现,从无到有,从低到高,转瞬间“拔地而起”。
而这一切,谁都没有惊动。
“时间差不多了。在这儿等着还是进去看着?”
“在这儿等着吧,给我闺女一个惊喜,嘿嘿!”
“我看这不叫惊喜,是惊吓。”
“要你管!话说现在进程怎么样了?到哪一步了?”
“你闺女刚把他救活,现在他正在从黄泉路上赶回来。一会儿下手的时候,别太狠,我在这看着你。”
“知道了,你个假公济私的,还什么处理有尊灏,分明给他出气来了。打个半死行了吧?我有数的。”
“你最好是。”
另一边,龟山洞天内。龟山的回归没有打扰到内部的安宁,漆黑的洞天也因为火灵离开时留下的一丝火种而有了光明。在这摇曳的火光下,鲜血淋漓的小白抱着脸色恬静的秦萧,轻柔的手上下翻动。
“秦萧,以后咱们还要像现在这样,一起历险一起面对一起生活一起欢笑。无论什么都不能将咱们分开。”
“等你醒了,咱们休养一个月后就去九天宫。无论发生什么咱都和你一起面对,你爹和秦绫仙那么相爱,她一定不会为难你的。况且有常思姐她们在,没那么容易让她想不开的。咱也会帮忙的。”
“等九天宫之后,咱们就去旅行,去青州吃海鱼,去扬州看表演,还可以找豫州惊鸿玩,还有荆州、荆州、梁州……九州那么大,咱们可以玩好多年。之后还可以去森罗,去高天……”
小白一边给秦萧整理着仪表,一边耐心且温柔地诉说着对于未来的幻想。寒哀闪烁,身披白纱的器灵站在两人身后,安静地看着这命途多舛的一对,幽幽地叹了一声。
擦净了秦萧脸上的鲜血,唤出一泓清泉为他擦拭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小白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看见秦萧的身体时会 害羞得说不出话来,也不会因为心痛而颤抖着无法下手。
小白耐心又细腻地擦拭着血污,直到双手染上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直到丝绢上的血色再也无法抹去,她才堪堪停手。
就在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自认为应该做的一切时,黑暗中那令人作呕的尸体上,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细密的响声。
“唔……”
那令人生厌的声音再次传来,一双龙眸在黑暗中流露出淡淡的红光。云烈,仙人之子,龙王之子,东海龙族的王储,果真留有复活的手段。
抬眼间,小白的眉目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她只是缓缓抬起一指,指向云烈的方向。寒气逼人,蓝光贯穿,还未完全复活的云烈就已被冻成一座冰雕。在意识恢复之前,冰雕碎散,冰屑横飞,肉身全毁。
云烈茫然无措的元神缓缓升起,扭头看向小白,下意识地感到些许恐惧。但当他看到那一具魂魄尚未归位的躯体时,脸上又冒出了贪婪的微笑。在贪婪和求生的欲望的驱使下,他化作一道流光,冲向了莫秦萧的肉体。
“凝。”
一声敕令,一道寒光,一阵胆寒。在距离莫秦萧咫尺之间,云烈突然发现自己的身躯失去了控制,他惊恐地抬起头,正巧对上了小白冷若冰霜的脸。还未看清她做了什么,云烈的元神就如同臊子一般,被一股更加强大的神识切得粉碎。
小白冷冷看着,轻轻吐出一口气,嫌弃地将飘向她的元神吹散。即使元神没有实体,哪怕飘向她也不会发生什么,但她还是很抗拒。
就像是做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一般,小白头也不回地走向秦萧,小心地脱下他的衣服,用冰凝聚出一个洗衣盆,为他清洗着衣衫。
哪怕过了那么久,小白依旧没有去学净衣术。柔如绢帛的手生硬地搓洗着衣服,哪怕掌心再一次被染红,哪怕染血的水溅得到处都是,哪怕能杀敌灭恶的手如今正操着打衣杵,她都没有怨言。
唯有……
可当她怎么也洗不干净衣服上的血污时,当她怎么也搅不干一件衣服时,当她无论弄出多大动静,秦萧都毫无反应时。强撑至此的坚强终于开始崩解。小白把脑袋埋进那未干的衣物中,从克制到放肆,宣泄着情绪。
“说好了,明明说好了咱们要去豫州找惊鸿玩的,说好了要带咱寻宝的……说好了只是睡一会儿……你这个大骗子!咱生气了!大骗子!再不哄咱咱就再也不原谅你了!大骗子……”
“大骗子!说好带咱吃好吃的!说好带咱去玩!说好要让咱一直开心……明明都说好了……都说好了……大骗子……骗子!”
呜咽不绝,哽咽连连。
昏暗的光中,少女的哭声显得那么凄婉,显得那么痛心。一声一声的骗子,一声一声的承诺,在洞天中回荡。
直到……
“惊鸿道友在……荆州……不在豫州。”
“还有……我……可不是骗子……”
一声欢喜,一声惊呼。
一人嚎哭,一人含笑。
相看泪眼,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