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世
过了农历十一月份的华县,打过霜的早晨格外生冷。
“早点烧锅,吃了去镇卫生院!”清晨五点多钟,天还没亮,躺在床上的肖芳睡醒边打了个哈欠边和同样躺在床上正清嗓子的老公王元开启了话题。
“去那恁早干啥子?还不一定今天就生呢!”睡在另外一头的王元闭目养神,没好气地回应。
他不喜欢肖芳的自作主张。
“瞧你这说的,那是俺老弟两口子的头胎,我这当大姐的不应该去照应着吗?”轮到肖芳开始不耐烦了。
肖家姐弟六个,直到第六胎,爹娘才得偿所愿来了个儿子,取名一个安字,父母心安之,大名肖安。
爹去年过世,身为大姐,肖芳自觉对小十几岁的弟弟包括他的家庭有照顾的责任。
见王元没接话,肖芳开始嘀咕,“就是不知道这头胎是个女儿还是个儿子。”王元依旧闭目养神,一副不想参与讨论的态度。
他确实不像肖芳一般对小舅子的事儿这般操心。虽说是肖家的长女婿,但像生孩子这种事,他向来觉得只跟女人有关系,至于生儿生女也是自有天意。
想他们夫妻俩结婚十多年,生育两个儿子,从二胎也是个儿子后,自知没有女儿的命,便也没再强求,生完二胎阿瘦之后,肖芳便上了环。
比起不生儿子,对于没有女儿,夫妻俩倒也释怀得很。
天一亮,王元开门就看见隔壁夏明正在扫他家的稻场子。
王元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农村人家都有自家稻场,每当农忙秋收前几天稻场会被“委以重任”。
铺上清灰,均匀撒上水,有牛的拉牛,有驴的上驴,套上石墩子,将地面压平,用来晒水稻、小麦以及菜籽等庄稼。
大冷天的早晨,王元想不通夏明去扫整个冬天都会闲置的稻场。
一向不爱干活的王元虽心里对此嗤之以鼻,但面子上还是主动打了招呼,甚至调侃灰都飘到家了。
看见王元,夏明笑笑,俩人开起了玩笑。王元也没小气,上来就从裤子口袋里掏烟递了过去。
见王元递烟过来,夏明也停下了他扫稻场的活,接过烟,于是,稻场的灰在烟头的星星火中消散了,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各自地盘上瞎聊。
“吃饭了!在这儿聊起来了!”肖芳看到王元在跟夏明有说有笑,故意借着吃饭为由打断了他们。
“吃这么早吗?”夏明追问。
“吃完饭,去街上卫生院,她老弟家今儿可能要生了,她去帮忙照顾。”王元解释了下原因,言语里稍微有些许底气不足。
等俩人一前一后进屋,肖芳不解,“那夏明在咱们刚来时,盖房子不是跟俺家捣蛋说地基线占着他家的了吗?你怎么还跟他那么热络?”
肖芳不闷,性格强势的她自然看不惯王元对这种人的宽厚友好。
“这都是邻居,说这话干啥!”见肖芳小心眼儿,王元劝道。
等他们夫妻俩赶到镇卫生院时,喇叭也正响得嘹亮。
“只生一个娃,一生笑哈哈哈!”
村里好大一部分人没上过学,没读过书,村儿里只好用大喇叭广播,宣传各种倡议。
没读过书的肖芳都知道,这是计划生育的宣传,听到这儿,也更担心弟弟头胎孩子的性别。
进病房后看到了围在病床前看新生儿的二妹肖青和二妹夫胡兵。
肖芳夫妻俩一前一后,顾不上和二妹、二妹夫胡兵的打招呼,径直走向病床。
“这么快,已经生了么?男孩女孩?”肖芳平时在家习惯了,嗓门也大。
“小点声儿,有产妇休息呢!”肖芳话音刚落,就听见隔壁床站着的一个护士甩着脸色朝着肖芳提醒。
肖芳吓得没吭声,但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没收,凑近一看,小娃娃正睡得安详。
还没等肖芳问到孩子性别,就听见近在咫尺的二妹肖青来了句,“姐你头那咋了?”很明显这是在问肖芳眼角颧骨处一块儿青色椭圆印记。
“不碍事,前天早上撞到猪圈门上了!”肖芳笑笑,刻意放低了音量,避免尴尬,看了眼同样尴尬的王元。
躺在床上的弟妹申霞,坐在隔壁空床的弟弟肖安和二妹夫肖兵,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见状,肖芳随即转移话题,“男孩女孩?”
见妹妹肖青和弟弟弟媳都没讲话,倒是一旁的二妹夫笑着开口,“是个汤罐子!”
肖芳心里一咯噔,比起刚才被问及的伤口,她更关心弟弟孩子的头胎性别。
弟弟年纪最小,去年爹去世前还希望弟弟能早日生个儿子。
这第一胎就是个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儿子。别再像上一辈,连续生了五个女儿,才来一个儿子。肖芳越想越觉得艰难,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学会了收敛情绪,正当她斟酌如何开口时,王元倒是抢了话。
“汤罐子好啊!”
见襁褓中正熟睡的小婴儿,王元话里确实都是真心的羡慕。但对此,一旁的肖安和躺在婴儿身边的弟妹申霞沉默不语。
“看我们俩都没有老女儿,这多羡慕得慌!”胡兵笑着接下话茬儿,还给王元递上了一根烟。
肖青给了胡兵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出去抽。
肖芳则留在床边看正熟睡中的大侄女。“惹疼啊!”肖芳来了这么句感慨。
据二妹肖青说,小家伙生下来七斤六两,小脸有些青紫,看着更是瘦小,以至于肖芳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长得像她弟多些还是像弟媳多。
“咋弄呢?”二妹肖青突然开口,语气里尽是无奈,和郁闷,肖芳有些不解。
她看了眼刚生产完的弟媳,一脸虚弱和疲惫,没参与众人的聊天,只是看着怀里刚吃饱正睡得熟的小女儿。
而此时的兄弟肖安,依旧没说话,反而是低头叹了口气。可能是第一次当父亲,显得尤为不知所措。
“刚才俺胡哥说抱他家去。”见肖芳没反应过来,弟媳申霞因为太虚弱,轻声细语地接了这么一句话。
对此,二妹肖青解释,“担心查得紧,生儿子有些麻烦。俺们这样想的,头胎俺们姐几个帮忙照顾,让他们生二胎。”
肖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商量头胎放谁家养的事。
“俺家养是可以,但俺们这两家住太近了,会被查出来。我是说不如抱俺大姐家,这离得远。回头别人问,咱也好直接说送人了。”二妹肖青补充了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到这儿,肖安抬头看了眼大姐,大姐肖芳看了眼正在窗外抽烟的王元。
她倒不是不愿意接这个孩子养,她担心的是日后王元跑毛驴车,自己就一个人没人搭把手。
她倒也是直性子,上来直接拒绝了。她拒绝不仅仅是一个人照顾爷仨,如今再加一个小孩是负担,而是担心王元有意见。
她想着都是亲弟亲妹,虽然说这样直白讲,会让弟弟和弟媳不高兴,但现实问题,自家也有不少活,眼下王元回王家也没多久,拉的活天冷了也少了。
这就不说了,王元还经常是整天不着家,养一个孩子,她就没精力照顾家里。
“嗯,那行吧,俺也不能说把她丢了。”面对大姐的拒绝,肖安接了这么一句话。
待肖芳拒绝完,她出门把王元拽上到一偏僻处。
“咋弄?俺妹说建议把小孩抱俺家养,我不愿意,拒绝了。”肖芳尽可能压低声音跟他讲他不在时发生的事。
随即一阵沉寂。
“抱着呗!俺家那两个不是已经都大了吗?这个小的我也能养活!养大了俺也还给他。”王元还是一如既往地爽快,想得很周到,也显得很善解人意。
但这种对除自己以外所有人的爽快,却让肖芳有些不爽。
还未待她脾气上来,这时,二妹夫胡兵却凑了上来。
“我那会说抱俺家去,你二妹说太近了,会查。”胡兵解释,他其实挺想养个女儿的,但见客观原因上不被允许,便也作罢。
如今听到大姐夫王元这般说,倒也觉得送到大姐家养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见丈夫应允,肖芳也假装不情愿地同意了。她不接主要原因确实是因为王元不在家,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至于照顾孩子的累,她倒从没考虑过,反而是见王元应允了弟弟,她也便光明正大帮弟弟分担一些,甚至她觉得这是她做姐姐应该做的。
对此,王元还安慰弟弟和弟媳,“等孩子长大了,你们就再接回家。”肖芳没讲话。
“等会我去买几罐子奶粉,带着。”肖安在做孩子的安排了。
原本进退两难的问题,被大姐和大姐夫解决了,肖安打心眼里高兴,言语里也尽是难掩的喜悦。
其实他们夫妻俩不是不喜欢孩子,而是因为头胎就是个女儿,如果下胎还是个女儿,罚钱不说,可能日后就不能再生了,没有儿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毕竟身在农村,没有儿子将是一辈子的耻辱。为了搏一搏,或者说为了避免这样的“耻辱”,他们无奈地将第一胎女儿送出去抚养。
当然,肖安和申霞又是众多父母中较为幸运的,很多人没办法只好将孩子无偿送人,他们好在有姐姐托底儿,将来也不至于骨肉分离,于世不见。
眼下事情商量出了结果,开心了两家人。
王友虽然一时嘴快,逞了好人,但事后也琢磨了些有的没的没的。比如,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自己应允的行为就是帮他们免费养孩子,但又怎样?答应了总不能反悔。
来探望,回去还带个娃回去,这让夫妻俩着实哭笑不得。虽说是亲侄女,但总归是要送回去的,这就不说了。
但养过两个儿子的她明白,孩子不好养,特别是刚出生后不久,健健康康的倒是挺好,一旦生个病,大人孩子都是折磨。
这又不禁让她想到了当年大儿子阿福因为发高烧都到了抽搐的阶段,幸亏当时抢救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想来也很是后怕。
养孩子,不容易,自己累,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也是她的。
想到这些,头皮发麻,肖芳没忍住,叹了口气。王元那个口快的家伙,好人倒是挺会做。
此时躺在病床上,缓过来的弟媳申霞开口了,“俺大姐别担心,你就按男娃带,奶粉俺们买,平时就劳烦你和俺王哥照顾了。”
申霞有些内疚,说这些话的时候,都要哭了,尽管说她也喜欢小孩儿,但也是迫于无奈,只得把孩子送出去,才能有机会给老肖家生个儿子。
还是二姐肖青在一旁安慰,“哭啥呢,这都是自家姐妹,小孩放俺大姐家也不会苛待半分,你们要是想去看了,随时去看,这多好的事!”
听到这儿,申霞情绪才稳定了下来。
“娃娃取名了么?”刚抽烟回病房的胡兵见不了哭哭啼啼的一幕,转移话题间提了一嘴。
“想好了,日出旸谷,入于虞渊,小名叫于旸。”
跟两个姐夫相比,肖安上过学,平时没事也喜欢在家看看书写写字,他在姐姐和姐夫们看来是个文化人。
就这样,王友和肖芳带一篮子鸡蛋来,回家的时候换了篮子里刚出生的这个名叫小于旸的小女孩,和她的粮食。
肖芳心里清楚,弟弟和弟媳也并不是真心想把孩子送给他们,而是让他们帮忙养着,有一天还是会要回去的,不然的话孩子也早就送人了,后看到肖安大手笔买了五袋奶粉,便知道他这个父亲注定是要往后带着内疚面对孩子了。
“只生一个娃,一生笑哈哈.....”等一行人送肖芳和王元夫妻俩回家时,广播还在卫生院的上空循环播放着,肖芳听着反而觉得太吵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