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死亡告别
她知道,药师长的阿姐,初令的阿姐,是初珺。
明蒂娜娜不可置信的望着面色痛苦的初令,又僵硬的转过头看向释阿主。
“她回来找你了,可是,被母后发现了,我赶过去的时候……”
释阿主的语气很轻很轻,明蒂娜娜只感到双耳失聪,脑袋昏昏沉沉,她抱紧母亲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十年前,母亲身边的侍女来她身边照顾,原来,那盒红药丸,里面有初珺的心脏。
明蒂娜娜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拼命的挤压肺部,想要呼吸,她很想去质问母亲,她有很多话,很多疑问,可是现在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她怨恨了这么久的人,带给她的悲伤无法言语。
这悲痛来的突然,猛烈,明蒂娜娜抑制不住,她眼前一片黑晕,她想宣泄出来,却连嚎啕大哭都做不到。
痛苦挣扎很久,最后,也只是无声的俯身在冰凉坚硬的地板上剧烈颤抖和抽搐。
白皙的脖子因为缺氧通红,她没有这么狼狈过,胃里翻江倒海,生理性的干呕让她毫无形象可言。
明蒂娜娜用不停抖动的手捂住湿润的脸庞,妄想遮住一切痛苦的来源。
黎明来了,荒唐的一夜终于结束,明蒂娜娜还是没有救回她的母亲,和当年的兄长一样。
“初珺……以前,是长发吧?”她的气息平稳,语气波澜不惊,没有起伏。
待明蒂娜娜昏迷两个时辰之后,初令才推门而入,却看她不知道坐起来多久了,再醒来时,明蒂娜娜难得如此冷静。
明蒂娜娜的话勾起了初令的回忆,回想记忆里阿姐的模样,好看,俊俏。
她可以轻轻松松抱着幼小但有一定重量的初令在街上玩很久,母亲很心疼她,心疼阿姐一个女孩子却整日在军营里打打杀杀,长年不见身影,可他竟然没有听过阿姐的一句抱怨。
“嗯。”
明蒂娜娜想象着初珺和其他女孩一样,穿长裙,披长发是什么样的,一定很美好,可是想象归想象,没有见过终归是一个遗憾。
“真可惜……我没见过。”
初令没有说什么,这个话题让他压抑,他实在无法开口。
二人沉默下来,初令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而入,见是释阿主,他便立刻起身离开,逃避了和明蒂娜娜的交谈。
时隔这么多年,他和阿姐分开了很久,初珺一直是他心里不能触及的悲痛。
国爵家的长女明明可以和其他富家小姐一样,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她却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
或者说,是家族所有人都走上同一条路,只有他被保护的太好。
今天,难得的骄阳在空,太阳将生机赋予了各派生灵,温暖每一个地方。
释阿主静静的坐在明蒂娜娜身边,没有说话。
彻底冷静下来之后,面对明蒂娜娜,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抚她的悲伤,毕竟她的悲伤是他给的。
明蒂娜娜面色沉静,她感受到了释阿主的气息,却木讷的没有回头,他杀了她的母亲,她应该怪他恨他,但是释阿主也失去了他的母亲,他应该怪谁恨谁?
她知道,恨不起来,他们都回不去了。
明蒂娜娜声音很轻,从远处飘来,她又和平常一样,呆呆的望着窗外,没有咆哮的质问,没有怒火冲天的发泄,甚至没有提及昨夜的事情。
她只是问道:“兄长,白兰花又开了吗?”
“没有。”释阿主摇摇头,在错愕之时是一点点的侥幸,可是紧张慌乱在他心头久久不能散去,似乎有更坏的结果等着他去接受,“等到花开,兄长带你去看。”
释阿主还是依旧,对她有求必应,明蒂娜娜笑了,仿佛没有经历过昨晚一样。
她还和以前一样对释阿主轻声道:“好啊,说话算数。”
“算数。”释阿主重重点头,他死死盯着妹妹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庞,怪异感和陌生感油然而生,隐隐察觉明蒂娜娜离他越来越远。
她望向他的眼底里有复杂的情绪流转,忍了一会儿,还是逐渐化成了悲伤的泪光。
明蒂娜娜继续轻声念道:“兄长,您一直说,我是您的快乐,我真的相信您曾经因为我的存在而快乐过。”
释阿主从未因为明蒂娜娜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就对她如父亲一样冷漠,相反,释阿主是世界上最疼爱明蒂娜娜的人。
他对女人的恨,未曾转移到明蒂娜娜身上半分,甚至为了妹妹,释阿主自我去释怀,但是他失败了,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他必须让伤害他母亲的人付出代价。
“在十年前,我就该走的,我就该消失在我的一百二十岁的时光里。”明蒂娜娜在释阿主伸手紧握她右手的同时,也紧紧抓住兄长宽厚的手掌,用最后的力气。
他们都是冷血动物,和恒温动物不一样,在过往的岁月里,在这黑暗的地狱里,他们相互鼓励,依偎在一起度过了无数寒冬。
“可是,我不敢。”她凄惨一笑,脑海里的吵闹声再也没有了,只有她自己空灵的意识在耳边不断回荡,“您的温暖没有回来,我不敢走,我不想……让您孤独的活着,留您一个人在这吃人的黑暗里。”
她双目凝望前方,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可泪还在流。
明蒂娜娜压下心里的不舍,紧闭的双唇张张合合,为了能让她顺利说出来一字一句,她不得不用剩余的力气来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
她哭哭笑笑道:“绿色,是美好的……他也是。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亲口对那个鲛人说,我好喜欢你,好感谢你,感谢你能陪在兄长的身边。”
妹妹的话让释阿主心里的不安放大,这些话太沉重了,他接不住。
释阿主紧抿薄唇,沉沉的眸子紧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怎么回答明蒂娜娜的话,只是出口叫她,也算给他自己一份踏实。
“明蒂……”
“我的母亲,和您有杀母之仇,您为了我,这十年都活在了仇恨和自责中,不曾伤害我至亲之人。”
泪水从脸颊两侧滑落到唇边,明蒂娜娜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很快就被铁锈味替代。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毒药的发作,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去把那个人……重新追回来吧,我知道,那个您愿意挑灯一夜的人,是值得的。”
她不止一次见过,在花田里熟睡的达宁身边,兄长化身为原型,盘踞在鲛人身边,抱着他,围着他。
突然的一抹红,让释阿主心惊,脑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在啃食他的心,吞噬他的理智,他内心的愧疚感涌来,让他备受煎熬。
可是明蒂娜娜不在意自己如何了,她自顾自的说着:“您透过我的眼睛,看见了我的母亲,这份痛苦大于快乐,我只想您能够解脱。”
“我们都够累了,时间长了,都快忘记真正的快乐是什么样子了。”
一条血线顺着她的唇角滴下,滚烫的液体落在了释阿主的手背上。
他皱眉上前,抱着明蒂娜娜,脸上满是狂乱狰狞。
明蒂娜娜出口虚弱,打断了释阿主想要叫初令的话。
在她咽下毒药时,母亲的死并没有给足她勇气,可是亲口吃下初珺的心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打散了她最后的留恋。
“兄长错了,兄长错了。”释阿主心里一片混乱,难以平静。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用揉她入骨的力量,痛苦冲击他脆弱的灵魂,阵阵心悸下是瓦解他一切的漩涡,拖着他坠入苦难的深渊。
明蒂娜娜虚虚的靠在释阿主怀里,最后一次享受熟悉的温暖,她忍受着身体被掏空撕碎的剧痛,继续说道:“对不起……兄长,耽误您这么久,以后还要让您伤心。”
好在,那个男人回来了,只可惜,她为他搭的秋千,还没有带男人上去玩耍过,她一直享受兄长的宠爱和保护,到头来,除了给兄长带来痛苦,她什么也没做……
释阿主的呼吸变得沉重急促,胸腔处的心脏砰砰直跳,明蒂娜娜因为忍受痛苦的身子哆嗦不止,传递出来的死亡信息很明显。
他提高音量,叫门外的侍女去请初令,为了保证明蒂娜娜清醒,他想让明蒂娜娜别再因为情绪耗费心神精力,可是又担心她安静下来,昏睡过去,撑不到初令来。
他变得语无伦次,不断重复:“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释阿主又绞尽脑汁给她说话,他不断做出承诺,希望能唤起她活下去的信念:“兄长答应你,玉兰花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达宁是,你也是,我们回去皇都,去看你最喜欢的白玉兰,对了,还有那个秋千,你和达宁一起,兄长陪着你们一起玩,兄长可以推起你们两个人……”
释阿主轻轻摇晃她单薄的身子,她安静听着,心里很暖。
她幻想过和鲛人在秋千上,在兄长的注视下,一起荡漾到同一个高度,触摸同一片天空,最重要的是,回首时,最想见的她就在身后。
明蒂娜娜只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没有多少温度的体温慢慢下降至冷却,她的神思恍惚,垂眸望着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只有光影中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弹指之间,任何痛苦都消失了,整个人即将陷入沉睡,她变得平静。
在接近死亡时,她一心一意,想的还是最初陪她身侧的人。
没了她,她唯一的念想都没了,十年了,她才明白,不是她没有等到她,而是初珺,一直在遥远的地方等她。
“兄长。”在弥留之际,在她即将看清前方模糊的幻影时,她笑得明艳,笑得轻松自然,“到时候折一枝皇宫里的白玉兰放在我身边吧……我想拿着花枝去见她,我要好好问她……我和白玉兰,到底……是谁美。”
释阿主还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听不清了,世界逐渐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声响。
她的感情失而复得,又重新牵上了初珺的手。
没了公主身份的枷锁,没了世间的恩恩怨怨,她也光明正大一回,终于如愿跟着初珺去了同一个地方。
凉亭下
同一片花海,依旧是新颖的绿色,它和艾以初令刚来时一样,死亡笼罩下的阴影对它没有什么影响,看花的人眼里,再好的它们也是窒息和压抑。
初令双目凝神,空洞的盯着一朵硕大的花朵看了很久很久,他一眨不眨,波光流转,不知道是眼睛吹久了风还是悲伤化成了泪:“艾以……”
“我在。”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出声叫他,艾以轻声回答,他没有多说什么,陪在少年身边,给他足够的时间和慰藉。
初令停顿下来,又是久久没有出声。
感受到艾以给他足够的耐心和无尽的温柔,初令唇齿颤抖,他慢慢闭上蓄满泪水的双眼,倒吸一口凉气,把沉重的脑袋靠在艾以宽阔的肩膀上。
他缓缓问道:“你说,阿姐的长发……长出来了吗?”
他是不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少年的话让艾以心疼,他听出初令的哽咽,他才十九岁,为什么要承受这些,这么小的年纪为什么要经历亲人都离世的悲痛,一个人,忍受着被所有爱人和全世界抛弃的孤独和不安。
唯一活下来的人是幸运也是不幸,痛苦的活着是恩赐也是代价。
艾以满眼的疼惜,他抬手温柔的盖上初令的双眼,好让少年可以肆无忌惮的流泪,他宽慰道:“一定会的。”
初令咬紧牙关,滚烫的泪珠被艾以全部接受,泪水灼热的温度通过冰凉的手指直达内心。
奶奶的脸,父亲的脸,母亲,阿姐,初文的脸不断在他眼前闪过。
母亲在读从战场上送来的信,年幼的初令还在身边,他以为收到的是战争胜利的好消息,以为是阿姐一贯寄回来的家书,但是母亲脸色很惨白,很凝重。
他很懂事的没有吵着母亲念给他听,就这样,阿姐便失踪了,悄无声息。
后来,初令被送往了故城,送他的人里有父亲,有母亲,有哥哥,但是没有阿姐,再后来,重新回到皇都,接他的人,就只有哥哥。
儿时的天真可以轻松跨过真实的死亡,真正明白的时候,再想起来,悲痛就比以前更加强烈。
过往种种是沉重的负担,逝去的人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挽救的机会。
身为药师,生死离别早应看淡,其实在他们身上,更多的是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