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间章 沉玉遗事录
如黑云般的大海退去,留下遍地残垣。
躲在山中的人们终于重新双脚踏在地面之上。
她们忍着心中的哀痛,将躺在山间的儿郎带回入土为安。
满地都是被折断的器具,入目都是苍凉的悲壮。
[还有……活着的吗?]一个阿婆颤颤巍巍地在山间行进,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手不住地拍着大腿:[还有活着的吗?!]
没有人回应她。
一开口,眼泪必然会顺着脸颊流下。
她们怕惊扰了英灵,不肯放声哭。
[有一个!有一个!]
不远处传来惊喜的声音。
人们纷纷顺着声音跑过去。
一个年轻的姑娘蹲在地上,用手扒拉着一个昏睡着的小少年身上的土,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
[这个小娃娃还活着!快来救他!送到真君那里去!]
黑发的小少年浑身是血迹,静静躺在山间。
[这又是谁家的娃娃……]看着也就十三四岁。
[这要是让他家爹娘看到了……不得心疼坏了……]
力气比较大的女娘将小少年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自告奋勇道:[我送到真君那里去!]
黑发的小少年紧闭着双眼,气若游丝,像个人偶躺在怀里。
……
小少年在救治下从鬼门关转了一圈,重新睁开了眼。
躺在他身旁的还有不少年轻儿郎,正压抑着呻吟声。
少年睁着死寂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简陋的屋顶。
这里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了吧……
你看,周围的人大多情况凄惨;你闻,空气中还弥漫着血的味道。
自己不会再让妈妈烦心了……真好。
少年静静躺在草席上,像个死去的人偶。
长相精致却也死气沉沉。
这里是救苦渡厄真君临时搭建的救助点,前来帮助的小女娘按照惯例进来观察伤员情况。
她看到了昏睡已久的少年睁开了眼。
她快步走了过去,跪坐在少年的旁边,弯下腰轻声说:
[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然后弯弯眼睛,[它们已经被击退了,我们暂时安全了。]
少年没有反应,仍然呆呆地睁着眼睛,好像屋顶有什么有趣的事物。
他听不懂……
小女娘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是跟他没有关系。
他不在意。
无论什么,都好,都没关系。
小女娘又在耳边说了一些话,最后看着少年一点反应都没有,一脸担心地走了出去。
等到小女娘再次回来,身后跟着一位长相明艳,气质灵动的女子。
明明拥有着冷血动物特有的竖瞳,但是看向伤员的眼神却是温暖的。
[真君,就是他。您快看看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小女娘的眼睛里溢满担心,[是不是太害怕了?是不是耳朵坏了?是不是他听不见了?]
救苦渡厄真君让小女娘看顾其他的伤员,自己走上前去,轻声跪坐在少年的身边,拿起他的手,一面搭在脉搏处,一面观察着少年的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
她尝试与少年搭话。
少年不语。
[有哪里不舒服吗?]
少年不答。
救苦渡厄真君撤下搭在少年脉搏处的手,确认他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了打算起身离开。
应该只是战后的心理疾病,她并没有多余的功夫去解决,还有太多的人在生死边缘需要她拉回来。
感受到自己的裙摆被拉住,女子回过头,看着黑发的少年。
少年的眼睛聚焦在生有竖瞳的女子身上,哑着声音开口询问:
[……请问,您有看到我的妹妹吗?她叫时希。]
他的妹妹被男人卖掉了,他不知道他的妹妹是否还活着。
他认为他身处地狱。
如果自己的妹妹也死去了……
他就要找到她,保护她。
这是少年心里想的唯一的一件事。
听着陌生的语言,原本站立着的女子身体突然像蛇一样折了下来。
一双蛇一样的竖瞳锁定黑发黑眼的少年。
[降临者?]
少年说的话她听不懂;她说的话少年也不理解。
救苦渡厄神情里带着好奇,纤长的手指抬起少年的下巴,像看一件新奇的物件一样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
少年也不反抗,如同无灵的死物一般任由面前的女子摆弄。
[挺好看的,可惜有点傻。]
救苦渡厄真君收回手,把少年提溜起来向外走去,[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小孩,感谢我的大发慈悲吧。]
少年无神的眼睛看着地面。
什么意思?
是知道妹妹在哪吗?
这个鬼差还蛮好说话的嘞……
直到少年被放到一个正在熬煮汤药的药壶前,少年抬起头看着女子。
妹妹呢?
[看火候会不会?]救苦渡厄叉着腰,扔给少年一把蒲扇,[别灭了就行。]
少年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让他干的事。
少年拿起蒲扇,如机械般扇一下又一下,轻轻摇着。
大概自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看着少年的动作,女子呵呵一笑,[还挺聪明。]
自此,人们都知道救苦渡厄真君的药庐中多了一个长相精致的却总是沉默的少年。
大概是经历了什么吧,战争总是残酷的。
那个小少年总是不说话,不守着药的时候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药庐外面抬头看天。
人们怜爱这个小少年,让自己的孩子前去安慰,陪他玩耍。
时间久了,少年也从人们的对话中学会了一些这里的语言。
少年从不参与孩子们的玩耍。
但是当孩子们聚集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目光会从天空上移开。
[小阿昆{注释},小阿昆,一起来玩嘛。]
少年轻轻摇头。
[小阿昆,你长得真好看,我好喜欢你。]
少年轻轻摇头。
他不觉得自己招人喜欢。
[小阿昆,你为什么总是不笑,你笑一笑嘛。]
少年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动。
……
时间久了,少年明白自己早就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
他来到了一个无比陌生的世界。
他身无来路,心无归处。
只透过一道无形的壁障偷窥着在他面前玩闹的孩童们的快乐。
少年时常能收到路过大人们的关心。
比如一次爱怜的抚摸,一个山间的野果。
少年握着手里的野果,怔了很久,起身去找了药庐的主人——救苦渡厄真君。
[哟,想通了?]救苦渡厄真君头发被随意用一根树枝簪起,知道有人进来,头也不抬,钻研着药方,[不把自己锁着了?]
少年将手中的野果递了过去,身体伏低,行了拜师礼。
你不能冷得像块石头,让关心你的人们感受不到你的存在。
像幽灵一样的少年选择再一次回到人间。
[去去。我可不收徒弟。把我都抬老了。]
竖瞳转动,看向某个倔强的少年,[不过,我允许你继续呆在我这,至于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时闻。]
女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少年第一次用这里的语言开口。
[时闻……是我的名字。]
时闻人间疾苦声,化雨解苦散春风。
救苦渡厄真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孩,我还挺喜欢你的。你也应该挺对赤松的胃口。]
眼瞳因为兴奋被拉成细针状,[怎么样?要不要见见?]
嘴上是在询问少年的意见,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地提溜起少年往外围腾云飞去。
救苦渡厄真君确实了解冰玉赤松真君的性子。
鹤发童颜的仙人道一声[大善]便将少年收作了弟子,传道授业。
少年在山上接受赤松的教导,有时会下山帮渡厄救治伤民,学习治病救人之术。
一日,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少年醒来后在未臻至完美的药方旁边看到了熠熠生辉的神之眼。
少年随意将蓝色的石头挂在腰间,继续钻研着手中的药方。
也许是修习仙人之术的缘故,少年的时间被定格在了舞象{注释}之年。
无数个夏蝉冬雪,来自海那边的阴影逐渐散去。
沉玉谷的两位仙人终于修成正果,喜结连理。
少年送上地理志作为贺礼。
活泼灵动的仙人看着嘴里喊着她为师娘的少年,笑着说自己终究是被叫老了。
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这是大山几年来难得的热闹。
人们期待着未来的美好,殊不知新的乌云正在靠近。
那是死后魔神的残魂。
梦之魔神哈尔帕斯不甘心自己败于岩石的主人。
祂盯上了岩之神明流落在外的子民。
猩红的血雾升起,哀嚎痛哭再次笼罩山间。
隐于雾中的存在狞笑着,折磨着无助的人民。
鹤发童颜的仙人回到璃月港述职,距离太远,风不能及时把求救声音带到。
眼有兽瞳的仙君如热锅蚂蚁,焦急非常,她并不擅杀伐之术。
持剑的少年站在山巅,他让自己的女尊长前去璃月港请求支援。
山巅之上的少年,耳边流苏晃动,剑指苍穹。
天空之上,血雾扭曲,传来阵阵嘲笑。
【黄毛小儿,安敢戮神?】
魔神的残魂像是戏弄猎物,随意化解着少年拼尽全力的攻击。
从沉玉谷的东边打到了沉玉谷的西面。
恍惚之间,少年耳边响起与师父论剑的声音。
[手中所持者为何?]
[剑也。]
[手中剑为何?]
[道也。]
[善。]
剑分为三: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
包绕山海,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举世无双,天下归服,为天子剑。
以勇士为锋,以清廉为锷,以贤良为脊,以忠圣为镡,以豪桀士为夹,为诸侯剑。
行凶斗狠,招摇过市,为庶人剑。
手持之剑,虽为器物,却也能映出持剑人的心境追求。
[弟子愿持诸侯剑。]守护万民,尽忠贤君。
[大善。]
即使是残魂,少年的全力一击在祂的面前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表演。
雾中的残魂终是感到了无聊,随手一击贯穿少年的胸口。
早就被血洗过一遍的少年如雨落下。
血浸染了身下人们未来得及开采的玉石。
弥留之际,少年看到天边的金光,灿然一笑,闭上眼睛。
少年从来没有奢望自己能够再次醒来。
少年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灵动不再的仙人。
据身边的人说,少年的心脉都碎了,按理说是活不过来的。
可是心脉好像是被谁小心护住,吊着一口气才撑到救苦渡厄真君回来。
[那师父呢?]
身边的人掩面痛哭,徒留无助的少年在床。
帝君和雨君赶到沉玉谷。
天动万象,山海化形。
天星坠落,梦之魔神的残魂被镇压。
而冰玉赤松真君,
战死。
为了沉玉谷免受魔神残渣的影响,赤松仙人在最后时刻以身布阵,镇压难解的祟气。
西边的残魂不见,东边的业障也消。
整座沉玉谷,再也不见博学的鹤发仙人,或者说,整个大山之乡,都是他……
救苦渡厄真君帮着人们走出阴霾,自己却留在了恋人消逝的过去。
原本灵动的女尊长时常看着赤松仙人种的魂香花出神。
魂香花花期之短,一如仙人悄悄而来,又飘然而去。
[小孩,都学会了没。]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岁,少年还是被叫做“小孩”。
[……没有,还需要师母教我。]
[胡说!我能不知道吗?]仙人落寞地笑笑,状似潇洒地说:[不日我会将我自己的仙号送给那个叫七七的小姑娘,这样以后,她就可以自己给自己下敕令了……]
[你问我要去哪儿?哈哈,我当然要去好好休息,这些年可累死我了,你看哪些仙人像我这么累的?]
[反正你都学会了,你以后就接我的班,沉玉谷以后就靠你了。别来找我!别来吵我!吵醒我有你好果子吃!]
黑发的少年忍下情绪,眼中含泪,笑着拜别女尊长。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留下含糊的“药君”之名和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说。
落雨缠绵,山峦无言。
沉玉谷从来没有秘密,有的是山,是雨,和无数的故事与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