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阳镇
下雪了。
天寒地冻。
一二推开门,冻的瑟瑟发抖。然后又折回庵里,将他爷爷的棉袄套在身上。
爷爷的棉袄宽大,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一二。”
就在一二穿好衣服之际,一个冒着风雪穿着锦衣的少年,站在桃花庵外面,声音爽朗喊道。
“来了。”
一二拉上门,看见了那个满头白雪的少年应道。少年冻的直跺脚,但当看见一二不伦不类的穿着时,肆意嘲笑道,“土不啦叽的,怎么包的跟个粽子一样。”
一二瞬间红了脸,低着头不知所措。少年大大咧咧的拉着一二的手,拖着一二快步向前走去。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少年名钱凯。住在朱门巷。本身距离无病堂几步之遥,但自从一二进入无病堂后,不知何故,他总要绕过朱门巷,穿过桃花巷,前来与一二同行。
一二不解,有一次终是忍不住问了钱凯。钱凯挺着胸脯,骄傲说道,“与你同行,方能显示出我的魅力所在。”
一二听闻后,眼神黯淡。
二人一路前行。路过二蛋家时,二蛋恰好出门,埋怨了几句天气后看向一二,见一二穿的臃肿,不禁皱起了眉头。钱凯不屑的看着穿着粗布棉衣的二蛋道,“鼻涕虫,不知道姜老头发的哪门子疯,竟然收你这么个脏包做徒弟。”
二蛋一听,顿时来了气,挥着拳头就想上前,但被一二紧紧拽住,二蛋这才忍着怒气一言不发紧紧跟在一二身边。
一路无语。
三人先要经过桃花巷,桃花巷有一井,名玄武。每到阴历七月七,总会发出巨兽的嘶吼声。井口有粗壮的如同一二脖子般的铁链,铁链上有密密麻麻的符文。再往前,便是青阳镇三绝之一的如意馆。如意馆的女子天生丽质,腰肢盈盈一握,不过卖艺不卖身。
早晨的如意馆冷清至极,不过,一二路过时,总有一个少女站在二楼的栏杆上,遥遥相望。
这时,钱凯便声音奇大,道,“姜老头说我骨骼惊奇,是练武奇才,以后必然会成为将相之材,要不镇守一方,要不舞文弄墨于朝堂之上。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说完,他故意挺着胸膛,见少女已然折回屋中,顿时没了兴致,耷拉着脑袋踢了一脚雪,拽着一二向前走去。
过了如意馆,向前三百米,便是朝廷督造府。但自从朝廷废弃了青阳镇炼剑炉以后,在此任职的提督便回朝堂复命,只留下一个老兵油子在此地镇守。
说是老兵油子,其实依然是青阳镇本地人氏,只是,他长相怪异,大冬天依然穿着一个粗布汗衫,一条宽大裤子,一手捏着一个牙签不断的捅着他那参差不齐的牙齿。他身底的摇椅发出怪异的声响,任凭风雪吹在他那张狰狞的脸上。
仿佛一年四季,他都如此打扮。
二蛋看见老兵油子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钱凯笑意盈盈,松开一二,双手叉在腰间,一脸不屑的说道,“吴大邋遢,又被你家那疯婆子赶出来了?”
“嗨,小屁孩。我吴志明岂会怕婆娘,瓜娃子不懂不要胡说咧。”吴志明同样斜眼瞪着钱凯,“朱门巷怎么就出来你这么个不尊师重道的玩意,按辈分,你得叫老子太爷。”
听闻此言,二蛋便放声大笑起来。觉得吴志明虽然长相磕碜,但心地不坏。
他早就看不惯钱凯狐假虎威的样子了。今日能看见他吃瘪,实乃幸事。唯独一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局促的搓着双手。
“笑个屁。”钱凯脸红脖子粗,对着身后的二蛋吼道,然后又看向吴志明,“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吴志明嘿嘿一笑,看的钱凯心里发毛,但又不愿弱了声势,故作镇定的瞪着吴志明。吴志明觉得无趣,又看向一二摇头道,“你娘若是还活着,见不得你这般委屈自己。”
一二微微一笑,红了双眸。
二蛋心思缜密,发现一二难过后,悄悄的拽着一二的手,然后怒目圆睁,瞪着吴志明道,“怕婆娘。胡说什么咧?”
吴志明哈哈一笑,不禁站起身,仔细端详着二蛋,眼睛里光彩耀人,喃喃自语道,“这姜老头,果真是…”
“吴大棒槌,你给老娘爬进来。”
吴志明一个趔趄,心虚的望向街道各处,发现并没有人围观才放下心来,然后不再管三个小屁孩,转身一脸笑意道,“来了。”
如此虎背熊腰,面目狰狞之人,竟然如此怕老婆。
三人一阵可笑,然后再次向前。城门便在官府的前方。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土堆。城门楼子上唯一的牌匾,也被二蛋背给了一二做了床,此时,就只剩一个栅栏做得门岌岌可危的矗立在那里。
三人快步走过,再往前便是一座私塾。私塾自古以来,便矗立在那里,只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不愿送孩子来此,皆有自己家的学堂。绳床巷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就更别说了。本身不识大字,对于学问这一件事,便不当一回事。
所以,私塾在青阳镇,名存实亡。
私塾院里有两棵巨树,根茎盘综复杂,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大桌子。一二每每路过,总能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人,面容憔悴的坐在树下,朗诵着他难以听懂的晦涩言语。
今日,中年人却不坐在书桌旁,而是身姿挺拔的站立在私塾门口,似是有意在等着三人。
钱凯靠近夫子时,恭敬的拱手致意道,“钱凯见过夫子。”
这一幕让一二心惊,钱凯何时变得如此尊师重道了。对于小镇而言,钱凯就是个祸害。凭着家里有财有势,对任何人都剑拔弩张。可现在,竟然如此恭敬的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天方夜谭。
中年人微微点头,露出憔悴不堪的面容,笑意盈盈道,“让你修习的(中庸),可研读了。”
中年人说话带有一种磁性,仿若能让人躁动的心归于平静。二蛋张着嘴巴,愣愣的盯着眼前的中年人,他从未见过如此气质之人,仿若站在那里,风雪都不能靠近他一般。
腹有诗书气自华,胸藏文墨怀若谷。
形容眼前的中年人最为合适不过了。
钱凯脸红道,“看了,只是晦涩难懂。”
中年人微微一笑,让人如沐春风。缓缓走向钱凯道,“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
钱凯毕恭毕敬,恭敬回礼道,“谨遵教诲。”
说完,青年对着一二点头示意,然后才看向站在一二身边的二蛋说道,“敢问小友姓名?”
中年人相貌堂堂,却脸色苍白。此时为了能与二蛋平视,竟蹲在了地上。
“我…”二蛋有些吃惊,竟结巴起来,他第一次觉得,他的名字不雅,有些难以说出口。
中年人不语,耐心的等着二蛋,目光柔和。
“二蛋。”
二蛋终是鼓足勇气,有些羞愧的说道。他第一次觉得,他的名字有些辱没眼前的读书人了。不过,中年人倒没露出厌恶之色,微微一笑,拉过二蛋脏兮兮的手,用干净不染的袖子擦拭了二蛋的鼻涕道,“可愿随我做学问。”
二蛋更加吃惊,羞得满脸通红,看着青年不染一尘的袖子上粘着他的鼻涕,慌忙道,“先生,我…”
“哈哈哈。无妨。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拘小节。”
“可是,姜老头说我适合炼药。”
“哼。”中年人冷哼一声,“一个避祸之人,也敢妄自管我浩然天下之事。”
中年人说这话的时候,眸子依然清澈,只是随着话语说完,周围的空气却更加冷冽起来。
“孔嘉仁,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一道声音自青年心海散出。青年不做理会,冷冷的看了一眼朱门巷。
或许不予理会,便是最大的羞辱与回应了。
姜老头此时气的跳脚,站在院里有心想要冲出,前去找孔嘉仁,辩论三百个回合。可他又深知,或许去了,连孔嘉仁的面,也见不得。
这家伙,至死也不愿原谅他不救之过。
可世间一切,皆有因果,若是他参与了,仙居天下便也战火纷飞了。
姜老头长长叹气,然后再次看向天边,施展术法说道,“此子,便交于你了。以后与我一脉,毫无因果。”说完,他吹胡子瞪眼,怒气冲冲的冲进禅房,狠狠地关上门。
孔嘉仁冷笑一声,继续和善的看向二蛋,“以后便随我做学问吧!我教你练拳,修身养性治国平天下如何?”
钱凯不可思议,一脸疑惑道,“先生是要收他为徒?”
孔嘉仁点点头,起身拉着二蛋,准备走向私塾时,钱凯愠怒道,“先生还请告知我,我父母百般祈求,你也不愿收了我做徒弟,只愿传我中庸之道,不愿承认我是你徒弟。可为何这样一个脏包,你便刮目相看呢?”
孔嘉仁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钱凯,道,“你在教我做事。”
钱凯顿时没了脾气,耷拉着脑袋,气呼呼看了一眼二蛋,红着脸向孔嘉仁拱手后,大步向前走去。
一二不知如何是好。对于读书人,他是没有概念的。一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有什么资格讨论君子之道。所以,他只是微微点头,然后摸了摸二蛋的脑袋,“炼不得药便不炼了,若是先生真愿倾囊相授,做个夫子也挺好的。”
孔嘉仁有些不可思议,似乎不相信一个少年可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说有些粗糙,但却在理。不过这个理,倾向于他。让他心生愉悦。
二蛋郑重其事的点头。
“师父,可愿收了我一二哥。”二蛋有些祈求之意,眼巴巴的瞅着孔嘉仁。
孔嘉仁摇摇头,目光深沉。其实,自他去年前来青阳镇,便注意到了一二这个少年。青阳镇为何是青阳镇,他一清二楚,也深知其中的恐怖之处。不然,青阳镇也不会如此太平。
想到这里,孔嘉仁长长叹气,然后看向天空,喃喃自语道,“若是他能承受住反噬之力,我便赠他一场造化,只是现在,时机未到。”
说到这里,孔嘉仁不再言语。
青阳镇,或许会成为这座天下武修成圣的机会。只是,青阳镇,从此以后,怕是不复存在了。
孔嘉仁有心无力。更何况,以他现在残魂之力,更是无力回天。
“没事。”一二笑意盈盈,再次摸了摸二蛋的头,说道,“等你识字了,便教与我,不是一样吗?虽说识字对于我来说,并无什么用处,但总能知道生活之外的道理,也是一件幸事。”
“嗯。”
二蛋重重的点头,“先生不能收你,那我二蛋便教你。”
孔嘉仁看着这两个少年,想起一件事情,不禁嘴角带着笑意。
少年不识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若是仲若在这里,看见这两个少年,定然会心生欢喜,说不得,会教给这二人剑法吧!
可惜啊可惜…
孔嘉仁默默一叹,然后迎着风雪,牵着二蛋进了私塾。
私塾门开的时候,一二仿若看见,诗书气遍地,一尊青年法相顶天立地,屹立在诗书气之上。
一二摇摇头,带着笑意。他真心的替二蛋高兴。丝毫不感到沮丧。
像他这样的无根之萍,习惯了被人冷眼相待。
而青年,竟然与他平而视之。不因他的穷困而轻视他半分,这世间,能做到如此的人,或许便是君子吧!
可惜一二,大字不识。
一二快步跑向钱凯。奈何他穿的臃肿不合身,连连摔跤。待追向钱凯时,他满头大汗,棉袄被雪水浸湿。
钱凯此时正站在一个摊子面前。与其说是摊子,倒不如说是一张桌子,且缺胳膊少腿。坐在凳子上的瞎子一只腿撑着,才让桌子屹立不倒。在桌子旁边,放着一个幡,上书(乐天知命故不忧)七字。桌子上摆着三枚铜钱,钱凯此时正津津有味的听着瞎子说道,“少年不是等闲人,龙跃于渊曲可伸,只是水浅遭虾戏,一朝飞腾上青云。”
一二有些想笑,但是看着钱凯信以为真的模样,便忍住了笑意。
瞎子青年道士,也是去年封炉之后前来,一直在此地做算卦生意。小镇不大,瞎子却混的如鱼得水。一张嘴可谓妙语连珠,很多人为了讨个彩头,便时不时前来让瞎子算上一卦。
钱凯听闻,仰着头颅,洋洋得意,“我就说,我怎么可能不如一个鼻涕虫。原来是青阳镇太小了,容不下我啊!”
说完,大方的丢出一把铜钱,让青年继续说。
瞎子却摇摇头,从一把铜钱里抽取十枚,道,“天机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