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落子无悔
来宗道笑道：“此事既然连你都不知道，那么朝廷上自然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但他心里清楚，杭州知府魏藻德，肯定会把此事上报给皇帝。
不过这对他只有好处。
想到这里，他眼神不由自主地看了某处一眼，然后快速调转目光，对着刘若宰说道：
“胤平，你说的这些，我哪里能不清楚？既然早晚要夹在中间难做，不如我自己提前把田地都清退了，免得到时候进退失据。”
胤平是刘若宰的字，虽然来宗道是他的长辈，可以直接称呼他的姓名，但为了显示亲近之意，平时还是称呼他的字号。
刘若宰叹气道：“老师您的手笔，倒还真大，那可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十几万亩地啊！”
来宗道听到这话，心中一叹，他当然舍不得这么一大笔土地，但是前车之鉴，后人之师。
嘉靖朝的徐阁老，多年为官，在老家松江府，也接受了几十万亩良田的投献。
等到海瑞到松江府当官，他一心为民，眼里不揉沙子，当即对退休致仕的徐阁老开刀。
虽然最后海瑞因为刚正无私，被官员们联手赶走，徐阁老保住了那几十万亩的良田，但也因此颜面扫地。
等到徐阁老当年的政敌上台之后，又以此为借口，开始对徐阁老展开政治追杀，差点把他搞到家破人亡。
不仅是田地没有保住，连子孙都被发配充军。后来还是他当年的学生看他可怜，才从中运作，总算没有被彻底清算。
这松江府就在杭州府边上，甚至当年投献给徐阁老的土地，不少也都属于杭州府。
在来宗道看来，这位徐阁老算是半个老乡。对于徐阁老最后的下场，他哪里会不知道？
来宗道的名声可没有徐阁老好，哪天若是也退休致仕，也被人翻出旧账，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他才用心培养后辈，就是指望自己退下去之后，朝廷中还有人能保住他。
他一开始看上了魏藻德，但魏藻德抱住了皇帝的大腿，他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培养刘若宰。
来宗道很清楚，皇帝现在虽然只是对隐匿的田地和人口开刀，但早晚也会把刀子砍到投献上。
若是得罪了当朝官员，他们日后追究，自己还有平安落地的可能，可若是失去了皇帝的信任，那不用等到自己退休，立刻就要翻车。
所以来宗道虽然心中不舍，但还是一咬牙，把老家的田地都给退了回去。
来宗道看向刘若宰，笑着说道：“为官要思退，思危险这十几万亩地，留在我手里，不过是每年得到些好处罢了。”
刘若宰轻轻点头，听出了自家老师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若是继续留下去，将来恐怕……不，是一定会成为把柄，被人拿来攻击来宗道。
到时候的损失，恐怕远超这十几万亩地历年来的收成。
刘若宰叹气道：“老师做出这么重大的牺牲，可真是大手笔啊。”
听见刘若宰连说了几次大手笔，来宗道并不说话。
落子无悔，他当初既然决定要投靠皇帝，一门心思拍皇帝的马屁，最后进入内阁，那么到了该选边站的时候，自然也只能站在皇帝一边。
现在他把家乡的土地都清退了，从此便没有把柄，能全力去支持清查两册。
来宗道心里想到：咱们这皇帝陛下做事，一向是有功必赏。
自己只要肯出力气，帮皇帝陛下办成了这清查的事情。
到时候皇帝赏赐下来，倒还未必比我留着那十几万亩的地，要差到哪里去。
他心中想到这里，失去土地的心疼，倒也消散了大半。
他对着刘若宰说道：“你家里应当也有接受投献的土地吧？”
刘若宰闻言，脸上一红，他一向以清官自诩，但也不是孤高傲世的人，自然也逃不脱这官场上的恶习。
来宗道见状，笑着说道：“我多年为官，入阁之后陛下也总有赏赐，多年来积攒了不少银子，你去府内账上支一笔钱，去把那些地都买下来，至少要买到田骨。”
“这样一来，日后就算有人要以此来攻击你，你也总有辩驳的底气。”
田骨指的是土地的所有权，与此对应的，则是田皮，也就是佃权。大多数时候，倒是后者更重要一些。
不过对于此时的刘若宰，肯定是前者更有用。
来宗道是阁老，朝廷的俸禄和皇帝的赏赐，他没了那十几万亩地，也只是日子过得紧张一些，但也不会真的受穷。
而刘若宰只是个才中进士三年的新人。
他家里虽然是书香门第，本来也有些财产。
但他考了五次科举才，最终中了进士。
每次进京考赶考，都要花费一大笔钱。
几次三番之后，他家中的财产早就不剩多少。
所以他收的那些投献来的土地，可真是十分重要，没办法轻易放弃。
其实，这也是大多数大明官员的通病。
听见来宗道的话，刘若宰感动道：“怎好让老师破费？”
来宗道一挥手：“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不过他心里去想到：我将来还指望你登堂入室，做个大官，来护住我的晚年，现在哪里能让你留下把柄，在皇帝面前留下坏印象？
但刘若宰此时，只当自己这老师，就是杭州及时雨，京城呼保义。
连连说道：“老师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来宗道听到这里，略微觉得有些不对：这小子不会以为自己是把银子送给他了吧？你家里也是南直隶的，接受投献的几百亩地都是良田。
你花银子买田骨，那可是几千两银子的开销，我这是借给你的啊！
但他此时不好开口说这事，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算了，算了，落子无悔。我既然要培养这小子，也就不差这几千两银子。
他送走刘若宰之后，转到院子里生闷气。
这时，从客厅角落里钻出一人，他在刘若宰和来宗道的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久，居然也没有露出半点身形。
那人看了眼院子里的来宗道，然后转头离开，从另一侧出了来府。
三日之后，到了初一这天，朝廷举行大朝会。
朱由检在朝上下旨，让司马懿入阁，满朝文武都没有异议，只是对着司马懿庆贺。
等散朝之后，大臣们又都围了过去，试图与这位新阁老打好关系。
不过司马懿却没有搭理他们，反而是找到了来宗道，拉着他一起到了自家府上。
满朝文武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疑惑：这二人往日没有什么交情，怎么今日却如此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