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朝闻道

“你！”

说话的人隐在人群中，声音充满着气急败坏。

怀中的少年动了动，慢慢仰起一张苍白的脸，他仿佛刚刚醒来，意识还有些模糊。

看了会儿抱着自己的人，他才勉强回过神，颤着声音道：

“……你走吧，不要管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微弱。

叶微尘微微靠近他，就听到怀中人哽咽道：

“你来救我，我好开心，真的……”

“不要让我……我不想，不想成为你的……污点。”

少年挣扎着，有意无意拽下了叶微尘覆着的白绸，他又痛苦地喘了两声，颤着微湿的睫羽对上一双冰冷的鎏金色眼眸。

身体突然一僵。

环绕着星辰剑意的苍梧自他心口穿过。

抱着他的男人神情冰冷，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少年怔了怔：“为……为什么……”

叶微尘淡漠地望了他一眼：“太假。”

魔之执念，刻骨入魂。

那人哪怕快死了，大约都不肯放手。

更遑论说出“不要管我”四字。

少年捂着胸口后退几步，闪身避开再次袭来的苍梧。

身后一道魔气袭来，瞬间拍碎他半边身体。

然而那破碎的身体中流出的不是血，也不是红线，而是普通的木屑。

没有任何灵气的普通木屑。

顾庭渊撕开缝隙踏入，他面色阴沉，望了眼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眸底闪过杀意。

当发现缭绕在那穿心之伤周围的冰冷剑意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起来。

魔气一点点扩散开来，以他为中心，肆虐在天地中，连红线都要暂退几分。

“师尊，这木头做了什么，居然假扮成我的样子。”

叶微尘没有回答。

白衣少年的身形缓缓散去，落在地面上的，是一具破损的木偶。

它摸了摸自己损坏的半身，僵硬的眼珠一动，望向全身笼罩着魔气的正主，眯眼一笑：

“原来异族是魔族啊，如果知道得再清晰一点，也许就能骗过他和我结契了呢。”

木偶瞧了一眼剑意凛冽的白衣剑修，又望了望浑身暴虐的魔族，叹了口气：

“我真的不擅长斗法。”

它看向叶微尘：

“遇到你这种不受七情控制的存在，随便就能斩杀了我。”

叶微尘冷漠：“将红线撤回。”

木偶摇头，一不小心头掉了下来，它连忙捧住，木雕脑袋上的嘴巴张张合合：

“红线一旦捆上，除非我自愿，就不能解开，如果我死了，曾经与我结下契约的人，被他们刻上名字的人，甚至一些与他们血缘有关的人。”

“都会死。”

它笑得开心极了：

“我意外拿到一片‘法则’，想必你们已经感受到了吧。”

它仿佛没有看到灵剑暴涨的剑意，拍了拍自己脑袋上的尘土，用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叶微尘：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非常人。”

它有些委屈：“本想骗你和我结契，以你身上的气运，定能让我活得更久，可惜你诸情不动，七情皆凝。”

“不过没关系，我快死了。”

它咯咯咯笑了起来，木雕脑袋腐朽地掉下一片。

“我死了，沧灵大洲大概要死好多人吧。”

叶微尘冰冷的眸光落在破败木偶的身上，似乎在看那片‘法则’藏在何处。

顾庭渊听到这话倒是没什么反应，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木偶将二人表情收入眼中，晃了晃自己的头：

“可能是要死了，第一次脑子这么清醒。”

“你们想听故事吗？”

“不想。” “不想。”

木偶无奈地叹了口气。

它自顾自絮絮叨叨：

“我不是黄雀，也非是螳螂，连蝉都算不上……我是一只石灵，一只低贱的、连踏入修行资格都没有的石灵。”

顾庭渊闻言目光在它身上一扫而过，若有所思。

“不同的是，我是天阶的一块石头。”

它嘴角咧开，笑了起来：

“我曾看过有人开辟沧灵大洲，以天阶相连云梦泽，在我身上，无数人，无数仙，无数妖踩过。”

“灵气、仙气、妖气，我都见过，沾染过，但这些除了给我更长的寿命，我也只是个低贱的石灵。”

“有仙人听过我的不满，笑着说凡间多的是想修长生的，一个已经活得够久的石头，何必想这么多。”

木偶委屈地瘪嘴：

“可他们都有目标，我没有，这长生真无意义。”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有渡劫成仙的凡人说，他找到了自己的‘道’。”

木偶的眼睛骤然射出光：

“‘道’？道是什么？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那我应该也有吧。”

它激动地站起来，抱着脑袋转了个圈，一只腿落在地上，化成粉末。

叶微尘蹙眉，下意识与顾庭渊对视一眼。

木偶仿佛没有看见：

“那我也要找自己的‘道’，我脱出天阶，去往人间，看遍所有的木简，学习所有的道理，我落在石像上，凡人指我为‘圣’，举世供奉我。”

“但我只是个天生无法修炼的石灵。”

“于是我去往修真界，凭借着曾经沾染的仙气和妖气，藏匿在各个宗门、家族内，学习他们的功法，无偿帮他们修改。”

它失落地拿着另一只腿敲了敲地面：

“他们欣喜若狂，奉我为‘师祖’，甚至靠着我修改的功法踏上天阶，踩着我，飞升成仙。”

木偶的脑袋扭过来，盯着叶微尘：

“我无所谓，但我还是找不到‘道’，凡人修大知识，为自己，为家族，为黎民，为社稷，修士修功法，为长生，为野心。”

“这些是‘道’吗？这些明明是‘欲’！”

“‘大欲’、‘私欲’，万般皆是欲，这不是我要找的‘道’。”

它喃喃自语：“天阶崩塌前，仙界落下一片法则，我藏了起来。”

“后来又有几片奇奇怪怪的东西追出来，都没发现我。”

“谁会关注一只低贱的石灵呢？”

它不在乎地把自己的木腿扔开：

“天阶崩塌了，我落入人间，被砌成一座桥，又被人踩着，我不在乎，我听着人来人往的故事，偶尔兴致来了，也会给人解惑。”

“那些对他们来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在我眼里如此简单。”

“终于有一天，有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握着一个木偶，听完我的话，大笑着‘我懂了’、‘我懂了’，从我身上跳下去，跳到水里，再也没有上来。”

木偶神色带上了一抹向往：

“他有人能解惑，谁能帮我解惑？谁能？”

“一只低贱的石灵，失去了天阶的力量，再长的寿命也要走到尽头，于是我发现了那片‘法则’的用处。”

它缓缓沉默，又嘻嘻嘻笑了起来。

叶微尘冷然道：“所以你以木牌为诱饵，汲取气运用以延寿。”

木偶用手捂着木雕脑袋上的嘴，被自己咬了一口：

“没错！我还没有找到真正的‘道’，我要活下去。”

顾庭渊轻笑一声：“那你现在怎么又要死了？”

“还将风月幻心楼修士的神魂捉来？”

那双木雕的眼睛射出精光，死死盯着叶微尘：

“因为我发现了你，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做个交易好不好？你用你的星辰剑意，杀了我，在我死前，我自愿放开对‘法则’的控制，如果是你至强的一剑，我有预感。”

木偶喃喃道：

“我有预感，我能看到我想看的东西。”

它循循善诱又带着恳求，残破的身体跪在地上：

“求你了，让我看一眼你的‘道’，这么多人命，还有一片‘法则’，还不够交换吗？”

叶微尘面无表情：“你已入心障。”

木偶疯狂摇着手上的头，已经粉碎一半的脑袋上，仅剩的眼睛满是期冀。

叶微尘对上那双眼睛，沉默片刻：

“好。”

木偶眼睛一亮，瞬间躺倒在地上：

“快点！快点！杀了我！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