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杂草

郑到攀着一棵大树勉强站起来，现在他连手指都难以屈伸，电流对他的活动能力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他披着羽衣，不停深呼吸，以求平复电击过后的心悸之感。自他落下已有一会儿，法术和《九转经》不断地在修复他的躯体，但一直到现在，他才能勉强移动一下。

郑到抬起头，打量四周。明月下的林子并不黯淡，白光从林木空隙间落下，地上一片叶影与亮斑。

在郑到正前方，真眼咒下，灰色人影缓缓走来，他脚步轻松，不急不慢，像是要来探望一位朋友。

方子逸走出树荫，然后停下，停在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距离。月光打在他身上，郑到才看清了他的全貌。

郑到知道，现在方子逸所表现出来的所有状态，不过是他想让自己看见的状态罢了。他不管做什么，都只有一个最终目的，那就是杀了自己。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表现神态自若的样子？

郑到猜测，刚刚那招雷法，威能浩瀚，调动如此大量的天地元素，所需的法力必定是巨大的，他虽有灵石回复，但现在，他体内剩余的法力肯定不多了，而他对于自己现在的状况还不了解，如果贸然进攻，将仅剩的法力耗光，他将再无胜算，所以他需要试探自己。

他越是镇定，给自己带来的心理压力就会越大，如果自己稍微露出一点破绽，他的攻击必定会瞬间抵达眼前。

郑到已恢复了正常站姿，气息也变得平稳，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方子逸，暗中则不停催动《九转经》和春生咒，以消除身体的麻痹之感。

方子逸看见郑到的样子，笑了笑，开口说话：“郑兄的心思还真是深呢。”

“不多想点，我恐怕早就死了。”

方子逸点点头：“也是，修行不易啊。一不谨慎，说不定就被别人杀了，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化作泡影，纵使世间有再多的精彩也来不及看了。”

郑到听后，面无表情，他轻轻开口：“所以柳家兄妹就被你杀了。”

方子逸先是一愣，然后略微思索，想通了其中关键。方子逸身上的天罡护身符源于柳小梦，而郑到之所以有此结论，无非就是看见过柳小梦身上天罡护身符触发时的景象。而渡海之时场面极度混乱，大量的法术覆盖之下，天罡护身符触发也不奇怪。

方子逸几下便将情况，猜得七七八八，但他还是微笑着问：“郑兄为何如此笃定是我杀了他们呢？”

郑到慢慢解释，他需要时间：“这种保命的宝贝，小梦道友想必不会随意赠予别人，就算她真对你情深义重，柳道友也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这类能自动护主的宝物肯定是极难抢夺的，就算能杀了主人，宝物也一定会损坏。

除非，在极近的距离下，用极快速度，将宝物先与其主人分离，让它来不及触发，方可取宝。而能接近小梦道友，又有足够速度的人，只有你。

他们兄妹俩手足情深，形影不离，如果一人殒命，想必另一人也难逃厄运。”

郑到只有这点猜错了，他以为柳家兄妹两人都是被方子逸所杀，但方子实际只杀了柳小梦一人。方子逸也不解释，只是笑着点头。

“郑兄的推理还真是精彩，与事实几乎没有多少出入。”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郑到听到肯定地回答时，他心里还是轻轻一疼。他与柳家兄妹同行了数日，算上方子逸，他们三人是郑到出了北山后遇到的第一批修士。

四人同行，虽对对方仍多有保留，但一路上几人确实是如朋友一般相处，也多有互相帮助的时候。郑到被三鬼伏击后，是柳小梦用治疗法术帮他疗伤，渡海时是柳春龙用藤蔓术帮他稳固的木筏。

但仅仅一天时间，他们便全死了。

郑到还记得，羊背山上的那个夜晚，几人围着火堆，捧着热乎乎的鱼汤，不管雨在叶制的棚子上打得多响，这一方小天地总归是暖和的，每个人脸上都透露着满足又惬意的笑容。当时郑到正看着金红的火碳出神，方子逸对柳小梦说了许多关于滁州，关于汤江的事，柳小听得很认真。

说着，说着，柳小梦突然看向郑到：“郑大哥，我们寻得机缘后要一起去滁州玩，包一艘大船，顺着汤江一路往下，到时候正是夏天，白色铃铛花遍地，在船上都能问到香味……”她说得好像希望自己已经在船上了。

最后她问了一句：“你来不来？”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那么真挚。

这很明显是一份邀请，不过她为什么要邀请自己呢？刚刚还在认真烤火的郑到，下意识地思考了一下。

一会他明白过来，柳小梦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人呢，她将自己当作同伴，于是就问了，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别的理由。郑到朝她微笑一下，说了句：“如果有机会我就来。”

可再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了。

柳小梦确实是个好人，她又温柔又体贴，还懂得关心人，但她这样的好人，实在是不适合做修士。

郑到思绪虽然被牵动，但他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他从来不敢忘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之中。

他冷冷开口：“所以你故意接近他们都是为了利益。”

方子逸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这倒没有，我是真拿他们当朋友的，你也算我的朋友，甚至还是我最欣赏的朋友之一。”

郑到语塞，难以理解。

方子逸缓缓说到：“只是，朋友就不能杀吗？郑兄还是有些凡心未泯啊，你听说过修士界的许多事吗？杀朋友，杀妻子，杀兄弟，杀子嗣这些事你以为很少见吗？为了修行，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呢，只要利益足够，又有什么人是不能杀的呢？郑兄，其实你我是一样的，我们都不过是杂草罢了，只有不顾一切的去汲取周围的养分，才能向着天空茁壮成长啊。就像你我在这说了这么久的话，用言语刺激对方，又是相互试探，你真的有那么关心那对兄妹吗？难道你是为了替他们报仇吗？”

方子逸目光一直在郑到身上，观察着他的表情，刚刚那番话，普通人很难不动容。方子逸直等他情绪波动，精神松懈的那一刻，便在眨眼之间杀死他。

可郑到眼睛一直盯着方子逸，伴随着平稳的呼吸，他面无表情。他缓缓开口说到：“我要杀你，也只是为了你身上的资源。”

郑到用手拂过储物袋，一朵花已被他握在手中，在夜晚灰白的色调下，花儿红得那么显眼。在凡人传说之中，它被冠以勇气之名，正是那朵火炎花。

方子逸眉头微皱，眨眼之间便来到郑到面前，可他已经迟了，郑到握着杯盏般的花朵，将其中滚烫的琼浆一饮而尽。

火炎花的花露如同滚水一般，这一行为给郑到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剧烈的疼痛一直从口腔流到腹部久久不息。

勇气从来不是一时的匹夫热血，勇气是在清晰的认知下，对于巨大痛苦的忍耐。就像陆扬名当时看见郑到对付了那么庞大的山熊，便觉得他很勇敢。只有郑到自己才知道，那次受伤，他高烧了三天三夜，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勇气会让人陷入危险，但人们依然需要勇气。为什么《英雄斩龙传》中周冲寻找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勇气？因为勇气是一切的开端。

方子逸提刀斩向郑到脖颈，却被他抬臂挡住，羽衣被斩开，其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金红之色。郑到盯着眼前之人，双目泛起红光。

狭路相逢，勇者胜！

催动金身咒后，金红之色遍布郑到全身。他开始挥拳，无穷的力量向前方倾泻而去。

方子逸化为电光，在郑到拳脚的缝隙之中，不断斩击，密集的金铁交击之声不断响起。

郑到每挥一拳，方子逸要挥刀十次，可郑到的攻击被尽数闪躲，方子逸的攻击却被郑到全数承受。但在刀光拳影之中，郑到的速度越来越快，火炎花的药力要被全部激发出来。

数息之间，二人碰撞不下数百次，最后一刻，炫目的白光亮起，方子逸狂退，郑到终于打中了。

他微微喘息一下，此时他胸前有数道刀痕，集中在心脏位置，血液泊泊流下，方子逸竟然能将二阶的金身咒硬生生斩开。

好在创口不是很深，郑到咬牙，将火焰涂抹在伤口之上，然后再催动金身咒，血液才被封在了体内。

他体内的血液早已如汹涌大河，他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它们流失，火炎花花露的药力全在鲜血之内，他还需要其中蕴涵的力量。

火炎花是珍贵的炼体之药，许多体修对此梦寐以求，因为它配以其他许多灵药使用，能改变修士体质让其力量大增。《英雄斩龙传》中说，周通喝下勇气后力气大增，并非没有依据。

只是郑到这样直接用药，只能短时间增强力量，这朵火炎花相当于被他浪费了。但这是不得不做的事，面对方子逸，他必须用尽全力。

他吸一口气，继续冲上，火炎花赋予了他妖兽般的力量，巨大的力量又带给了他勉强能跟上雷遁的速度。

方子逸看着眼前袭来的人形妖兽，毫无畏惧，也提刀而上。

两人厮杀，撞击的嗡鸣响彻树林，雷光在其中闪灭，疾风呼啸。

这就是修士世界，两个以前根本不认识的人，两人无冤无仇的人，要在此刻以命相搏，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方子逸抬手，正对郑到面门，雷蛇从掌心冲出，几乎轰掉郑到的脑袋。郑到吃下这一击，身体被大力推得向后倒去，他口鼻中血液狂喷，但还未失去意识，只是巨大的光热，让他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他再也难以找准方子逸的位置，攻击还未停下，郑到用手护住身上要害，伤口仍不断出现，照这样下去，在方子逸法力用完之前他一定会先被切成碎片。金身上鲜红的刀痕缓缓流下炙热血浆。

原本方子逸都以为胜局已定，但下一刻却异变突起，郑到伸手，紧紧地抓住了方子逸的手腕！

虽短暂的失去视觉，但郑到的触觉还在，他练了十二年的踩风步，对于风速，风力，风向都极为敏感。以方子逸带动的气流为线索，郑到忍耐着，千刀万剐，在时机出现的一瞬间，他抓住了方子逸。

接下来便是郑到毫无保留的重拳，白光不断闪烁，方子逸的法力狂降。

方子逸通过郑到握住他的手，向郑到也传来了巨量的电流，郑到一时难以控制，竟被他挣脱。

方子立即想雷遁远去，但郑到反应也极快，对着他的双腿就是两发水钻术。如此近的距离，方子逸根本来不及躲闪，水钻术刺破白光，将他双腿打穿。

天罡护身符绝不会防不住一阶的法术，那么情况已经很清晰了，方子逸的法力耗光了，天罡护身符已经损毁。

极速的方子逸身体向前跌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变得有些血肉模糊。

郑到的金身咒也在此时解除，他的法力也耗光了，两人这一战，是真正打到了弹尽粮绝。为了节约法力，所有能不用法力就可以催动的符箓已在先前消耗一空。

两人虽都没法再用法术，但郑到仍有绝对的优势，《九转经》赋予了他更加强韧的身体，火炎花的药效也还没过，巨大的力量下，方子逸绝不会有还手之力。

郑到争分夺秒向远处方子逸跑去，如果让方子逸的法力回复上来，同等情况下，他必败无疑。

但下一刻弧形的刀光，冲郑到面门直劈而来，他全神贯注，侧身躲避，但刀光实在太快，郑到整条右臂被其切下。

身体内原本汹涌的血液在这一刻找到了缺口，从断臂处爆发喷涌而出。郑到脸上的绯红之色快速褪去，变成了苍白，直接向前栽倒过去。

除了失血，还有刀光中附带的电流，几乎击穿了他全身，郑到趴倒在地，一动不动，不知是死了，还是昏厥了过去。

场面竟如此静了下来。

方子逸慢慢坐起，他腿上的伤太重，还难以站立，必须使用治疗法术修复之后，才能继续行走。必杀的一招一直忍到了现在，他手中正握着一把匕首，是雷道的法器，此法器使用之后要隔数个时辰后才能再度使用。它能自己吸收天地灵气，对法力并没有什么要求，只是不能瞬发，需要念一段咒语催动，方子逸一直在等待最好的时机。

他看着趴倒在地的郑到，暗红的血泊向四周蔓延，滚动时边缘带着月华。

方子逸缓缓回复着法力，不管郑到死没死，他都准备再给他来上两击。他回忆着从双鬼伏击自己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事情，心里不禁对郑到又敬佩一分。郑到本身的力量并不强，但他懂得思考和利用，他谨慎又敏锐，同时还能抓住机会提升自己。

方子逸觉得他和自己很像，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另一株杂草。但他们俩只能活一个，方子逸感受着体内的法力，就像水从干涸的河床渐渐浸出，很快就好，只需要一发火球或者水箭便可以终结郑到的生命。

可令他也不敢相信的一幕出现了，一片血泊之中，本该失去战力的尸体一样的郑到，竟然顽固地将头抬了起来，四目相对时，同一个词猛然出现在两人心中。

九死一生！

火炎花的药力仍有残留，郑到的意志力也仍未在巨大的痛苦中被磨灭。

郑到用仅存的一条手臂，撑起身子，然后艰难地站起来，他满身都是血，不停滴落。但他仍然活动着，一步一步向方子逸走去。

方子逸则握着灵石，用双手往后爬，以拉开距离，争取宝贵的时间。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他们沉默着，他们拼尽全力，就像万千生灵在这片大地上上演的那一次次的追逐与杀戮一样。

郑到扑倒在方子逸身上，他们从疲惫的身体里，挤干一切的力量扭打在一起。

郑到用仅有的一只手臂挥拳向方子逸的脑袋，企图将他击晕，再用腿部膝盖进行连续肘击。

方子逸则护住要害的，即使手骨断裂了也不愿暴露头部，心脏等位置，同时他与郑到贴身，让他不能发挥出全力。他还在竭力回复法力，虽然手中的灵石已经被郑到打掉。

最后，郑到用牙咬穿了方子逸的喉咙，他像野兽般将血吞了下去，以补充右臂缺口流失的血液。

方子逸骨头断了不少，郑到的力气是他难以抗衡的，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失败的结局。

挣扎渐渐变弱，方子逸临死还睁着一双黑眸，他说不出话来，血液不停从他被咬断的喉咙里冒出，他只能望着高远的天空，眼中光芒渐渐黯淡。

郑到感觉体内法力稍微回复了一点，便立马朝着他的脑袋又补了一发水箭。

然后他才松了一口气，爬起来坐在方子逸尸体旁边。郑到用布匹在左腋之下穿过，然后斜着缠在右臂断口处，以求止血。过程中，他咬着牙，冷汗直冒。

固定完毕，他从方子逸身上搜出储物袋，攥在手中，足足有三个！

过后他控制着发软的腿，强撑着站起来，走到断臂之处时，他已披上了一件宽松的黑色衣袍，他将断臂放在怀中，然后单薄的身影走向树荫，越走越远。

方子逸的尸体，则在一团火球之下化为灰烬，风一吹，便散落到各处。

（这里是来自我的一次记录，我是元婴巅峰的卜算道修士，跟随登天之人的足迹，我来到这里，见到了一场惊险的斗法。

为了详尽地描绘出登天之路的全貌，往后我会为一些关键人物立传，以求与最后的《郑到传》作对比参考。

我在使用神通调查了方子逸的生平之后，写有一篇《方子逸传》，现附于本文中。

方子逸，生于中原滁州澹水城，父乃滁州富商，晚年患疾，仅育有其一子。子逸生有早智，惮其三姊婿为财害命，遂藏珠于谷，以痴傻示人。

其年八岁，子逸置于夜雨，佯不知避，不虞为雷电所中。后侥幸得命，周身皮肤溃烂，家人恶其容。貌尽毁，人皆轻视之，自此才智方显。

子逸随商历练，走雨州，上汴京，经凡间十城，受风雨八年。十六岁，巧入秘境，治得伤疾，回滁州。其年，子逸风华正茂，形貌俊美，如天人临凡，女子见之尽为其倾心。彼时子逸气候已成，逢其父归去，又继得家财万贯。子逸博闻强识，多有妙语，凡人见后，皆以赞誉之。商界官界，屡有佳人愿与其促成美事，皆婉拒。或有传言：“天上谪仙，可配方郎。”

子逸坐拥财富，而无悦色，美人投怀，亦无所应，因其见秘境，知天地间尚有二道。后觅得修行之法，十七岁，弃荣华，登仙途。

子逸聪颖，然体质于修无益，其功法以速见长，仍慢人数倍，遂屡次犯险，入秘境，夺机缘。崚州白石山秘境，丝州翡翠谷秘境，皆有涉足。子逸机缘际会掌握雷法，二十三岁，于神剑山论道大会夺取八强，一时为修士称道。后又入沧州金堂山秘境，终猝于东海大般仙岛秘境之争。

子逸乃悟道天才，数年雷道入新人境，创有雷池术，及极品二阶法术天罗地网。子逸向道之心狂热，不计代价，断情绝欲，加之其心计深沉，下手狠绝，一生杀练气修士六十三人，筑基修士三人，却未杀有凡人。

仙岛秘境，险象环生，子逸力破陷阱，屡败强敌，屠戮八方，终法力不济，谋有所失，丧于郑到之手，历时二十五年，证道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