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顺流而下
陈眉提刀往前走。
郡主叫住他:“陈护卫!我爹临终时神智不清,他说的话不必较真。”
陈眉这才停下,犹豫半会,还是就坡下驴:“遵命。”
众人努力,将亲王的尸体埋好,两位女眷也在旁边帮忙。挖坑埋土后,他们都感到脱力,连哭都累得哭不出来了,面容似乎都因疲惫衰老。
她们坐在坟荧旁,寒风阵阵,红色新土的腥味飘向四周,坟后高大的柏树轻轻颤抖。郡主与王妃作最后的祭拜。郡主见王妃满面感伤,真情流露,悲声道:“姨娘,爹刚刚还要您陪葬,您不怪他吗?”
王妃也伤心道:“我先是有点怨他,可见他当真走了又难过,想起从前的恩爱来。我本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幸得王爷青睐,嫁入府中,他对我爱护有加,更力排众议封我为妃。今只临薨时望与我同行,我又怎么能怪他……”
祭拜完毕,郡主收好粗糙的木头牌位及蟒袍,准备回到皇都再行厚葬之礼。羽亲王年少不思进取,各堂功课在诸皇子中垫底,太子继位,封其为雨州羽王,远走他乡,此后更迷于烟花柳巷,荒唐才疏,因其血统,一生顺遂,极尽富贵,到头反未得善终。
众人继续赶路。堂堂雨州王,就这样留在云川里了。
他们行了半日,于山凹处驻扎,陈眉与黄大则外出觅食。
陈眉见黄大往来路走去,并未有搜寻迹象,便起了疑心,一路跟随。
他藏在后方,只见黄大偷偷将亲王的坟刨开,尸首拖了出来。陈眉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事,哪还能不知道他想干嘛。他与黄大这些日子体力消耗最多,也最饥肠辘辘,若不是抢了刘家人的豆子吃,他不知自己会不会与黄大做出一样的事来。
“嘿!”陈眉呵斥一声冲出。
黄大本做贼心虚,慌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亲王僵硬发青的尸体躺在一旁。他结结巴巴道:“老……老大。”
“唉呀!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我,我实在饿急了。”
“你啊!你啊!”陈眉作出痛心疾首之状,后又左右张望:“算了!人死了,不管什么人都只是一副皮囊。还是该先紧着活人,王爷若在天有灵,肉身救助了你,你再保卫郡主、夫人出这云荒,也算功过相抵。”
那黄大见此,连连道谢,随后眼冒绿光看着亲王尸首。
陈眉不再看他,转身离去。他自是饱餐一顿,后又取一块好肉,想悄悄送给陈眉,陈眉不收,他又自己吃掉。
陈眉心中也有想法,他害了刘威的人,总怕他们追来报复。若黄大能保持较好的体力,那也是他的一大助力。
黄大这一顿饱餐,又能顶数日,众人继续赶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铁丹母亲病情恶化,刘威想到一个办法,便是造船乘江而行,不需三四日可抵达丝州。
这一招却是险招,青落江水势湍急,匆匆制成的船只,若是驾驶不当被卷入冰水中那便凶多吉少了。可事到临头,刘威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众人行动起来,花了三日时间终于将一艘可载四人的独木舟做了出来。其间找树,锯木头,再糊泥将圆木中部烧空,万分辛苦便不赘述。
好在刘威烧车撤离时随手带了点工具,又好在烧船的烟并没有吸引来狼兽,可能它们闻不到人已经回去了。如此,有惊无险,众人终于可以上路了,但造船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且其间寻找食物的时间也变少了,刘家父子二人越来越虚弱。
但没办法,世界上很多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了,只能挨着,没有别的选择。
四人顺着江水漂流,刘威握桨坐在船头,越来越沉默,若不是划船时还有动作,活像一尊雕像。冬日的寒风彻骨,运气不好,连下了两日雪,船往往漂一个时辰,底部积水便能没过脚踝,刘家父子一前一后为妇人挡风,又取衣物裹着她,纵然如此百般呵护,妇人还是在第二日的夜晚支撑不住了。
篝火在黑夜里飘摇,树上的叶子挂满白雪,这样的野外,离凡人世界太远了,离家也太远了,奄奄一息的妇人靠在刘威怀里,刘铁丹捂着她的手,像捂着冰块。
三人疲惫的脸上均有泪盈满双眼。妇人面色如白纸,她先看刘威虚弱道:“当家的,你向来识大局知轻重,我走之后,你要带着铁丹平安出去,不要去找那些人寻仇。”
刘威将她的另一只手贴在脸上,似乎是在骗自己:“没事的,我们一家人都会没事的。”
妇人摸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刘威为了让她安心,终于点头。
妇人又看向刘铁丹。
“娘!”刘铁丹泣声道。
“别哭了,孩子。可惜娘没看到你成家。我走了就剩你们父子两个了,你早点找个媳妇,出去后也劝你爹再找一个吧。”
“娘,我只要你!”
妇人也哭出来,她嘱咐:“铁丹,娘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要照顾好你爹,知道吗?”
“知道了,娘,我知道。”刘铁丹大哭。
妇人抓着两个人的手,好像触碰处,能捂出寒冷天地间唯一的温暖:“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的。”
说罢,铁丹母亲像是疲惫地睡着了,表情还在脸上。天地还是黑暗,寒风还是冻人,旁边的树,头顶的叶子,脚下的湿泥,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什么永远地改变了。
两人又哭一阵,也不顾逼近极限的身体,连夜找了个好地方,挖坑想将人埋了。当埋土时,刘铁丹悲痛难挨,将土撇开,抱着娘的尸首痛哭,如此反复三次,刘铁丹晕厥,刘威一人将剩下的工作完成。
第二天,虚弱的刘铁丹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喊娘,然后他看见了那包好的新坟,及木头碑位,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他趴到母亲碑位上接着哭,刘威坐在坟边蹬着一块石头磨枪,乌青的枪尖能照出人影。
他的头发和胡子好像都被雪染白,他的话越来越少了。
刘铁丹累得哭不出来后,刘威将他的枪递给他,声音沉稳每个字都十分清晰:“都说民不与官斗。别的事我想也就算了,这件事,总该有个交代。”
他还是骗了妻子,他怎么能不报仇!
刘威满头乱发的脸上表情无比平静,却又与之前不一样了,好像这个强壮男人身体中真正的他醒来了,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刘铁丹闭着嘴接过枪,悲伤褪去,似乎连同他的天真一起被洗走,他眼神也变得笃定,晃眼一看他与刘威如此相似:“我不管什么官不官民不民,我只知道害人偿命。”
刘威与儿子心有灵犀,仅这一个眼神便有了决定。
他看向一直跟着他们的老人:“方先生,我们父子还有事做,若您方便,可自行前往丝州。”
老人道:“老朽还有头痛之疾在身,孤身一人恐怕难以抵达。”
刘威又道:“数日相处,我们也算共同患难,我也知道先生的为人,先生要与我们同行,可先跟着,但我们往后必须要去完成一事,请先生万不可跟来看。”
“老朽知晓。”
如此,三人商议既定,刘家父子二人开始前往高处,等待陈眉等人的到来。他们是乘船,速度更快,且陈眉一行人不认识路,只能沿江走,如此守株待兔,定能等到他们。而后,便该清算仇怨了。
果然,两天后,陈眉一众人的身影出现在江边。
此时刘家父子像两个野人,从山上冲下,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天空中冬雷震震,像肃杀的战鼓之声,浓云翻卷,如有苦恨堆积。
陈眉远远见两人手执长枪,跨立两山之间,身子虽已不及当初强壮,但饿虎也是虎,反而添了许多凶意,他知躲不过去,便让两个女人停在此处,并叫黄大上前。
“兄弟,这是我们最后一关。若能过得去,自然否极泰来。我知道你饿得紧,但郡主不能动,王妃又整日跟着郡主,如今这两人,不是送肉来?千万勉力些!”
听了这话,黄大也多了些战意,两人拿着朴刀向前。
陈眉喊道:“刘家兄弟,当日情急,我实不是故意杀人。是你那瘸腿弟兄先刺了我一刀,我失手才砍杀他。实在是意外,若兄弟既往不咎,你我可结八拜之交,今后我得高官厚禄,咱们有福同享!”
刘威冷声道:“你是失手杀人,那我夫人的药呢?”
陈眉心中一惊,未对他们俩这幅样子的原因有了猜测,未想到那妇人没了药果真出事了。
他保持镇定,喊着解释:“令夫人本有病在身,若不是路中捡到方先生,她早难支撑。实不怪我!怪命也!陈兄何必痴迷?大丈夫何患无妻?”
到此时,天空又有雪花纷纷飘落,逝者已去,生者还在雪中,寂静地见证眼前高山缓缓衰老。
刘威双手握枪,目光穿过越来越大的雪,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凶恶,如怒相猛虎,一大口白汽从他布满胡须的嘴中呼出,巨大的怒喝打破平静:“你这奸贼!还敢推脱!速偿命来!”
说罢他挺枪向前,刘铁丹紧随其后。
陈眉长眉锁紧,青面不怒自威:“敢挡老子路!老子也不怕你!”
四人长兵一接分战为两团,刘威对陈眉,刘铁丹对黄大。
四人难舍难分,前二十回合舍生忘死,枪如群星扑朔,刀似寒月展光。乒乓撞击有雷鸣雪中,喊杀逼人见恶鬼散发。
两个女眷早见了,王妃要躲远,郡主想劝和,但她们的喊声,没人能听见。
众人本饥饿多日,渐渐体力不支,枪也慢了,刀也慢了,只有眼中的恨越发凶狠。
黄大遁入林中且战且行,刘铁丹追击,陈眉也往坎坷处跑去,刘威亦追上。
黄大实在跑不动,回身一刀甩来,被刘铁丹双手擎枪挡住。铛一声,黄大手软,刀脱手而出。刘铁丹用枪抵着他胸口。
他上气不接下气:“饶!绕命!杀人抢药和我没关系!……我是无辜的!”
刘铁丹果然是天生练武的料子,纵使饥寒交迫,黄大还多吃了东西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强行收住怒火,用造船时搓的绳子将黄大双手反剪绑好,押回刚才的地方寻找他父亲。
与此同时,刘威与陈眉已再度交手十数招,两人功夫老练,一时都奈何不得对方。但刘威前面造船体力消耗太大,陈眉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他往斜坡上跑,刘威追赶不上,不能突袭他后背,反叫他跃下以劈山之势袭来。
刘威横枪隔拦,乌青铁枪上被斩出白痕,若不是他几十年的马步功夫,当场就会被斩倒砍头。可这一下过后,他的体力更没有多少,再碰撞时手软必定出现破绽,败于陈眉之手。
刘威此时一点也不能退,往坡下退,陈眉的攻势会越来越猛,他抵挡不住。
他也是功夫扎实,当即使出一招老龙翻江,凭仅剩的力气想将朴刀掀向右侧,到时陈眉重心向右,左侧身子就会露出破绽,然后他可使一手撒手枪,用左手丢出枪尖前部,右手拿枪尾,利用极长的攻击距离对陈眉造成划伤。
陈眉未曾想到,他如此的大力猛劈,刘威竟然一步没有退,心中暗叹自己真是被饿得没力了。这让他反而陷入刘威的节奏里,刀被掀到一旁,那危险的枪尖正在朝自己逼近。若是他收力后退,必定被枪尖扫到,十分危险。
有种说法,说武夫比武,杀人只用一招,先前许许多多招,都是为了最后一招铺垫。而现在最后一招来了!这就是惊险的决胜时刻!
陈眉心中一横,丢掉刀,借下坡冲势向前,枪杆打在他肩膀,带来骨裂的疼痛,但并不致命,他避开了枪类武器最佳的伤害范围,而后直捣黄龙!
他以极快的速度拔出腰间匕首捅入刘威右肋,血液染红棉花,他本来想捅心脏的但被枪杆打中之后有些控制不住了。
刘威往坡下滚去,陈眉想要追杀,却见刘铁丹已拿枪赶来,他连忙去捡朴刀。
刘铁丹蹲下将父亲接住,陈眉再拿刀手脚并用往上爬,在十数步远的地方谨慎地看着他们。
这些疲惫的男人们的搏杀,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