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叹情嗟义何所去（1）
而此刻，猗猗心心念念的三殿下华璎，到底好不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华璎醒来时，虞瑾早已离去。自从红荷曲之毒发作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那夜半的凉意是如此的舒适。不知道虞瑾用了什么方法，身上那种如烈火焚烧般的蚀骨之痛已经消失，整个人感觉又活了过来。然而大脑清醒的同时，华璎便又想起了那些不该想也不能想的事情。
比如说孤单，比如说失意。
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心中格外失落。
一时间华璎也弄不明白，这种失落是不是因为醒来发现虞瑾未曾等他——他还有很多话想对虞瑾说。
“呵呵，”华璎苦笑。
为何从来都是他在等待，从来他都是那个被离开的人。不论是虞瑾还是，还是素楝。
华璎慢慢起身，披了件外袍，走到门外。
夜半，明月生辉。院中一片宁静，空气格外清新，花儿树儿影影绰绰，许久没有好好这样的静谧和安详了。很久之前，当他心中还充满野心和仇怨时，做事大多数时候是乖张恣意的——除了面对辛玥儿和大哥之外。
可是，不知何时，他好像变了。是从遇到虞瑾和素楝开始吗？还是辛玥儿死去之后？亦或者是他发现了自己心中那份不能言说的秘密之后？
夜风吹过，撩起华璎的长发，在空中飘舞。华璎凝神看远处的一棵大树，嘴角渐渐勾勒起笑意。
初见素楝的时候，她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满树的白花，芬芳馥郁。她的头发很乱，就像大海里疯长的海藻。她的眼神慌乱羞赧，却一点都不害怕他……
明明是他先遇见了素楝，明明是他救了她，明明，他就该是故事中的男主角。
华璎想，他那时候就该表明身份的。
可是，那时候的他，还将这个可爱的女孩子看作自己的亲妹妹。
造化弄人，偏偏是她，而她又偏偏喜欢另一个他。
华璎叹了一口气。
偏偏那个“他”是虞瑾，平白让自己少了很多名正言顺嫉妒和怨恨的理由。
风拂动华璎的长发，思念撩拨着他的心。此刻，静谧的夜空，掩藏了很多的秘密，也可以掩藏他的行迹。好久没见到素楝了，她应该还在安济坊。
或许是夜风带凉，华璎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体，虞瑾似乎只是暂时压制了体内的红河曲之毒。
“拖着这残破的身子，你还在期待什么呢？”华璎苦笑，理智告诉他不能有所期待，可是在这夜色之下，在这黑暗之中，他是否可以暂且不那么自苦和压抑？
想到这里，华璎拢了拢长袍，踱到院中，飞身而上，朝安济坊方向而去。夜风呼啸，飘飘荡荡，隐隐传来了远处少女明亮娇俏的声音。
华璎凝神细听，不是素楝是谁？
素楝真的平安无事，这是华璎心里的第一念。
少女的声音仿佛是什么灵丹妙药，让华璎的哀伤一扫而空。他踏着风，朝着那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那银铃般的笑声像有一种魔法，将他的心紧紧地攥住。
华璎不自觉的浅笑，心里想着怎么跟素楝解释他这几日都没去寻她。
不知道素楝是否知道自己受伤了。她一定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来看自己的。华璎心想着，深吸一口气，加快速度，恨不得一瞬间便到达素楝身边。
远远地，华璎看到一人黄衫站在围墙之上，风声簌簌，将那衣衫吹得缥缈。虽然看不清表情，华璎却能想象，那月光般皎洁的脸上，有着怎样生动的表情。
要是她看见自己过来，不知会怎样的惊喜呢？
可是，似乎并不止她一人在此。华璎想到，虞瑾，是的，虞瑾既然在梧州，楝楝怎可能是一人？他的心猛地一沉，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则是让那颗心沉入最深的地极，永世不得超生。
“说的就是你呀，楝楝，你到底什么时候嫁给我哥？我可等着改口叫嫂嫂呢！”
是虞梓。他的哥哥，就是虞瑾。
夏末的夜晚，华璎那一颗热切的心，一下子如堕冰窖。他的脚步就停在那里，脚下的风依旧簌簌，却不再那般凉爽惬意。
好冷。
终究是错付了。华璎苦笑，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或许是因为梧州这一战，死里逃生，竟然忘记了在素楝面前，自己从来都不是第一位。难怪这么久，也没来看自己。
自己这样算什么呢？华璎凄然。理智告诉他要在此转身离开，可是他的双脚仿佛不听使唤，依旧朝着那声音而去。
可是，转眼一缕黑影，挽着那一抹黄色，便朝院内飞去。华璎像是着了魔一般，追着那一双背影而去。最终那一双背影相依相偎在屋顶，他故意隔得很远，因为他担心，那些不属于他的甜蜜是否会让他彻底发疯。
仿佛过了一千年、一万年，那相依相偎的两人，终于被虞梓发现。于是两人的约会变成四人的对饮玩乐。
华璎始终看着，看着素楝笑，看着她和虞梓玩闹，看着虞瑾静静地坐着，看着这两对佳偶，享受难得的快乐。
可是这一切都与他华璎无关。爱人、亲人、朋友，都与他无关。
直到深夜，他们散场。看到虞瑾抱起素楝，华璎的心如刀绞。大树的阴影，将他难以示人的脸色掩藏。他远远地跟着虞瑾，直到看见瑰云进房间，虞瑾从房内出来，他的那一颗心才落下地。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在这凉夜之中，竟然冷汗涔涔。
一阵风吹过，华璎感到一阵恶寒，而内里的那股火，仿佛又烧了起来。他想要咳嗽，却又怕虞瑾发现，忍得十分辛苦。
待得虞瑾离去，他独自站在素楝房外，脑海里全是素楝的笑颜。对着虞瑾时，略带娇羞和嗔怪，对着瑰云时，温柔撒娇，对着虞梓时，洒脱恣意。
而他实在想不起来，素楝对着自己笑的样子。
华璎看着房间微弱的光，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这一身毒一身伤，徒有妖界三殿下之名，再无庇护之力。他突然无比怀念从前那个纨绔跋扈，甚至有时候称得上残忍的妖界三殿下了。
至少，那时候他还不需要别人照顾。若是那时他便知晓心意，或许素楝此刻，心心念念之人，会不会是他？
心中那阵烈火又烧了起来，华璎隐隐感觉自己又有毒发之势。他抬头看那月亮，越来越亮了。再有月圆之时，不知他是否还在这世上？
最后一次回头，华璎笑的很开心。
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这里。不知道此去经年，是否有那么一瞬间，素楝在快乐幸福之时，也能想起自己？华璎心中苦闷而又决绝，即便自己只是“三哥哥”，只要自己能在心爱之人心中留下点滴印象，占据一角位置，他便心满意足。
原来在爱里，他是这么卑微。“这可真不像青雘王华璎，”华璎心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拔下了身上所有的刺，只将那一线幸福的希望，寄托在所爱之人身上？
华璎迎着风，穿过夜色。风声呼啸，却抵不过他心中的念头，是时候该抽身而去了。此生最后的日子，他突然想回皋深山了。松琴湖边，那是母亲曾经待过的地方。
母亲？华璎不觉自己有些可笑。或许即便在母亲那里，自己也是可有可无，随时可抛弃之人，又怎能怪素楝？
天生的亲情尚且如此。
华璎想，此刻若自己还是从前乖张的三殿下，此刻就该冲上天，去询问母亲，为何抛下自己。可是，他做不到。
所以，华璎想在松琴湖边静静地回忆此生，带着遗憾和思念离去。
华璎回到住处，却见虞府管家正在门外焦急的等待，他身后站立一人，虽身形并不魁梧，却岿然不动，气势非常。管家见到华璎，如获大赦，忙不迭上前，“三公子，你可回来了，让我好等！”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旁边那人的眼色。
华璎在这虞府也待了有些时日，这府里因着虞梓并未将侍从当做下人看待，是以他们并未有卑躬屈膝之行，行事说话颇为坦荡。这也是华璎为何在此住了这么久，还算舒心的原因之一。此刻管家这般谨慎甚至讨好的模样，让华璎颇感意外，也有些不太舒服。
“管家这是怎么了？”华璎伸手便要去扶，那管家却颇有眼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华璎的手落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华璎正诧异之中，阴影中走出一人，国字脸，嘴角上扬微微笑着，却实在称不上亲切。来人仿佛天生严肃，即便笑着也令人生畏。待华璎走近看清楚他的脸，不由心惊，此人正是魔界长老曹秉玉。
华璎自然是见过曹秉玉的，自己中毒将死之际，父亲求医无门，实在无法，只好去魔界寻了此人来。只是自己病情稳定之后，就再没见过此人。只是听说，他依旧受父亲所托，在为自己研制解药。还听说，他有一法，可解红荷曲之毒，但是不知为何，父亲并未答应，也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起。
只是曹秉玉乃魔界之人，为何如今到此？且看这模样，竟是来寻自己的。
曹秉玉既现身，那管家便忙不迭的往后退了一步。却依旧恭敬，对着曹秉玉拱手作揖，“大善人，你要找的人找到了，能否将这府中之人放了？”
“大善人？”华璎一听这话，心下明了。原来曹秉玉来寻自己未见人，便绑了这虞府之人威胁管家。可怜管家一介凡人，一向又被虞梓和瑰云保护的很好，不知该心焦几何。
华璎斜睨了曹秉玉一眼，并不说话。管家见曹秉玉并不言语，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华璎一眼。虽只相识几日，也不明身份，但是他在潜意识里认为华璎不会害他。
“三公子知不知道，嶀琈王十分担忧你。”曹秉玉开口道，脸上依旧是笑容。
“既已寻到我，又何必为难这些人？”华璎眼中有些不忍，他看着一向坦荡豁达的管家，此刻卑躬屈膝，只求曹秉玉一时心软，放了他视如家人的伙伴。
“哈哈哈，我竟不知，堂堂妖界三殿下，何时变成了菩萨心肠？”曹秉玉似夸赞又似嘲讽。
华璎向来见怪不怪，只是这管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华璎笑了，人间向来对于妖魔讳莫如深，因为妖魔两界就如眼前的曹秉玉一样，似乎并未将凡人看做需要平等对待的生命。
华璎十分理解，要是他是管家，估计也要后怕。
“天大地大，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华璎笑道，“你就当我想为自己积福吧，算起来我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不是吗？”
“殿下慎言，可不能就这样砸了我的招牌，我不会让你死。”曹秉玉道。
“所以你来找我了。”华璎答道。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曹秉玉对着天边的月亮微微拱手，“你父亲寻便天下，配得药丸，想到你毒发之期日近，派人送到天界，却被告知你来了这里。他脱不开身，别人也不放心，便派我来。”
“他不放心，所以让你来？哈哈哈……”华璎的笑，听到的人都能听到其中嘲讽之意。曹秉玉何尝听不出来。
“我虽然是先王妃族中之人，但也并非完全认同她所做之事。”曹秉玉说的是真话。其实他应华钰之邀来给华璎解毒，也是存了私心的。
就当是为了云絮积福吧。
慕云絮，似乎是个很陌生的名字，因为世人都称她——“辛玥儿”。
“你放了这府中之人吧，他们待我如家人。”华璎道。说着便过去，将依旧半跪在地的管家扶起，“今天太晚了，明早我就跟你回去。”这话是对曹秉玉说的，可是华璎并不看他，只搀着管家往虞府门内走去。
“那我呢？”曹秉玉问道。
“曹先生自便，反正这虞府估计是不欢迎你。”他回头朝曹秉玉眨了眨眼睛，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先生莫要再胡乱吓人了，不然我为了赎罪，就只好再多待几天了。”说着，这便进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