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神女何曾入梦来(4)
“你去也不管用啊,”阿梓开口笑道。
“你,你……”素楝却是无法反驳。此刻的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日骑着大鱼的少女,无所不能,可以尽情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当然你可以默默地为我祈祷,也要相信我。”阿梓走到素楝身边,“想起那一年,我们一起到万蜃楼,一起去饕餮山,那时的我可是个真的‘草包’,可是我命大啊。楝楝,不要为我们担心。”
“你不是草包。”素楝忍住眼泪,却没忍住笑,“你是诗人。”
“天下太平日,人生安乐时。待到那一日,我定然为你单独作诗一首,想必那时,楝楝你定是另外一番景象,咱们说好了,一定不要缺席。”
“那是自然,我们还跟昨日一样,执樽对月,诉衷情,叹人生,品美酒,从此再也不分开。”瑰云走上前,对着素楝宽慰一笑,“姐姐放心,河溓海晏时,自有相会日。”
“事不宜迟,大哥,我们这就回虞府,收拾收拾,尽早出发。”阿梓道,他看着虞瑾的眼神发亮。相比即将来临的分离,他更憧憬未来的团聚。他对于虞瑾交待的任务充满了热情和干劲——此生颠沛流离,除了诗歌和美食,他从未怀有什么梦想。可是此刻,他有了新的梦想。
他想用凡人的“智慧”,为这天地和平贡献一份力量。此去不求青史留名,只求家国和平、余生安稳。
“昭月和华璎还在虞府,”虞瑾道,“我不想讲他们二人也牵涉进去,况且,此行未成之前,也不宜张扬。”
“听大哥的。”阿梓笑道,“不过,大哥,或许他们知道,说不定能帮上忙。”
“或许他们也会有为难之处。”瑰云上前道,“三殿下,其实昨晚来过。我观他的样子,似乎是来告别。”
“那他怎的没来找我?我还没跟他一起喝酒呢!”经此梧州一战,虞梓彻底改变了对华璎的看法。华璎不再是当年灵岛戏弄的他的魔鬼,也不是脾气乖戾的妖界殿下,他真的把华璎当成了朋友。
没人回答虞梓。
连虞瑾都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华璎为何离开。并且,他觉得这是件好事——不是因为别的,他清楚华璎的身体状况。回到妖界,凭借嶀琈王的影响力,也许可以治愈。
想到这里,虞瑾下意识的去看了看素楝。素楝并无惊讶,看来早已知道。她垂下的眼眸,睫毛一闪一闪的跳动,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情。
虞瑾伸出手,想要轻轻拍拍她的背。可是终究停在空中,什么也没做。
不知为何,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素楝和华璎之间,似乎有一处是他无法介入的。可是奇怪的,爱情的嫉妒法则似乎在这里失效了。
不知为何,虞瑾的心中竟生出几分宽慰:这世上多几个可以看顾素楝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行人回了虞府,才得知昭月也已经离开。
昭月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听闻虞府的人说,她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不断的仰头看着天空,直到来接她的神使提醒,早已过了和伏夷殿下约定的时辰,她才离开。
看来伏夷还是在乎这个姐姐的,虞瑾心想。想到伏夷安排昭月陪自己来梧州的目的,虞瑾有些愧疚。他明知个中缘由,也并未拒绝。
昭月此情无可寄,只因虞瑾心有所属。想来,他唯一的可做的,便是待天下安定,襄助昭月完成自由之愿。想来她这般资质才情,这般豁达心境,天涯海角,定然有一处逍遥之地,是完全属于她的。
未能跟华璎告别,就连昭月也不告而别,素楝也有些悻悻然。不过,这种情绪,很快被阿梓收拾东西的热情所感染。
瑰云看着阿梓和几个仆从,从书房里搬出一箱一箱的书籍,又将那书一本一本的拿出来。赞叹、惋惜、犹豫、难舍,种种情绪,清楚的出现的阿梓的脸上:原来,他想将这些书都带走,可是瑰云只让他带走一箱。
素楝捂嘴笑书痴,书痴不觉痴。瑰云轻语几声,阿梓便如那被捋顺毛的小猫咪,不再焦躁,乖乖坐在那里挑选他的心爱之物。
一旁菩提青树,高大葱茏,端庄肃穆,树荫之下的虞瑾,背手踱步,抬头看天,西华山不可见,幻花岛似在眼前,天界却渺渺然。
未来将如何?
紫衣在阳光下更显华贵稳重,却掩藏不住少年内心的隐隐不安和沉重。想来师尊高叶鸾早已收到自己的来信,不知素楝所遇之事是福是祸?贺儇又是一番怎样的打算,会赞同自己的这番作为吗?
素楝看着那略显孤单的背影,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之间不过只有十步之遥,却仿佛隔了很远。
似乎是感应到素楝的目光,虞瑾回头,朝素楝粲然一笑,连华贵的紫衫,也无法夺去其气度之一二。那笑容就像是菩提树下所立之佛,见之忘俗,或可解世上千般忧愁。那笑深入眼角,直入鬓边,鬓发葱茏,如那菩提翠叶一般,直述其生命力之旺盛。
那眼睛,在阳光下生动灵巧,充满着不知名的诱惑力。在这一刻,素楝不知为何想起那一日在万蜃楼初见之时,远远地看着他,似是水月观音,又似林中魔魅,正邪难分,雌雄莫辨。
那一日,他也穿着紫衣。
虞瑾慢慢走向素楝,素楝却下意识的想往后退,直到阿梓一声“大哥”,她才从这梦魇般的想象中抽离。
而她身边,哪有什么观音和魔魅,分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是她的爱人。
“大哥,你来替我挑。我小时候的学问都是你教的。”阿梓的语气有些撒娇。
而看着一个中年老爷们,跟一个少年公子撒娇的素楝,实在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或许就是因为阿梓这样的古灵精怪,这样的非比寻常,她也少了一些对他北上京城的担忧。
阿梓从来都是能够逢凶化吉的,从万蜃楼到饕餮山,从京城到梧州……这一路他经历风雨,却都在看似不经意间化险为夷。
要说运气,没人比得过阿梓。他身边站着的瑰云,就是最好的证明。
瑰云似是察觉到素楝的目光,转过头来对她笑笑,似是安慰。素楝回以微笑,二人隔了几步远,却都默契的没说话。离别在即,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彼此的牵挂。
这天夜里,梧州城守门的老头正昏昏欲睡,却猛地被惊醒。这么多年了,因着移尸之祸,半夜几乎没人出城。这梧州的父母官,并无宵禁一说,倒是信奉来去自由。所以这守门的只要是有出去的,无不准的。只是守着这门,免得夜间有人来作乱。不过梧州移尸之祸声名在外,倒也没有什么亡命之徒敢半夜来这里。
半夜有人出城说来也是几十年没见了。这天夜里,守门的老头,一夜竟然见了两辆马车出城。拖着些木箱布匹,听口音像是京城人士,只说是贩卖布匹,赶着交期,所以急着赶路。有老有小,确实是商户模样。
老头自然是客客气气的开了门,让了路。几十年了,守门的老头头一回有一种国泰民安的感觉。王爷请来的朋友,赶走了移尸。这梧州城怕是真的要天亮了,夜间行路,生意往来,恐怕日后渐渐要多了起来。
安稳觉是要少睡了,但是这种即便被扰眠,却依旧能倒头就睡的安心和希望,却正是老头日夜祈祷之事。
所以,他遥遥地对着那一行人道,“老板,早日发财,平安归来!”
虞梓掀开马车帘子,看着一双儿女在瑰云怀中酣睡。他听着这最朴实的祝福,心中默默念道,“平安归来。”
随行的小小的李勇剽和他并行坐在马车外,夜间的车轱辘声似乎也更加明晰,他终究离开了这个生他养他却也让他担惊受怕的地方。李勇剽别过身子,朝那远去的城门望去:夜色下的城墙,巍峨如山,虽渐行渐远,却永远是他的倚仗和依靠。
虞梓看着这小小孩子,他有些后悔答应李老头带着这孩子北上。
自己此行生死未卜,也不知于他是福是祸?
素楝虽舍不得瑰云和阿梓,但也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瑰云的再三要求之下,她并未将他们送出城门,只在虞府门前作别。甚至,虞梓都没有叫醒那些仆从,言道他们年纪大了,不好惊扰。
素楝倒也不担心他们起身之后发现主人不在之时慌乱,因为梧州多乱,见惯风云,他们似乎什么都能接受。可是她到底不忍心,还是将虞梓瑰云离开的消息在清晨告知。几位大爷大婶,确实如素楝所料,并未有一丝惊慌,只是这种安静的沉默,让素楝肃然起敬。她忽有些明白,为何六界之中凡人最“凡”,却依旧屹立不倒。
或许他们知道虞梓是为了梧州的永久和平安宁而以身犯险,举家北上,又或者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又一次被抛弃,无论命运如何摆弄,他们总是能在苦中给自己找一些自在,就这样无悔无怨的一代代传承下去。
“阿梓正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他自己知不知道?”素楝问虞瑾。
虞瑾站在廊前,晨光微熹,他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素楝的问题,作为兄长,他是绝不愿阿梓只身赴险。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虞梓是,他虞瑾是,素楝也是,天帝之间万物皆是。千千万万生灵背负自己的命运,大多数只能被掌控着往前走。他们还算是幸运的,还可以跟命运搏一搏。
所以危险不危险,伟大不伟大想来也没有那么重要,若所行之路乃心之所向,若所行之事能为万物求生机,若能有机会和上天搏一命,终归是值得的。
虞瑾这样想,却并未回答素楝的问题。
因为他想起了今早收到的回信。
相比起天界的贺儇,竟然是师尊高叶鸾先行回复他。对于他的疑问,师尊并未给出确切答案,但是素楝身上发生的事情确有疑点。那蓝色水渍,那强大力量,那游走的大鱼,那淡蓝的“海水”,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人——早在数十万年前就已经命陨战场的海神鱼疆!
高叶鸾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虞瑾的消息了。
他虽未对自己收留虞瑾之事感到后悔,却一直准备着为此事善后。虞瑾成为仙蚩,在他看来,这并不可怕,仙蚩之力虽大,毕竟有限。
这世上比无上灵力和功法可怕的是心中的恐惧和欲望。
高叶鸾更担心虞瑾无法承受这破天之力而堕魔,也更担心这世人因此而掀起风浪。
可是观虞瑾来信,虽是为解疑惑的一封问函,却措辞周到谨慎,言语中能看出他惯有的沉静和周到。他对于仙蚩之名的不为所动,由此也可窥见一二。
而此番来信之意外,便是虞瑾提到的名叫“素楝”的女子身上的“奇遇”。高叶鸾很久没有回忆了,可是这阵子却有些过于频繁了。那一夜氓山起风,他似乎察觉到故人的踪迹。
可是终究是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不能确认。
青年时期,他曾亲眼所见海神鱼疆的风姿,她的勇敢和无私是他少年之理想,驱散了他的懦弱恐惧和自怨自艾。在跟随海神的日子里,他虽不言语,却是十分感激的。那种强大的力量、震撼人心的精神,是他人生的指明灯。
虽然那时候他还只能称之为孩子,还只是寂寂无名甚至有些卑微的一只鸟,是人人口中卑贱的“杂种”,但是海神鱼疆,似长辈,似朋友,似导师,教会他处世之道、立世之本。可以说,没有鱼疆,就没有高叶鸾,也没有如今的氓山。
可是,他亲眼所见鱼疆早在几十万年前就已经灰飞烟灭了。虽然只是怀疑,高叶鸾还是将所知道的一切告知了虞瑾。
如果虞瑾所述的那名女子真的与海神有关,那于这世界或许又是一场救赎,这一点没有人怀疑。
可是,虞瑾并未见过海神,他没有师尊对于海神近乎崇拜的信仰,他怀疑一切。
他不像师尊一样,与天地一般沉静,心如止水。
他关心则乱。所以他并未看向素楝,因为他无法完全掩藏眼中的担忧。
而素楝此刻却也并未看他。
晨光中一盏新阳夺目而出,将这梧州城重新照亮。
一切仿佛都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