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生只为自由故（1）

时间拥有这世上最难抵挡的力量，只要够长，便可将过去的一切淡化，那些开心、伤怀、流泪、微笑，那些爱恨情仇、念念不忘、情深似海……无论当时多么的刻骨铭心，它都能将一切具体的生动的可以抓住的情节和情绪磨平，只给人留下一个日渐模糊的影子，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

可是慕云实不一样。

关于摩藜的一切，仿若就发生在昨天，栩栩如生。

那一年，慕云实十七岁。

那一天，摩藜刚好十六岁。

而那时候，这悬命阁还不是“悬命阁”。它有一个令人神往的名字：摘星阁。

那一天，是七月七日。是人间的乞巧节，也是冥界的圣女诞辰。人间的乞巧节，是情人相会的日子，充满着浪漫和欢笑。而对于冥界，这一天是神圣而肃穆，关乎着将接下来一万年冥界是否太平。

冥界地处极寒之地，身为冥灵，除了拥有漫长的生命，其它的什么也没有。这片广袤的土地几乎寸草不生，大部分低阶冥灵就只靠狩猎为生。可是因为过于贫瘠，只能勉强活着。

或许是上苍怜悯，在这冰冷的一方天地里，却有一条河。它终年不结冰，河水清甜，沿岸生长着各种奇花异草，所见皆可入药，或可治病，或可修行。冥界靠着这条河，和六界互通有无，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几十万年以来，她像是冥界的母亲一样，哺育着这片土地和千万冥灵。

是以，冥界以族名为河名，称之为“冥河”。

冥界有一个公开的秘密，那便是冥河水终年不结冰的原因——因为河底生长着成片的摩舍那藤。传说每到七月七的夜晚，摩舍那藤就会开花，河床底部像是铺上了一层蓝色的地毯，整个冥河变成晶蓝色，闪闪发光，宛若仙境。

而每一年也只有那一天，大家才能看摩舍那藤真正的样子。也曾有人动了歪心思，想要将摩舍那藤带出去。但从没有人能沉到河底，或者说，即便沉到河底，也没命出来。

是以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摩舍那藤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即便众人都道说摩舍那藤是他们见过的最美丽最幸福的花儿，但是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过——那是活在他们心中最神圣的花朵。

冥河是圣河，摩舍那藤是冥界圣花。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在此庇护之下过着虽然清苦但是却有希望的日子。

然而，这世上任何馈赠都是有代价的。

冥河的清澈流淌和摩舍那藤的美丽绽放的代价，便是终身身居冥河河底，永无天日、鞠躬尽瘁直至身死的冥界圣女。

圣河、圣花、圣女，冥界三圣，不容侵犯。

冥灵的一生大概万年。相比起凡人的不足百年来说，是够长了。而相比起神仙而言，又显不足。每隔一万年，先代圣女便会在河底化为云烟，新的圣女便会诞生。圣女是冥界最为纯洁的灵魂，冥族相信，只有她的灵魂才能令摩舍那藤茁壮生长。

并不是每一个冥灵都能见到圣女，是以冥灵一生，以见证圣女诞生为荣。这一年，便是那一万年之期，而新的圣女早早便已定下了。

几十万年来，大部分圣女都出自冥界王族，因为冥灵认为王族的修炼会使他们的灵魂更加纯净。这一年正好年满十六岁的王族少女，都会参选。

即便摩藜身为长公主，也不例外。

在这一天之前，她是冥界最自由的少女，是冰天雪地里最可爱的精灵，是人人赞美的冥界长公主，是父亲摩保口中心中最宝贝的小藜儿。她没见过母亲，但是她得到了所有人的爱。

可是，就在这一天，一直疼爱他的父亲，逼着她进入冥河底，去过永无天日的生活。

可是，父亲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梦想：摘星星。

这世上凡是见过摩藜的人，无人不知晓，摩藜最爱的是自由。

大部分时间，摩藜都独自住在广袤冰原上的小冰屋里，常常一个人跟在雪狸子后面，和它们一起探险。偶尔也曾遇到过一些误入冰原的人，曾经也救过两三个。她和住在冰殿王宫里的妹妹不一样，她过着一个普通冥灵的生活。

虽然偶尔孤单，但是摩藜喜欢这荒原的一望无际，她喜欢在无人雪原上随时起舞的自由。也只有那一刻，她才深切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虽然那些声称见过摩舍那藤的人，都说他们看到了星星。可是摩藜知道，那不是真的星星。

因为她曾在藏书阁见过星星的样子，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美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完全描述。她常常憧憬，躺在星星铺就的闪闪发光的海上，抬头仰望同样是蓝色的星空，那才是她所向往的生活。所以从小她就嫌冰宫过于拘束，总是喜欢往外跑。而父亲总是慈爱的，只要出门就会带上她。后来甚至放纵她常年在外不归。

可是，她不明白，为何父亲非要她去做圣女？身为冥界王族的一员，摩藜自然知道圣女和冥河的重要性，知道身为王族的责任。

她也知道，人人都觉得她应该去当圣女，这正义且正当。

可是一个女子在一万年间，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干枯，也是正当的吗？

几十万年来，冥界聚集数千万冥灵，却只把一个族群的生死存亡寄托在一个又一个鲜活女子的身上，从来没想过改变，这难道就是正当的吗？

摩藜爱家乡，也爱自由。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吗？难道摩舍那藤就只能在冥河底生长，那么见不得光吗？

摩藜想自己一定能找到方法，让摩舍那藤长在阳光下，长在冰雪中。她要将这一片荒原变成生机勃勃的沃土，让所有冥灵都丰衣足食，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生灵。

自然，她也要找到自己的自由的星空。

于是，十六岁的那天，当整个冥界正繁忙准备圣女接任仪式之时，摩藜带着摩舍那藤的种子逃跑了。

摩藜跟在一队来往冥界和魔界的商队之中，打算先逃出冥界。她听说人间气象万千，灵气最足，如果要找合适的培育摩舍那藤的地方，那里必然是首选。

可是摩藜知道，自己逃走这件事很快会被发现，她若是此时一人朝人间而去，必然会被发现异样。而此时离冥界最近且来往最为频繁的地方，就是魔界。不如先去魔界，再想办法去人间。

于是，摩藜便跟着商队，一路来到了冥魔两界交界处的摘星阁。

摘星阁位于冥魔两界的边界冰山之上，摘星阁也坐落于冰山最高处而得名。摘星阁的两边，是冰火两重天。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极端天气，这里竟是冥魔两界唯一能看到真正的星星的地方。

这算是意外之喜，摘星阁真的可以看见星星，除了那天晚上偶然寄居的摩藜，还有另外一人。

那便是慕云实。

后来，慕云实回忆起来，总觉得她和小藜的相遇是冥冥中的天意：因为她们二人相遇的契机都源于对自由的向往。当然，魔界自然没有什么劳什子圣女，她们不搞那一套。

“是自己的就去争取，争取不到的就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如果是我自己想要的，我绝不会以族人性命和领地为代价去交换。”这是她对父王说的话。

父王沉默了，而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父亲，所以她离家出走了。

魔界终年炎热，四季酷暑，除了用上古魔力营造的一处幻花岛外，其它地方无一处清凉。但是在魔界本土之外，还有一处还算不错的地方，那边是靠近妖族领地的饕餮山。而现在，因为慕云絮那丫头，父王竟然要将那块地送给妖界。

或者说，云絮那丫头能嫁给她的心上人，原因之一就是父王会将此地作为陪嫁。而饕餮山因为有所谓“天梯”的传说，一直为妖界所觊觎。慕云实对此感到很无奈，她理解一个父亲的心情，但是却无法赞同他的做法。

而且，更重要的是，慕云实明白，她永远的失去了自由。

云絮被妖族那小子迷昏头之前，一直是作为魔族接班人来培养的。而她这个长女，性格乖张，耿直正义，又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并不得魔族各位长老的认可，甚至连父亲也是觉得妹妹更合适做下一届魔王。

而慕云实也乐见其成，因为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力。

云絮八方玲珑，笼络人心很有一套，哄得那些长老言听计从。而另一方面，她做事也十分果决，向来认定的事，没有不成的。这不，因为喜欢了妖界的一个小子，不惜抛弃家族，甚至连王族之尊也不要了。

可是，慕云实也不想要。

魔王的王座，是威严，是权力，更是枷锁。

在外界看来，魔界不算是什么好地方。而对于慕云实来说，魔界炎热，虽不算富庶，却甚是精彩。

独自走在那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常常让她生出一种渺小和敬畏感。她被晒得很黑，头发很乱，几乎没人能认出来。她和来往商队的人一样，喝最粗糙的酒，吃最大块的肉，笑的时候嘴咧的很大，跳起舞的时候舞步最乱。

在火热的沙海之上，她散发出无限生机，仿佛她上辈子就是一颗沙粒，此生终于得归。

原本她就打算在这沙漠里流浪，直到永恒，直到化为一颗沙子。

可是，因为妹妹执意要跟随心上人而去，慕云实也被父王召回。云实闲散惯了，实在受不了拘束。又因为父亲纵容云絮，要牺牲族人的利益，她气不过，这便跑出来了。

其实，云实更伤心的是，她再也无法拥有她广阔的天空和无限的自由了。她知道，终有一天，她要替父亲扛下魔界的担子。

想到这里，她只想逃。

于是，她来到了这里，摘星阁。

这里是冥魔两界的边界，也是两界的最高点。摘星阁是一家客栈，因为冥魔两界互通有无日渐增多而应运而生。她慕云实，也是那打尖儿的客人之一。

云实提着一壶老酒，坐在摘星阁的屋顶之上，四角攒尖的顶上，双脚只能勉强踏定。风很大，她的红衣在雪色的映照下很是显眼，簌簌的闪动，仿佛是一面旌旗。

即便只有单脚立足之地，好在她灵力不俗，即便是风雪之中，也能稳稳站在屋顶尖儿上。

不过，她怕冷。

常年在酷热之地，使得她并不能适应冥界的寒冷。风过，她瑟瑟发抖，于是一口浊酒入口，浓烈灼热，再一口，寒气渐消。一口又一口，稍许，这一大壶酒便去了大半。她的脸渐渐烧了起来，微醺的酡红掩藏在这忽明忽暗的雪夜之中。

寒风凛冽，让她清醒不少。夜色之中，一望无际的雪原，让她心里格外平静。这雪原，就像是一片白色的沙海，在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慕云实双眼微闭，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父王，女儿不孝。”静夜之中，有一个清亮而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有那么一瞬间，暮云实怀疑这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毕竟她真的很想永远逃走，这也是她想对老父亲说的话。

“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整个冥界，都会长满摩舍那藤。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吗？”声音有些哽咽。

慕云实撇了撇嘴角，很明显，在这风雪夜，有一个跟她同病相怜之人。

即便自诩逃亡之中，慕云实也改不了自己的性子。她一向爱看热闹，爱管闲事。于是她脚踝倒勾在顶梁之上，身子向下放倒。

于是倚着阁楼栏杆的白衣少女眼前便出现了一张放大的脸。

那是一张倒着的脸，毫无疑问，也是一张精致的脸，雕塑般棱角分明。无任何修饰，甚至因为隔得太近，眼角几粒隐藏很好的斑点也能看清楚。红色的头发编成小辫子，因为头朝下胡乱扑棱着，只一双眼睛深邃如湖水一般，映出自己小巧的身影。

那是摩藜初见慕云实。

摩藜吓得眼睛瞪圆，却不敢哭泣，只微微抿着嘴，像是在笑，却更像是哭。

也是暮云实第一次见到摩藜。

她小小的个子，肤色雪白，只着一件纯白衣衫，整个人也几乎与这雪夜融为一体。一双蓝色的眼睛，比传说中的蓝天碧海还要清亮。长长的卷发，如海萝一般蜷曲着直到腰间。

暮云实走遍魔界大地，从未见过这般人物。水晶一般的人儿，仿佛呼吸声音大了就会将她震碎。云实一时愣住了，都忘记自己还倒挂在屋顶之上。

“姐姐，”声音甜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暮云实一直觉得自己是被这一声“姐姐”所蛊惑，所以才想要去帮她达成所有愿望，所以才有后来的事情。

可是，那时她们不知道，原来，有些人是注定没有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