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如花如幻如世间(2)
虞瑾顺手便将外袍脱下,披在素楝身上。
素楝的声音清脆而响亮,说起话来爽快利落,如珠玉落在盘中,在这静谧的阁楼之上格外清晰。
慕云实也听见了。珠玉落盘的清脆响亮,让慕云实觉得,此人似乎和其他神仙有些不同。她再次掀开帘子,虽相隔甚远,却真切地瞧见了那一男一女。
男子身材颀长,俊朗不凡。女子说话时娇俏可爱,不说话时娴静如花。她一身白衣,只那白色的裙裾似乎因连日赶路而有些脏乱。
那一双眼睛,如山中的精灵一般,圆圆的,充满着生气。清澈的,仿佛可以一窥见底。
慕云实莫名的生出了一丝好感——她似乎并不讨厌这个——仙女。
可是男子将衣衫披在女子身上的时候,那一丝好感便又瞬间消散。
她想起曾经的某天,有人将湿漉漉的小藜,从湖中捞出来,身上便披着他的外袍。似乎从那时候,她和小藜便注定会走散。甚至她至今还在怀疑,小藜的失踪和那个叫方昊的人脱不开关系。
只是那方昊,却也人去楼空,无从寻找。
想到这里,慕云实觉得更冷了,她将手炉捂得更紧了些。
远处又传来女子的声音,略有些吵,却怎么也让慕云实讨厌不起来,“我最喜欢爬山了,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在后山……”
慕云实不再看他们,然而脑海中却总有一个影子挥之不去。那也是一个白衣少女,可眉眼却是模糊的,笑容有那么清晰……
又过了一会儿,慕云实听到阁楼上的木板吱呀的响声,知道大约是他们上来了。她故意想探一探这两人的虚实,是以便让映照安排在一处。
听到外面的声音,慕云实下意识的去看那门窗是否关好,却又在下一秒改变主意,朝门挥了挥手,那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一条缝——足以看清门外的人。
果然,那爽朗的女子确实轻灵,眼瞳清澈,脚步像风雪一样,敏捷灵巧。黑色外袍之下,白色的裙裾轻触木板——确实脏了。她身后的男子,和她不同,虽然脚步未曾发出任何噪音,一步一步却仿佛有千斤重。
若那女子是雪,那男子便是山。
“山上晶莹雪,林中万木春。”慕云实的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诗来。
这原是慕青的梦想。
慕云实突然觉得有些累,夜幕降临,她该睡了。
门关闭的一刹那,素楝和虞瑾似乎有所察觉,同时回头。然而二人都是惊鸿一瞥。
那是一个红衣人。
只看到她明艳的侧颜,有一种充满力量的美,动人心魄。
素楝惊叹,忽然明白映彩身上的那种气质来自哪里。
若说映彩是一朵野玫瑰,此人让她想起了另外一种花儿——火焰花。
传说这种花儿在沙漠里开放,金黄色绵密的沙子山上,寸草不生,可是这火焰花却可以在这里开得鲜艳。
火焰花周身都是刺,形似手掌,是沙漠中难得一见的绿色。她们成群成群的植根在广袤干旱的沙漠,开着大而灿烂的黄色的花朵,在沙海之上熠熠夺目。
而眼前的女子,便让她想起这样的花朵。
虞瑾同样看见了慕云实,他没想起花朵,却认出此人是魔界之人。
魔界之人长在沙漠,肤色较深,五官立体,轮廓鲜明。
只一眼,只觉此人孤高冷傲,气势逼人。
莫非此人便是魔界之主?
但是他瞬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按照约定,凌波不会将自己的信息全盘托出。而对于一个来自仙界的,他们并不信任的小小的使者,自然也不必兴师动众,由魔王亲自不远千里来迎接。虞瑾还在游历行医之时,便听闻魔王雷厉风行、心狠手辣,大有一方霸主重振魔界之势。妖冥魔三界,也就是魔界如今气势最盛了。按理说,这样一位王上,自然不会将他这个小小来使看的很重。
可虞瑾不知道的是,此处对于魔王慕云实来说十分特别。而魔王慕云实,也并非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
虞瑾与素楝被安排在毗邻的两个房间,与刚刚路过的红衣人所在的房间相隔不远。映彩叫人送来些必备的东西,安排好二人便退下了。
恰好映照此时从慕云实房间出来,手里捧着一件白色的衣裙。衣服是最纯净的白,即便与那冰雪相比,也不逊色。衣料自带光泽,袖口衣领和裙裾处,隐隐的闪着银色微光。细细一看,原来是银线织就的藤蔓和小花。再仔细看,藤蔓弯弯绕绕,大大的叶子,引出小小的花朵,花朵都是五瓣。那花朵儿在叶子的衬托下,显得可爱而俏皮。
“映照,”映彩打着招呼,“这是?”
“主人吩咐将这件衣裳送给那位姑娘。”映彩说完,将衣衫递给映照,“不如你去跑这一趟。”
“这件衣裙据说是给王上妹妹准备的,珍藏在这里多年了,怎么就舍得送给岑姑娘了?”映彩笑着,胆子越发大了。她估摸着王上已经入睡,不然映照一定会在她身边。
“别瞎说,”映照忍不住拍了映彩一下。
映彩也见好就收,她知道,“妹妹”这个词在魔界是禁止被提起的,尤其是在王上面前。
“不如你跟我一起,见见这两位,是了不得的人物。”映彩由衷赞叹。
“能有多了不得?”映彩不屑一顾,她终日随身跟着慕云实,见惯了一些所谓人物,却没有一人气度样貌能胜过王上。
“见见不就知道了。”映彩一把拉住映照,二人朝着素楝的房间走去。敲门声响起,素楝开门,眼前便是一对姐妹花。
一动一静。
映彩笑容灿烂,映照则面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映彩见映照不说话,一把将那端着衣裙的托盘拿过来,递给素楝,“素楝姑娘,看您的衣裙脏了,不如换上这件吧。”
素楝一看便知,这件衣裳价值不俗,“无功不受禄”,她便想着要推辞。
正要开口,映照道,“姑娘不必推辞,对我们主人来讲,这原本不算什么。”
映彩知道映照的脾气,除了王上,她很少笑,说话也很直接,但是人是妥帖也善良的。只是在魔界受过苦的人,多对神仙并无好感。
“岑姑娘别听她的,原是主人见姑娘气质不俗,这才相赠。”映彩说着,便大大方方的走进房间,将衣裙放好,拉着映照走了。
远远的还能听见映照的嘟囔,“凭什么要送她那么好的衣裳……”
映彩知道,映照把王上看的比谁都重要,她自然是无法释怀,王上竟将珍藏的衣衫赠予陌生人。可是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哪一件不是王上所赠呢?
若是有所奢求,便会总是失望。她看了看身边的映照,叹了一口气,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她们和王上终究有离别的一天。
二人走后,独留素楝一人,她看着那衣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们的主人,便是那个明艳四射的女子吗?
“楝楝,”门外是虞瑾的声音。
仿佛从梦中惊醒,素楝忙去开门。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发出悠远的声音。
虞瑾并不进门,在门口瞧着,看见那件衣裳。
素楝走到门口。
“是主人家送的?”
“是的,两位姑娘送来的。”素楝道,“正犹豫要不要收呢。”
虞瑾上下打量了素楝,瞧见那裙裾上的泥土。他们在密林赶路,又在荒原行走,泥土被浸湿,衣裙也脏了。
“你若喜欢,就收着。”虞瑾笑着,眼底满是宠溺。
“若我不喜欢,便可以不收吗?”素楝玩笑,不等虞瑾回答,她便又道,“据说那魔界的幻花岛,是魔界王殿所在,你不怕我这身衣衫不够体面吗?”素楝斜睨虞瑾,一脸坏笑,手指着自己衣裙上的泥土。
“那有什么要紧,你要是喜欢,穿个麻袋去也行。”虞瑾一脸认真的答道。
“可是无功不受禄。”素楝道,“我们初来什么都没谈呢,就收下礼物……”
“既然主人相赠,你又喜欢,不如我们就大大方方收下吧。”虞瑾轻轻拍了拍素楝的肩膀,顺势拉着她的手,“客随主便。”
素楝笑了。
她看了看虞瑾,又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漆黑,只有雪光映照的微亮。外面似乎有风,却看着甚是清朗。
“不如我们先不聊这些,咱们出去逛逛吧。”素楝拉着虞瑾的手左右晃,虞瑾的心也跟着晃。
“好啊。”虞瑾不假思索。他觉得自己被蛊惑了,自从天庭上见到素问仙人之后,素楝少有的这样露出少女的娇憨和依赖。
他实在是不忍拒绝。
可是,即便这高山雪原表面的平静之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危险,眼前的素楝的笑颜,也足以让他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珍惜这暴风雨前的宁静吧,或许留下美好的回忆这件事,本身也是美好的。
走廊的尽头,是一处观景平台,可以远眺山崖,甚至更远的雪原。在平台处,二人才发现原来自己并非在山顶,在这楼阁的上面,还有更高的山崖。
二人相视一笑。
这种场面仿佛上演过很多次,像是在灵岛二人相伴在留心崖,又像是在姑射山二人在山顶树桠,看日出,观日落,相随相伴。
下一秒,便是携手飞了出去。
虞瑾稍前,素楝稍后,在虞瑾的带动之下,二人沿着那崖壁攀升,直至到山顶。
慕云实在窗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恐怕今夜让此二人同住一栋楼是个错误的决定,可是她也深知不能入眠的原因绝不仅仅是此二人。
或许是有什么触动了她那遥远的回忆。
此情此景,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一红一白两个少女,从破旧的窗户飞出去,消失在茫茫雪原。任凭多人追逐,她们二人终究逃走,走过密林,来到梧州……
就在这一瞬间,慕云实忽然明白,她为何会将那珍贵的衣衫,赠予一个不知来路姑娘。
或许是那姑娘言谈爽朗真诚,让她想起了慕青。又或者是因为,她的牵挂和奔波终究已经让她不堪重负,她想要舍弃过去了……到底是哪一种,她也说不清楚。
小藜,慕青,你到底在哪里?
虞瑾和素楝,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的那双眼睛,眼前的景象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震撼。
还没到达山顶,便有扑面而来的热气。
是什么冲破这万丈雪原,冰天雪地,将无限的热传递过来?待到二人登顶,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万丈悬崖是冰与火的交界,是魔界和冥界的分隔线。
一处山顶,寒暑交汇。
向南是广袤的金色的沙漠,隐藏在夜幕之中,像是一头猛兽在潜伏又蠢蠢欲动;向北是无际的白色的雪地,即便是黑夜之中,也有白色的微光,如此纯净,却是生灵的死地。
二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谁也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奇景。
“看,星星。”素楝惊喜的指着天空,她的头扬的高高的,乌黑的长发披散蜷曲,眼睛里有星光闪烁。
蓝灰色的棋盘里,闪烁着一颗又一颗“棋子”。
“好美。”素楝不由惊叹。
“阿嚏!”接着她打了一个喷嚏。
虞瑾走到她身边,搂她入怀。素楝转过头,靠在虞瑾宽大的肩膀上,感受着无限的热量传来,嘴里嘟囔着,“就是太冷了。”
虞瑾拥着她朝魔界的方向走,渐渐的感受到阵阵热浪,愈演愈烈,直到素楝觉得热得受不了。
“美则美矣,就是这气候不太好。”素楝停住,不再往前走。虞瑾亦停住。
“是啊,这些美景在外人看来,是壮观的,独特的。可是对于生活在这里的生灵们来说,可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虞瑾道。
“要是这两处能中和一下就好了,这样这片土地就会像梧州和灵岛那样。”想到这些,素楝的心变得沉重。她不再有观景的意趣,从虞瑾的怀中挣脱开来,对着那星星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念念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