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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不信人间别离苦(1)

因为被禁锢的太久,素楝已经记不起上次这样自由飞翔是什么时候了,也不记得这样自在地徜徉在海上、在山间、在云层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如此之好。

她安心的趴在虞瑾柔软的羽背之上,风声呼呼得穿过耳边,那原本无调无曲的凤凰清啸竟在此刻也有了旋律和歌词,那是世上最动听的歌,歌声穿过云层,回荡在一望无际的大海,打了个旋儿又回来,恰好撞在素楝的心上,最后只听得到“扑通,扑通”。素楝分不清到底那心跳到底是谁的,是她自己的,还是虞瑾的。

凤凰最终栖在梧桐林海。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与上次不同,放眼望去,虽碧桐潇潇,却一叶知秋。距离上次来此处,竟已有约两月之久——从盛夏到初秋。而在这浩瀚无边的大海之中,他们竟又无意中来到了这个梧桐小岛。

相依在朝阳中,看着海上的波光粼粼和尚未散尽的粉红色霞光,二人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宁静的海风、梧桐叶的沙沙声和彼此的呼吸声,构成了最好的安眠曲。素楝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幸福来的太突然,她没想到自己朝思夜想的瑾哥哥就那样出现了,那么及时,就和李光头讲的话本那样,只不过她成了故事的女主角。

“瑾哥哥,”素楝小声喊道,即使虞瑾此刻就在她的身边,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她还是需要确认一下。

“嗯?”虞瑾浑厚的声音,在此刻变成温柔极致的呢喃。

“瑾哥哥”素楝的声音逐渐变大,不等虞瑾回答,“瑾哥哥,瑾哥哥……”她的喊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放开虞瑾的手,直奔向那海边,对着这广阔的海平面,喊出了她的心声。

虞瑾站起来,朝她走去,和素楝不一样,他的心中不止有重逢的欣喜,还有一丝渐渐加重的担忧。他在心底无数次呼喊素楝的名字,思念近乎疯狂,可是,那关于身世的点点滴滴,便逐渐像这海水一样,慢慢地讲这些爱恋全部淹没,直至窒息。

看着单纯而炽热的素楝,他的心里又多了一种感情,那便是愧疚。可是,他宁愿自己承受这爱而不能的痛苦,直到最后素楝不得不知道的那一刻。

希望那一刻,素楝不要恨自己。

也希望那一刻,素楝能够恨自己。如果恨可以抵消爱的痛苦的话。

“瑾哥哥——”入耳的是素楝最大的声音,细听,竟有一丝嘶哑。

“我要嫁给你——”

虞瑾的脑海轰得一下,什么也听不见。就只有那句话。他到死都会记得的那句话。

“我要嫁给你——”她再次重复,海边辽阔,没有回声,她转身对着虞瑾再次大声喊出心中的期待。这次独自困在皋深山,她想清楚了这个问题。她有想过再也见不到虞瑾,于是她下定决心,如果能再见,她要嫁给他。

远远地,虞瑾维持着微笑,他的脚步因为这爱的宣言而变得沉重,他只能用微笑掩盖自己内心的翻江倒海。他的内心已经答应了一万遍,可是却无法说出口。

他多么想对着大海,对着天地,对着素楝喊出同样的心声啊,可是他不能。他可以被天下唾弃,可以背负不顾人伦的骂名,但是素楝不行。

虞瑾笑着走向素楝,没有说话。素楝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她光脚踏着那细腻的沙子,朝她的心上人奔来。虞瑾张开双臂,为她敞开怀抱。

即使是妹妹,这样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他的双手,不敢再将她紧紧拥抱。

“瑾哥哥,你跟我回灵岛看阿婆好不好?”素楝此时才感到有一丝羞怯,“我要跟她说三哥的事情,还有,张爷爷,我们一起去找张爷爷。”

“找到张爷爷了呢?”虞瑾终于知道自己是这么残忍,即使是镜花水月,他也要看看这幻影。

“明知故问!”素楝佯装生气,“当然是嫁给你了。”

“你知道什么叫‘嫁’吗?”想着以后可能再也无法和她讨论这个问题,虞瑾无法放弃这种甜蜜的对话,即使这甜蜜对他来说是幻影。

“我知道,‘嫁’就是住在一起,用彼此的心为对方搭建一座房子。”素楝抬头,眼睛闪着光,抑制不住的喜悦。虞瑾看得真切,那双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虞瑾连忙别过头,不敢再看那桃花般的面庞,他怕她忍不住要去汲取那甜蜜的芬芳。他只能将拳头攥紧再攥紧,生怕素楝看出不对劲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愿意娶我吗?”素楝有些心虚,她曾经听珠珠说过,女孩子要矜持,不然会被人看不起,还会被骗。

她这是要“被骗”了吗?看着虞瑾渐渐严肃的眼神,她内心忐忑。

“楝楝,你听我说。”虞瑾觉得,此时告诉素楝灵岛之事正合事宜。

“素问仙人不在灵岛。”

“阿婆去哪儿了?”素楝感觉到不对劲,声音都变了。

“具体在哪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性命无忧,这个你放心。”虞瑾因着身世本就对花家颇为关心,从氓山走时特意跟师祖问了情况。师祖虽未明确答复,但以他对师祖的了解,没消息便是好消息。再说素问仙人在六界也算叫得上名号的人,如果她有事,不会一点消息没有。

“楝楝,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你觉得无法接受,但是你一定要听完。你知道的,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虞瑾想着接下来眼前的人儿即将面临的痛苦,他重逢以来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她。

“好的,我听你的。”素楝挣开怀抱,只紧紧攥着虞瑾的手,她在虞瑾的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担心,“你说吧,我可以接受。”她深吸一口气,转而看着远方渐渐刺眼的太阳。

“灵岛已经没了,在餮山倒塌的那一天。”他感到素楝攥着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散开她的手,紧紧地反握着她的,十指相扣,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张开,张爷爷,他也离世了……”虞瑾小心翼翼地措辞,尽量避免给素楝更多的伤害。他自小对于自己的口才是自信的,可是这次,他恨不得化为那寒夜楼的李光头,说出世界上最委婉最漂亮的话来。

于是,素楝在伤心与震惊中得知了灵岛覆灭的经过,得知张开为了灵岛上的人自毁其身,以身为岛。

出乎虞瑾的意料之外,素楝很平静。只是她的眼泪无声地滴落,一滴一滴,只将那裙裾染湿大片。直到虞瑾说完,她依旧倔强地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虞瑾,只看向那前方一片波光粼粼。那波光渐渐模糊,那太阳也渐渐刺眼,在那海上,仿佛出现了张开的身影。他花白的胡子,提着酒葫芦,眯着眼睛,对着素楝招手:

“念念,念念,来,上街去。”

“楝楝,看,爷爷给你买了什么?”

素楝伸出手,向前想要去抓张爷爷的手,而他转身就朝那海里走去。素楝奔去,大声呼喊“张爷爷,爷爷,爷爷……”直至声嘶力竭,直至虞瑾将她紧紧抱住。

“张爷爷,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他还在,他在灵岛等着你。念念。”虞瑾轻拍着素楝的背,温柔的哄着。

素楝觉得好累,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到此时,已经没什么力气。她靠在虞瑾肩膀,“瑾哥哥,我困了。”

“那就好好睡一觉吧,醒了就什么都好了。”虞瑾扶着素楝去到从前居住的树屋,在床边守着,“睡吧。”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站起来准备出去。素楝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不要走。”她好像格外脆弱。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虞瑾蹲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他不想管那些大道理了。素楝泪痕未干的眼睛让他心如刀割。平生第一次,他对于自己所学医术感到失望。医术再高明,也不能解决人心之痛,也不能治愈贪欲之病,也不能改变这世上的不公!灵岛、荒月族、华璎甚至眼前的心爱之人,他一个都无法拯救。

甚至,他因着上一代的纠葛、因着这可能会存在的世俗的目光,他都无法说出自己的心声,表达自己的爱意,无法给与心爱之人片刻的安慰!

那一刻,虞瑾突然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可以不是她的哥哥,只要他不说,谁又知道?

他拼劲全力克制着自己,却依旧不由自主的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深吻。

仿佛这个吻具有无上的魔力,素楝渐渐呼吸平静,陷入很久以来都没有的沉睡。

再次醒来已是半夜——她足足睡了一整天。梧桐叶子在夜风中的飒飒声,海浪拍打沙子的哗哗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素楝在这夜晚的交响曲中渐渐清醒,她换了个姿势,双手枕着头,看向外面。

她记起了白日里虞瑾告知的消息,灵岛不再,归岛重生,张爷爷不在了,而阿婆也下落不明。下意识的她开始寻找那个身影,身上盖的是虞瑾的外袍,他应该没走远。

海滩上有一个身影,萧萧桐叶,茕茕孑立。

她的心里稍稍安定,深吸一口气。她已不再是灵岛那个一世无忧的小姑娘了,她该长大了。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

虞瑾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素楝将外袍披到她身上,他才察觉。他很自然的接过外袍,又披到了素楝的身上。

二人相视一笑。

“楝楝,你想回去看看吗?”虞瑾问道。等了半天却没有回应,他不禁有些担心,转过头,却看到素楝平静的脸,眼神坚定,看向远方。虞瑾有些心疼,还记得初见的时候,她一身黄衫,天真活泼,眼睛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没有一丝阴翳,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而现在,虽清亮依旧,却如此时的海面一样,蒙上了淡淡月光。

他知道素楝此刻最担心的就是阿婆,还有岛上的情况。

不待素楝回答,他便拉着他的手,踏向了这月光之海。

这一次,虞瑾很是闲适,未用真身,就如同平时在外出诊一样,慢慢的拉着素楝,往归岛方向而去。海上这片绿色的小岛离他们越来越远,在快要消失的时候,虞瑾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素楝问道。

“没什么,就看一眼。”虞瑾轻声说。他不知道以后还能否回到这里,或者说,跟眼前之人回到这里。所以这一程,他走的特别慢,以至于素楝怀疑他是否在皋深山受了伤。素楝也不知虞瑾将去哪里,可是她想把今天留给自己,这许多变故之下,她要仔细想想前路的方向。

待二人来到归岛附近时,天才刚刚蒙蒙亮。一开始素楝并未认出来,这就是自己从小长大的灵岛。

确实不是她的灵岛了。这归岛虽按照灵岛重建,但是到底是不同的。在确认这里就是昔日的家园所在之后,素楝只朝虞瑾点点头。

虞瑾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二人无语,却懂得彼此的心意和关照。

“你想见阿梓吗?”虞瑾问道。一路上,他已经把虞梓等一行人在这里居住的情况告诉了素楝。

素楝沉吟片刻,“不了。”她只想悄悄地看看张爷爷长眠的地方,看看似曾相识的画面,看看曾经的乡亲们。她不想阿梓见到她,也不知如何应对那凄凄惨惨的场面。她想,阿梓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愿意在这里生活,必然已不是从前的心境。就像自己一样,从前的她总是很容易就流泪,和珠珠吵架了,阿婆责怪她了,甚至在寒夜楼听书,听到可怜之人、伤心之事也会流泪。她也从来不觉得这是件坏事,人有七情六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样的人生多么自由惬意?

她想自己原是有大智慧的,不然怎么早早的就懂了这个道理。然而深思之,这种自由只有在那时无忧无虑欢乐的日子里才可以存在的。若一人缺衣少食、亲人离散,人生之路坎坷崎岖,哪里还有心思来“哭”呢?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那些她从前爱的“诉衷肠”“喜重逢”的画面,却成了她无法触碰的伤痛。

因为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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