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痴男怨女相思恨（1）

曾经有一只拥有世上最华贵羽毛的鸟儿，拔光所有的羽毛帮助别人，到最后没有羽毛可拔，便剖心以待，最终沦为一个没有羽毛也没有心的鸟，却遭故友抛弃，世人唾弃。但是在遭受这样的背叛之后，他却依旧以善去回报恶，潜心医术、专心修行，最终成仙，以法力自卫，又以医术闻名，开门立户，创下氓山一派，受六界尊敬，这人就是氓山高叶鸾。虽其以仁善闻名在外，但是因为经历过凡尘往事，为人甚是淡漠，可以说是无爱无恨。尤其是在将衣钵传于秦囊后，他便长期闭关，偶尔才出来，连秦囊也甚少见他。

而对于秦囊来说，要说对虞瑾有多宠爱，并没有。这个徒弟也是自己拗不过尤秦才收下的，带来的时候眉清目秀，虽有眼疾，长于民间，却自有风华，加之观察过后发现他确实在医术上有些天赋，最终决定收留。到后来真正收徒，还是师尊授意。然而秦囊心里清楚虞瑾并非凡人，而月华星君尤秦素来有风流之名，且为人深不可测，自己便留了一手，并未传其修炼之法。但是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难怪一直病弱的虞瑾，身体突然健壮起来。他还以为是自己这个师傅医术高明，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师尊给了他阴翥骨。除了这个原因，秦囊实在想不到，为何虞瑾为成为仙蚩。

尤秦昨日找上门来，并不是兴师问罪。看样子，他对虞瑾就是仙蚩这件事是乐见其成的。看他说起虞瑾的那兴奋的样子，再次验证了他当初的怀疑——尤秦和虞瑾肯定存在某种关系。尤秦来见，请求他安排和虞瑾见一面，但是他虽和尤秦交好，也了解他的为人。此人算起来也是秦囊的长辈，但听说其年轻时便有“笑面虎”的绰号，如今在朝堂上更是恶名在外。别的不说，要不是他跟天帝三番五次上书坚持，岑家的几个女儿下场也不会那么惨。

所以关于他要见虞瑾的事情，秦囊还在犹豫。如果他猜的不错，虞瑾真的是尤秦的孩子，以尤秦贪恋权势又执拗跋扈的个性，对虞瑾来说相认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带着忐忑的心情，等待师傅召见。

高叶鸾许久未见天日，在从闭关之所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这天光真好，难怪仙凡妖魔都想要活得长一些。也是，即使他修炼万年也逃不过这种凡俗欲念，所以当初才会生出对那孩子的怜惜吧。他听弟子说，秦囊在外面等候多日，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多半是因为小瑾那孩子。

当年他闭关一出来就看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举着葫芦型的水樽在站在冰棱下一动不动，正值严冬，下雪的天气，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他问这个孩子，为何要在这么冷的天站在这里。

那孩子，朝着声音的地方点头行礼，脚却没动，他看出来这孩子的眼睛似乎有问题，然而后来才知道他不动不是因为眼睛，而是一旦动了，太阳融化了那冰凌的水，便滴不到那水樽里了。这小孩是请小弟子在做早课之前将他带到这个位置的。

“我要接这最纯净的水，我要用这水给师尊泡茶，给师尊出关接风。”孩子的声音十分稚嫩，眼睛虽然看不见，却在冰天雪地里的映射下闪着点点光辉。高叶鸾一开始以为是别人授意，便未在意，后来才发现不是。秦囊告诉他，只是暂且收留这孩子。这孩子是个孤儿，因为养父暂时有事，便请人送上山来。氓山善名在外，接济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真正成为氓山弟子还只有秦囊一个人，所以当时高叶鸾并未想到要收下虞瑾。

直到太阳升上来，高叶鸾又想起来这孩子了，便踱步去看，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嘴里数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一千一百一十二……”他在数水滴，山上的小师傅跟他说，滴够一万滴，这水樽便满了。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毅力。他走近，那小孩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喊了一声，“师尊。”他很惊讶，这孩子耳力如此之好。

“你认识师尊吗？”

“不认识。”

“那你为何要在此为师尊接水？”

“因为我想做氓山的弟子。”

“你为何想做氓山弟子？”

“因为我想救人。”

高叶鸾联想起这孩子的身世，孤儿出生，被人收养，寄送氓山，身患眼疾，却还想着救人。他仿佛看见了年少的自己。即使自己身在地狱，深受折磨，也还想着他人的痛。但是这样的人往往没有很好的结局——自己算是个例外。高叶鸾感觉自己和这个孩子有一些缘分，他仿佛看到了这世间的另一个自己。

高叶鸾心想，这孩子资质不错，小小年纪站了几个时辰没有一丝抱怨；能想到找自己帮忙，对他来说，也算是有勇有谋；再者，即使有求于人，也没有想着不劳而获，而是采取先授予礼；在和自己对话时，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实在不像是个几岁的孩子……他有充分的资质成为氓山弟子。

然而没等高叶鸾开口，那孩子却突然晕倒。一番诊治，才发现这孩子生下来时先天不足，如果没有遇到他，可能活不过十岁。此时的高叶鸾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么以阴翥骨入药，要么任其生死。但是前者将会留下隐患，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在这世上地位超然，并不仅仅是因为医术和德行，甚至也不是他高强的法力，很大一部分原因，各界的帝王都清楚，是自己的血统，鸾鸟一族，是上古药神。而自己虽然没有羽毛了，但是全身的骨头都是至宝，应用得法，可起死为生。早前妖族之人炼成仙蚩，便是自己一股善念，为救此人割骨，种下孽缘。但此人最终自尽而亡，这个秘密也就被保持至今。如今，有此前例，他再断骨救人，就有不得不考虑这一层风险了。

但是当这个孩子在半夜高烧之际，喊着父亲，说要回去救人之时，他便心软了。谁叫他身为鸾鸟一族呢？混沌开天辟地之时，就是以鸾鸟为善而将医药交给族人，却不知这善原来也会有善的弊端。于是，高叶鸾瞒着所有人割骨救下了虞瑾，还授意秦囊将其留下。

千百年前的一念之缘总要有个结局，只是不知这一次，是孽缘还是善缘？

秦囊看着师尊的身影渐渐靠近，赶紧站起来，恭敬地站起来，远远地便鞠躬行礼。算起来，他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师傅了。

“师尊可安好？”秦囊不便一开口便说出心中疑问，那样显得自己好像是在质问。

“嗯。”高叶鸾就坐，与这个唯一的徒儿并无很多客套，直入主题，“你是为小瑾而来吧。”边说边指着旁边的椅子示意其就坐。

“正是，”秦囊回答，向师傅轻轻鞠一躬，这才就坐。

“是我，阴翥骨是我给他的。因为此事不便为人所知，又怕你挂心，便没告知你。”高叶鸾道。

“您知道虞瑾那小子练成了仙蚩？”秦囊道。

“我早知有这一天，你会因为小瑾来找我。”高叶鸾略扫一眼这个徒弟，他什么都好，天资有、情怀也有，就是少了点镇定，这点他可真不像自己，反观小瑾，这一点就比他好。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秦囊看着师傅气定神闲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有点沉不住气。这捅了天大的篓子，捅娄子的人反倒跟没事儿人一样。即便眼前是他最敬重的师傅，他也不免心中腹诽。

“不怎么办，”高叶鸾起身，秦囊看他的样子是准备走了，心想这就完了？

“要是他闯了祸那些人找上门来怎么办？”秦囊一时着急脱口而出心中所想，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我相信小瑾。”高叶鸾已经踱步向前，走了几步，到底是担心自己徒儿，他回头，看到秦囊那窝囊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若你实在担心，”高叶鸾说着停顿了一下，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你跟他转达几句话。”

秦囊仿佛获得了至宝，忙恭敬聆听。

“善恶之间，总在一念。一念之间，成佛成魔。”说着便走远了，远远地又传来他的声音，“告诉他，师尊在氓山等他回来给我泡茶。”

秦囊听着师傅的话，心想，就这两句话挡得住这改天换地的力量吗？不过不管了，他只管传达这话语便好。他已经很久没去四海游荡广结善缘了，这些年有虞瑾替他游走四海，世人都以为他这老家伙已不在人世。等去姑射山传完话，自己就该出门了。这世界要怎么样，他一个大夫也管不了，管不了了哦。

然而同样前去姑射山的不止秦囊一人，还有尤秦。

尤秦虽然身在天庭，却时刻关注着六界局势。尤其最近天界不甚太平，岑家被软禁已有几月，要不是自己早有准备，和凌家结亲，又曾在伏夷成长中多加照应，如今恐怕下场更惨。可怜那老倔老倔的岑恽子，人到中年，眼看却是要家破人亡了。但是他来姑射山的目的，并不是为岑家，而是为了虞瑾。

氓山上秦囊那小子吞吞吐吐，不愿透露虞瑾的下落，自己还是辗转打听到了。虞瑾如今在姑射山，那是最好不过了。刚好贺儇王殿下找他商议事情。想到这里，尤秦有些得意。自己之所以立于三朝不败，便是这八面玲珑的本事。

可是，这种自豪感并没有维持多久，他转眼便到了姑射山下。看着几千年未变的山门，一如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王勤。他这一生从懂事开始，便无不在算计，做事向来是无利不往。但是唯独这次下凡历劫，作为王勤而存在，也失去了他那算计的本性。和姑射的那一段往事，是不在他尤秦人生计划中的，所以即使最后有不舍，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娶了凌府小姐凌泠——那是他计划好的一步。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的人生计划为了一个女人而改变。爱情不过是一种爱欲交加的冲动，他体验过了，也能跟其他人体验，尔朱林樰不过是个意外，尤秦在当时坚定着这样的想法，做出了决定，但是后来才发现他错了。

可是，即使在感情上的判断错了，和他顺风顺水的人生相比，这也不算什么。他实在不敢想象，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已经活了几万年的上古神族尔朱家结亲，自己是什么下场——那时的他什么都没有。也许是不敢承认自己太过懦弱，他成为了天规最忠实的拥护者。后来但凡看到有不符合天规的仙凡之恋，有打破世俗的师徒之恋，他必然要打击之。好像只有这样做，只有拆散他们，才能证明这世上，不是只有他尤秦一个人对爱不够坚贞——他不过是做了正常有着远大志向的男人做的事。唯一遗憾的是，他们没能一起抚养他们的孩子，尔朱林樰至今还不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自己当初把虞瑾从素问那里接走，条件便是不能以这个孩子为借口再去纠缠林樰，这个条件他做到了，却没有信守亲自将其养大的承诺。因为疏忽，虞瑾流落人间，还好他命大被好心人收养，如今的名字也是凡间所取。当初自己找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因为先天不足，体弱失明。也是那时候，自己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他尤秦也没有这么绝情，便托伏夷帮忙，一起送到了氓山，想着至少可以保命。

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还有这造化，他尤秦今生拼了命，也只得一个三朝元老，混到如今虽然小有成就，却没有实权，哪知这小子，一下子就成了万人仰望的仙蚩。

尤秦想到这里，又暗暗觉得很自豪了，仿佛此时已经和虞瑾相认，父慈子孝，从此父凭子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