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痴男怨女相思恨(5)
“星君以为如何?”贺儇见尤秦未发话,追问道。因为如果虞瑾要接近伏夷,尤秦作为中间人是最好不过的。这个计策,也是在他确信虞瑾的人品之后才决定的。掌握弱点只是一种保底,而最终是否成事,还要看此人底线。
“那,那是再好不过了。”尤秦极力掩藏心中的欣喜,不愿让贺儇看出异样,“只是,虞……这个年轻人,他自己愿意吗?”
这才是尤秦担心的问题。而自己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早早放弃了这个孩子,没和他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而如今想即刻父慈子孝,大约是不可能的。
尤秦想到了虞瑾看他的眼神,就跟看陌生人一样。
“如果星君也觉得可行,就由我去说,然后由星君引见给伏夷,如何?”贺儇道,“当然,如果伏夷只是和璋明闹脾气,这件事就当没发生,如果虞瑾愿意在天庭效力固然好,如果不愿意回氓山也可。”
贺儇这两句话听着像是给了虞瑾莫大的自由,但是其实早已将他的路堵死。要么效力仙界,要么回氓山从此闭门不出。尤秦可以想象,以贺儇的手段,如果虞瑾有异心,将会面临神仙二界甚至天下的围堵。
这个世界终究怎样,是制定规则的人决定的。而尤秦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那个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但是如果虞瑾成了那个制定规则的人呢?尤秦心想,那就不是贺儇说了算了的。
“那就按殿下说的做,您跟他说好,我就带他走。”尤秦小心翼翼地藏起心中的小九九,他这一趟来的实在划算。他也正愁如何让虞瑾接受他呢,若是有贺儇出面,就再好不过了。待相处一段时间,再跟他相认不迟。
主要事项已经商定,尤秦又跟贺儇说了一些天庭的小道消息,包括贺儇母亲玖容的近况等等。贺儇耐心的听着,时不时回以微笑表示感谢。都说贺儇王殿下是淑人君子,尤秦终于体会到了,只要不涉及正事,和他寻常家话,那真的是如沐春风。
二人商议完毕,已是晌午。贺儇便想着去前殿,午饭时间,今日人多,尔朱或许需要帮忙。
“星君请自便。”他说着,带着他的棋盘便往外走。
“圣母元君玖容娘娘甚是挂心王殿下,上回曾听仙侍说起,殿下修行出关在即,元君正在为殿下物色王妃呢!”尤秦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便把心中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了。
“哦?”贺儇挑了挑眉,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这倒是可能的,“星君真是消息灵通。”
“不知哪家闺秀可得王殿下青睐,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尤秦边说边看贺儇,仿佛在他身上寻找什么。
“星君说笑了。不怕星君笑话,眼下我已有心上之人,倒是要劳烦星君费心了。”贺儇看着那碧玉葱茏的玉兰树和深色影壁融为一体,他想到了那满树玉兰花映在影壁上的样子,那是一副高雅脱俗的画,而画中还有他和尔朱。
听到贺儇的话,尤秦心里七上八下,他看着贺儇看向内院的眼神,突然有种恐慌。就好像小孩子即将要失去自己最喜爱的玩具一样,即使那件玩具他一直搁置的房间里,不曾珍爱。
“属下斗胆问一句,王殿下心仪之人是哪家千金,我也好提前准备。”尤秦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他的确管着天下姻缘,若真是王殿下大婚,那必然少不了奉旨张罗。
“星君既然问了,再也也不怕人知道,”贺儇依旧笑着,话说的很是坦荡,但是这最后一句在尤秦看来已经是一种挑衅,“在下心仪之人正是这山中的主人。”
尤秦无法再自欺欺人。此刻,身份尊贵、年少青春的王殿下站在他面前,芝兰玉树、风流倜傥,尤秦突然生出了一种自卑感,这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时刻。而这种自卑,慢慢又变成一种无能的愤怒,到最后终于化为一种疯狂的嫉妒。
但是他依旧缺少为红颜冲冠一怒的勇气,甚至不敢告诉贺儇,他和尔朱曾经相爱,只是在心里猜测着,贺儇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贺儇悠然而去,却无能为力。然而另一方面,他对于虞瑾的希望又增加了几重。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尤秦心想,但是只要看见尔朱那冷淡的语气和神色,他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恨,他至今不愿承认,尔朱对其已经无爱无恨。午饭时间,贺儇和尔朱紧挨着彼此入座,互相照料,尤秦心中有一颗不堪的种子又在悄悄萌芽。
他看着桌上的菜肴,想到前阵子在凡间处理婚姻纠纷,处置了几个装神弄鬼的人,从中没收了一种药丸,人间叫“想念丸”,顾名思义,就是和你喜欢的人一起吃下这个药丸,从此他就只能忠诚于你,无论是你行为出格或者思想出轨,那逾矩之人都将遭受蚀骨之痛。所以即便他心中没有你,此生也只能围绕着你行动。
当时他其实不太理解吃药和下药的人,却在此时深深的理解了。他那疯狂的嫉妒心压到了他最后的一点体面。
尤秦看着那言笑晏晏的两人,想象着尔朱爱而不能的样子,心里突然一阵爽快,一不小心就笑了出来。
“哈哈哈,”尤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因为众人都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一个疯子。
“哈哈哈,年轻真好,”尤秦不得不掩饰其罪恶的心思,赶紧又笑了几声,转移了话题,他把目光转向虞瑾和素楝二人,“年轻真好,年轻真好。”
而那边规规矩矩吃饭的虞瑾和素楝,却不知道为何这位前辈要对着他们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山间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过的仿佛比那喧闹的山外更快。这是一个安静的晚上,月明星稀,也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对这里的每个人来说。
素楝白日里偶然听到那新来的星君说天上局势紧张,阿婆已然下狱。她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这是林姨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树,枝繁叶茂,仿佛要把这别院的屋顶都要盖住。要是放在从前,她必然是要爬到树上看看的。她想起很久之前,在珠珠家的大银杏树下睡觉的事情,一夜风过,叶落如衾,她和珠珠被掩盖在那厚厚的树叶下,害得大家找了好久,当然,也因此感染风寒,病了好久,那段时间阿婆特许她待在珠珠家里。她一直记得,因为那时候,珠珠的母亲秀娘还在,她非常的温柔,所以后来小小的她,回去之后就问阿婆,自己能不能认秀娘为娘亲。
阿婆只搂住了她,什么也没说。她以为自己害得阿婆伤心了,从此便没再提了。即便如今时过境迁,她心中依然留存着在那个小院儿里获得的温暖,时不时像这样拿出来取暖。
素楝抬头看那天上的星星,最近星星又多了起来。天上的阿婆和母亲,你们还好吗?
一阵风过,一片青绿的叶子落在了素楝的头上,她捡起来看,原来真的是银杏叶,像一把小伞,她拿在手里转了转,就像小时候一样。那叶子在月光下有着莹莹的新鲜的光辉,凑近闻一闻,有青草味的香气,淡淡的,就像此时的月光。
素楝抬头,那树叶碧如茵,没有一丝缝隙。就在这时,突然从这树顶上掉下来一个东西,还好素楝机灵,立刻接住——原来是一个酒壶。
她拿着酒壶。左右看没人,再抬头看,什么也没有。正纳闷,突然有声音传来,“素楝丫头,上来陪我喝酒。”
原来是林姨。这些日子林姨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素楝深深的感受到了。她是个没见过母亲的人,但小时候的秀娘,现在的林姨,都给了她母亲的感觉,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渐渐对尔朱生出一种依恋。
要是林姨能一直在身边该多好啊!素楝纵身而上,看到林姨的样子,偷偷地笑了。仙子人前虽也有不修边幅的时候,但是眼前这幅模样却是从来没见过的。
平时林姨总是束发,一头长黑头发高高束起,人显得十分精神干练。现在将头发披散着,甚至都没有梳理整齐,身着宽大的内袍,光着双脚,一手拿一个酒壶,歪着头对着素楝笑。素楝觉得此情此景甚是熟悉——是的,这不就是活脱脱的自己吗?
素楝找了一个地方勉强可以立足,她想自己和这树真是有缘,白日里和虞瑾在树上的誓言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想到这里,她的脸也悄悄地红了。
“楝楝,喝酒啊。”尔朱说着,又饮了一大口,或许是因为太急,一下子呛着了。素楝忙过去,轻轻拍着尔朱的后背,就像小时候阿婆对她那样。
“喝啊,这可是在别的地方喝不到的好酒。”尔朱嘻嘻笑着,脸色烧红,似乎是醉了。
素楝在她旁边坐下,喝了一大口,这酒比想象中的要烈。素楝觉得嗓子如火烧一样,几口下去,周身如深处火炉一般。她觉得领口太紧,喘不过气来,便伸手去拽,却不小心拽出了虞瑾送她的黑木符。
或许是曾经对这个物件儿太过于熟悉,尔朱一下子看到了。她伸手去拿,把素楝拽了个踉跄。素楝惊异,一边拉住尔朱,一边站稳脚跟,“林姨?林姨?”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哦,这不是我的……”她嘴里胡乱嘟囔着,眼看着就要站不稳。素楝找到一个好的位置,扶着她坐下,又好言哄着尔朱,将攥着黑木符的手掰开。
“林姨?林姨?”素楝喊着,林姨却枕着她的肩膀睡着了。素楝看着安静的尔朱,面色皎洁,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即使睡梦中,也蹙着眉头。
“林姨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素楝不由得有些担心。她想到自己不日即将离开姑射山,便对身边之人生出无限留恋。从懂事开始她就没有母亲,只短暂的在珠珠娘亲那里得到过母爱的感觉。这段时间,是林姨让她感觉到了有娘亲的好处,那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关心的存在,是一种永远有人在原地等她的安全感。而她也明白,她自己和深处天庭的母亲,却不会有这样亲密相处的机会。年少时候还可以骗自己母亲有自己的苦衷,才一直没有来看她。可是渐渐长大才发现,她的母亲似乎不会再来看她了。
尔朱在夏风的凉意中渐渐清醒。在她清醒的那一刻,她也想起来刚刚看到了什么。是黑木符,是她和尤秦一人一个的黑木符。为什么这个物件会在素楝身上?难道是尤秦给她的?她有一种大胆的猜测,难道素楝就是自己的孩子?
尔朱的心里很乱,她佯装睡着,心里翻江倒海,直到她从这杂乱的思绪中找出一点线索——她要首先确认这块黑木符到底是不是尤秦的。昨日的誓言犹在耳畔。他们在姑射山的第二年,王勤因为私事不得不下山,约有月余。于是尔朱在家相思无奈,便用那上好的桃木雕刻,想做个精致的护身符。当时做了一对,后来他们相约,在对方的木牌上写下彼此最爱的诗句,互赠留念。王勤做了什么诗,尔朱已经不太记得,而她送给王勤的那块木牌,却是记忆犹新的——她哪里懂作诗,便抄了自己最爱的诗给他。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或许是当时情真意切,这首诗又刚好合了她的心情,以至于虽然王勤已经是过去时,她依然记得这首诗。如今,只要拿起这木牌检验,便可得窥真相一二,但是尔朱却犹豫了。因为她不敢想象她的孩子还活着,而她这个母亲什么也不知道,抛下她心安理得活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