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彩云春尽堪咏月（4）

然而，最让人难过和心惊的是，坍塌过后并没有任何呼喊声或者求救声，而是可怕的寂静。

即便坚强如瑰云，也忍不住掩面哭泣，从未有过的绝望攫取了她的整个心神。她只呆呆的看着那一片废墟，和那黑色的云团。

就在二人沉默，为这突如其来无法阻止的惨事默哀的时候，随着烟雾的散开，废墟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全身黑黢黢的，那小小的干瘦的身子，就像火光中残存下来的枯枝。只有那黑色的脸庞上镶嵌的两颗珠子似的眼睛还闪着的光辉，透露着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李老头看到孩子的那一刻，脑地啊轰得一声响。

那是他唯一的孙子，曾经被当做移尸关在那大殿里。作为一名医者，他这一辈子不太信鬼神，却在此刻他突然下跪，对着西华山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如果不是神仙保佑，为何他已经成为“鬼”的孙子会回来。如果是神仙保佑，那定然是守护一方的西华山君。

瑰云恍恍惚惚，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从那大殿里走出来的是个孩子。因为他实在太黑了，看不出来是男是女。那孩子一声嘶哑的“爷爷”，让李老头不禁老泪纵横。原来眼前这人，才是闻者避之不及的安济坊能留住一方盛名的神医的原因——世上许多不可能，都绕不过一个字“情”，两个字“牵挂”。

这番相聚可喜可贺，但是素楝呢？素楝在哪里？

即便是以娴静沉稳着称的瑰云，此刻也顾不得体面，她胡乱抓住一个才刚刚死里逃生的孩子的手，直到那孩子喊疼。

孩子似乎十分拘谨，面对瑰云的种种探问迷茫而木讷。

瑰云渐渐恢复理智，安静下来。她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烟熏一动不动，内心也期待也有能有李老头的幸运，或许素楝下一秒就从那黑烟之中走出，朝她奔来，冲着她笑。可是，等了好久，并未再有奇迹发生。

瑰云出生为仙，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未曾受过苦难。虽然有过饕餮山那一段惨痛经历，但自从和虞梓在世间相伴，宁静安稳，她已经在日出日落的平淡幸福中忘却伤痛。即便几十年如一日粗茶淡饭，虽因为移尸之祸经年未尝一夜安眠，她始终心怀希望，未曾觉得世界崩塌。可是此间，看着那腾冲的黑云和淹没在那黑海之中的大殿，想到那里的某一处，或许便是素楝丧生之地……还未曾恢复好的身子感到一阵阵眩晕。

李老头也很快从团聚的喜悦中清醒，尝试着安抚小孙子，向他询问素楝的情况。大殿不断被金色的闪电击中，黑色的云彩越来越大，形成巨大的蘑菇云，快要将整个城西笼罩。

瑰云不再执着于追问那孩子，她不顾一切的朝那大殿奔去。李老头想要拉住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孙子见状，懵懵懂懂，“她是去救仙女姐姐吗？”

“仙女姐姐？”李老头此刻更加确信，是素楝那姑娘救了他的孙子。

“姐姐原本可以自己出来，但是被那些怪物拉住了，只把我抛了出来。”小孩接着说道。

李老头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担心，倘若这姐妹俩因为他的孙子而命丧于此，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可是，当他低头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孙子时，又有些迷惘。

不知此生是幸，还是不幸？

“孩子，你要记住恩人的样子。日后必不能再贪玩，要跟爷爷好好学医。此生悬壶济世，以报救命之恩！”小孩似懂非懂，他盯着那黑云，突然惊叫：“爷爷，快看，那里有一条鱼！”

李老头抚摸着孩子的头，原本沉浸在一种忧伤又愤然的情绪之中。猛然被孩子的尖叫声唤醒，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大殿的正中央位置，那黑色的云雾之中，闪现出一条巨大的蓝色的透亮的“鱼”。与其说是“鱼”，它更像是“龙”。只不过它没有龙身子那么长，且头部更像是一条“鱼”而已。随着那条鱼不断长大，周围的浓烟黑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浅蓝色的似水非水的云雾。那蓝色逐渐变亮，范围也逐渐变大，很快便将李老头目光所及之处全部笼罩。祖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刚刚还身处黑暗地狱，此刻却仿佛已在蓝色仙境。而更令他惊讶的是，他亲眼所见已经坍塌的大殿，此刻却完好无损的矗立在他面前。大殿上空仿佛是晴明星空，蓝光氤氲，一改之前的污浊之气，晶莹剔透，明澈清爽。

而那条蓝色水晶大鱼则欢快地穿梭在那一片晶莹的云海之中，发出悦耳的清啸之声。

祖孙二人都看呆了，这令人震惊的景象使得他们无法动弹。

“爷爷，你看，那条鱼背着一个人！”小孙子眼睛明亮，看的清楚。待李老头揉揉眼睛，仔细一看，那大鱼身上确实背负着一人，是男是女则无法分辨。待他要再仔细些去看时，却发现那蓝色云海正在逐渐散去。而那大鱼也渐渐下落，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竟已只剩一个淡蓝色的浅浅影子。他虽上了年纪，腿脚却还算轻快。可等他跑到近前，那影子早就消失不见了。

仿佛是一场梦，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放眼天际，晴空万里，那大殿也如同之前一样纹丝不动，丝毫未损。就只有殿前躺着的两位女子，在提醒这爷孙俩刚刚并不是在做梦。李老头虽担心她们是否也中了移尸之毒，但医者之心和感激之情让他不能弃之不理。待他走近，眼前二人面色红润，呼吸沉稳，哪里有半点中毒之像。李老头思考片刻，回头看了看小孙子，示意他站得更远一些。他自己则将手搭在了素楝的手腕处，最后确认这姊妹两人的安危。

李老头在这梧州城时日已久，虽对尸毒无治愈之法，但多少有所研究。正因为他见得多，此刻他并未放松警惕。他见过太多的人，刚中尸毒之时，与常人无异。但是没过多久便会发病。也正是这种特性，使得尸毒很快在梧州城中蔓延开来。后来他诊断无数病人，才渐渐发现判断病人是否中毒的关键在脉象。一旦中毒，脉象便与常人有异。身中尸毒之人，脉搏会在一炷香时间消失。即便没有脉搏，这些人在三天之内也能活动自如，仅通过行动声音呼吸都难以辨别。

李老头心中忐忑，可是这颗忐忑的心，也在探得二人脉象之后终于安定下来。

谢天谢地，李老头一时不知该感谢谁。

二人脉象柔和有力，沉取不绝，没有中毒！

“我去通知王府凌大爷！”小孙子甚是机灵。他原本是认识瑰云的，这位颇受争议的王妃，梧州城无人不识。虽然他经历大难，又饿又困，但此刻他丝毫不觉得，满心充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纯真无邪的感恩良善。

“凌大爷，”李老头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小孙子应该说的是凌府王爷，这城中常有人如此称呼。他看着那雀跃着小小的身影，充满着无限的活力。此时不是教导孙子的时候，如何救下二位“恩人”，才是当务之急。一滴泪从老头的脸上滑落，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再次听到孙子的声音而庆幸，还是因为自己行医一生却无法拯救有恩之人而懊恼。

但有一滴泪，肯定是因为回忆而落。那些在山间地里、茶余饭后、夕阳晚风之中，大伙儿聚在一起调侃“凌大爷和王妃甚是不般配”的看似平凡的日子，从此再也没有了。那些人，有些人死于移尸，有些人死于穷困，有些人背井离乡，有些人不知所踪……

那天边的黑云，便说明他的想法没错。这梧州城盼望了那么多年的宁静，终究是盼而不得。那黑云似乎比以往每次来的更加汹涌。

李老头的担忧不无道理。梧州城此刻，正面临着移尸之祸以来最大的危机。

梧州城外，昭月正一人抵挡着“千军万马”。她日夜期待的虞瑾，终究没有回来。

随着她的灵力越来越弱，一些移尸已经探进来了半个身子，很快这里便是他们的天下。如今，摆在昭月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弃城而去。自保能力她还是有的，而且她相信如果自己亮明身份，无论那头的人是谁，都不会与天庭王室作对。另外还有一个选择，如果不想此刻油尽灯枯，灵力衰竭而亡，那便需动用仙元，使用“真元之术”。这样的话或许拖到虞瑾归来之际，能有一线生机。但动用仙元，即便得救，从此在她仙寿的万万年间，每日都要受到仙元受损的噬心之痛，而她这辈子的修为，再也不会比如今更高了。又或者，没等来虞瑾，她便会从此魂飞魄散，消失在这世界上。

犹豫间，一只移尸已经穿过了结界，咆哮着向她“爬”来。那青黑的怪物，原本生而为人，此刻却全身青黑，双手双脚着地，伸长脖子在地上嗅来嗅去……早已不能称之为人。

眼看着又一只移尸即将冲破结界，昭月无暇再权衡利弊。梧州城之安危，成千上万性命，要弃之不顾，自问本心，她做不到。

昭月心一横，双眼紧闭，一手沉于丹田，一手指上苍天，嘴里低声喃喃。她终究是是要用“真元之术”了。幼年，教导她的仙师告知，动用仙元可换来瞬时力量增加千万倍不止，但轻易不可使用，此乃两败俱伤之举。

但如今局势所迫，只能再赌一把了。以她当下修为和自身仙质，以“真元之术”修补结界，再撑个一天一夜应该不成问题。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她仙元耗尽，无人来救，从此烟飞云散。但那时，她也算是尽力了，好过漫长仙年活在愧疚之中。

昭月心意已决，已经做好为梧州百姓献身的准备了。

“昭月仙子，我来了！”正当她要启动阵法、催动仙元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叫。此刻，她差一点就以为是虞瑾回来了。

远远的有一人，他举着大大的火把。白日火炬，熊熊燃烧，使这本来就炙热的空气又热上了三分。在他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都拿着“武器”。说是武器，不过是家里的锄头菜刀之类，更有人提着血淋淋的黑狗头……

那领头之人，不是虞瑾，而是虞梓。因着这灾难一桩接着一桩，他已经好几日未曾合眼，将城中的老弱病小沿着山中密道送出。当他看着那些人往西华山入口而去，他才折返。此刻他胡子拉碴，满脸倦容，像个老头，颇有几分沉稳的样子。他身后是城中仅有的青壮年，后面还跟着几个不愿离开的老人和小孩，这样浩浩汤汤而来，看似壮观。但和那对面来势汹汹的移尸一对比，却只剩悲壮。

昭月满心希望回头，看到的却是虞梓的脸。分明已经是一个老人的身形，可是那一双眼睛却分外明亮清澈。

“仙子，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此番怎能少了我呢？”虞梓手里拿着长棍，从未这样正气严肃。

昭月知道，他们不过凡人，和那些如同血肉机器般的移尸比起来，可以说是不堪一击。换句话说，即便他们人多，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更可怕的是，一旦他们染上尸毒，移尸的力量会不断加强，他们这样的举动看起来令人感动，但深思却无疑是在添乱。

昭月并未停止催动“真元之术”。

“仙子，你无需顾虑我们，让我们也替你挡一挡吧。”人群中提着两个血淋淋的狗头的青年诚恳道。

“对，不要担心我们变成移尸。我们有药，我们绝不会再变成移尸来祸害梧州城。”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将手伸出来，是一包药。原来，他们是怀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每个人都给自己准备了一包致命毒药。一旦被移尸所伤，他们就会趁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吞下毒药。中毒的活人才能成为移尸，死人是无法变成移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