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死生魂魄暂同游（1）

“不能今天就成婚吗？”素楝的声音细若蚊蚋，她鼓起勇气抬头看虞瑾，脸涨的通红。

素楝的手被虞瑾紧紧攥住，手心温热有汗。虞瑾感觉那温热仿佛是山间的藤蔓，而素楝的那句话仿若天上的甘露。藤蔓得了甘露，疯狂生长，将他的心、他的呼吸、他的全部都紧紧地缠绕，直让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或者是明天？”素楝喃喃。她将虞瑾抓的更紧了，仿佛下一秒便要消失。

“明天？”这一声“明天”，就像一根刺一样扎进虞瑾的心中，让一下子清醒过来。

为什么不是此刻？为什么不是今天？为什么不是明天？因为现在的他，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虞瑾的心中百感交集，悲喜交加。他伸手将素楝搂在怀中，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长发，“楝楝，成婚，不单是我们俩的事，我也不想匆匆将你娶进门。须得告知父母，礼仪周全，这样才不算委屈。”

这确实是很好的理由。

“可是我不在乎。”素楝道。

“可是我在乎，”虞瑾道。

可是虞瑾心里清楚，二人是那么的相似。若这世间安定，二人上拜天地，下拜父母，便可成婚，不必俗礼为仪以保姻缘正当。

——因为他们有彼此的真心和信任。

可是，虞瑾更知道不能在此刻成婚，因为在这乱世之中，他没有确定的将来——他不能将原本表达爱意和诺言的仪式变成变成困住素楝的枷锁和桎梏。

但在此时向素楝表达心意和一生一世的决心，是虞瑾深思熟虑之举。因为素楝对他的情意他再清楚不过了。

即便是在爱情之中，最能打动人和令人安心的依旧是真诚。

上次从姑射山不辞而别，虞瑾深觉已经做错，他在真诚坦白和懦弱退让之间选择了后者，如今再不能错第二次了。与其因为未来不确定而欺骗拒绝素楝的真心，待到真相明再让她痛彻心扉、悔不当初，还不如诚实对待、把握现在，让彼此的爱都有所回应。

不论上天留给他们的时间是一刻钟、一个时辰，还是一天，一旬，又或是一月、一年，从彼此表白心意、许诺今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也算爱无遗恨。

虞瑾看着怀中的女孩儿，经历过坎坷，素楝越发勇敢坚强。其实从一开始虞瑾就知道，素楝不是攀援的菟丝子，而是那春尽时节盎然生意的楝树，迎风自立，香远飘砌，她的心里带着春日的温暖生机，也带着对初夏萌动的炙热——她从来都是自由的。

“楝楝，你听我说……”虞瑾决定不再隐瞒即将来临的风暴。他将自己身为仙蚩，贺儇相托，百姓流离，肩上所担一一讲给素楝听，也将素问仙人目前面临的困境一一道来。或许是因为她真的长大了，又或许是因为虞瑾在身边，素楝听着这惊天阴谋，竟也没觉得害怕。

反而当一切都明了之后，素楝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心。

至少大家都还活着，至少他们已经知晓这阴谋，至少他们还有希望。要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也无法更改，那才叫绝望。

待虞瑾说完，素楝轻轻的搂住虞瑾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脖颈处，静静靠了很久——她贪念此刻的安定。

最后，素楝终于开口，“你去吧，我等你。”

虞瑾正待答复，素楝又说，“不过你要尽快回来，我不会等你太久的。你知道，我也是有很多追求者的。”素楝离开虞瑾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笑容狡黠。

尽管虞瑾知道素楝这是为了让他放心的玩笑话，但仍掩藏不住内心的嫉妒，他很想问，“那人会是华璎吗？”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虞瑾想，若他真的有去无回，世上有像华璎那样的人陪在素楝身边，他便是死也安心了。

“我一定会回来见你，楝楝。”虞瑾道。

虞瑾的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夜里极静，即使隔了很远也能听清楚。

“哎哟哟，我说你们怎么那么磨叽啊，这都一个时辰了，到底啥时候成亲啊，需要我去准备准备吗……”突然一个声音从殿下传来，素楝低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阿梓。

看着阿梓那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素楝又想起刚刚他在围墙下调侃自己的样子，他立刻起身，撸起袖子，这就准备起身下去.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素楝在心里想着。

虞瑾一把没拉住，素楝飞身而下，直奔虞梓而去。虞梓一看素楝那架势，吓得忙往外跑。素楝哪里能就这样放过他，仗着自己来去自如，就这样追着虞梓满院子跑。虞梓的体力早不能和少年时期同日而语，不一会儿便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远远地朝屋顶上看热闹的虞瑾大声呼救，虞瑾却一动不动，看着这两人追来追去。

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他们在灵岛上嬉笑怒骂的逍遥快乐……

“哎哟，跑不动了。我错了，楝楝，我错了还不行吗？你饶了我吧！”虞梓实在跑不动了，也顾不得体面，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边说边摆手示意休战。

素楝假意要抓他起来，“那你还笑不笑话我了？”

阿梓看着素楝，笑道，“不了，不敢笑了，我哪里敢笑话嫂嫂，我大哥还不得收拾我……”

素楝一听，“这家伙……”看着阿梓这无赖的样子，伸手便将他拎起来。

“阿姊，你就饶了他吧，老胳膊老腿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一个绯色身影出现在门口。

虞梓一看到瑰云，仿佛看到了救星，一骨碌爬起来，便躲在了妻子的身后。

“瑰云妹妹？你怎的……”素楝看着在瑰云身后探出半个头挤眉弄眼的虞梓，又看着站在他身前端庄美丽的瑰云，咽下了后半句话“你怎么就看上了他？”

瑰云只看着素楝笑着不说话。虞梓见状便也不闹了，他整理好衣服，并肩站在瑰云的身边，轻轻的挽着瑰云的手臂，也看着素楝笑着不说话。

素楝见状，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她哪里不明白，虞梓并不是撒泼打滚的无赖，而她也不是真的生气了。

虞梓看着好几天没见的妻子。比起上次见面，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但是看起来依旧憔悴。他伸手将瑰云耳边一缕乱发整理好，“这半夜，你不好好休息，怎么出来了。”说着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披在瑰云身上。

这刚入秋的时节，深夜的晚风确实有些凉。

“你喊的这样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瑰云假意嗔怪。虞梓不好意的笑了笑，“实在对不住啊。”

虞瑾这才从屋顶下来，落在素楝的身边，很自然的拉起她的手，笑着看着对面两位。

缘分真是奇妙，在灵岛四人初遇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原来，他们会有这样深的牵连。

“虞神医，姐姐，夜已经深了，我们回吧！”瑰云笑着，或许是因为梧州之危暂解，瑰云的精神好了不少。

“哪能就这么睡了，难得的好天！”虞梓全无睡意。这么些年在梧州，每个夜晚，不论阴晴圆缺，他总是想起大哥来。

而今这样的夜晚，爱人、亲人、友人都在身旁，仿佛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怎能就此睡去？

“更深月色，相聚难得，各位，小弟只想问一句，亲人们，能饮一杯无？”阿梓对着虞瑾和素楝说道，声音带着些许嘶哑，眼睛里月色无边，晶莹动人。却转而又去看瑰云，语气中满是撒娇之意，那晶莹的眼睛又似乎满是深情，开口却是如那唱戏一般，“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而瑰云似乎对虞梓这样的幼稚行为感到习以为常，她只浅笑着，用眼神回应着虞梓。

素楝看着眼前的阿梓和妹妹，心里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这样出众的瑰云愿意为了阿梓留在人间。天宫固然瑰丽堂皇，却难有这样的平淡和宁静，更难得阿梓这样的一颗赤子之心——他真的眼里心里只有瑰云一个女人。

“你看，我连酒都带来了，我们一起喝一杯吧！”虞梓说着竟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壶酒！连虞瑾都不知道他何时揣着的这壶酒，想来他在来安济坊之前就打算好了。

瑰云看着虞梓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也就我住的院子能坐人了，这里一直没来得及收拾。”瑰云不好意思的笑笑，在场的几人何尝不知，在今日之前，这安济坊是什么样的地方。

素楝这才回头看着大殿，即使月色淡淡，光线幽暗，她也能认出来，这里竟然是之前关着“移尸”的大殿！她上午差点将命交待在这里！而她刚刚和虞瑾竟然在这移尸之上，你侬我侬。

想到这里，素楝忽然觉得这夜风凉飕飕的，不禁打了个寒颤，哆嗦了两下。

虞瑾见状，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那我们这便过去吧！”瑰云见状抿嘴笑，她最是了解这个姐姐，怕是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于是瑰云走到素楝身边，拉着她的另一只手，“都过去了，姐姐，这里是安全的。”

经历这生死大关，又有和虞瑾重逢之喜，直到现在看到大殿，才想起来早上生死一线自己的绝望。原本她已经觉得事情都过去了，却没想到瑰云一句话，竟让她有哭的冲动。她一时没忍住，便抱住了瑰云，眼泪无声的滴落在瑰云的脖颈，冰凉又滚烫。

一时虞瑾和虞梓两兄弟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两姐妹大难之后重逢，喜极而泣。

“瑰云，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好久二人才松开，素楝又哭又笑，瑰云轻轻地给她擦眼泪。

“这里安全了，没有移尸了。”瑰云道，见素楝不解，便拉着素楝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

原来，瑰云醒来，李老头便告知，这大殿的移尸竟然都消失了。瑰云追问再三，李老头便将所见所闻全部告知，并告诉瑰云自己的孙子“死而复生”的奇迹。李老头见瑰云半信半疑，便又将在结界处见到素楝救昭月的事也一并说了。瑰云虽觉得奇怪，却并未深究，因为在她心中，大家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是以到现在，最好奇的竟然是素楝本人。

虞梓和瑰云所在的小院里摆了小桌，瑰云找来外衫素楝披上，又在房中点了几盏灯。于是借着这淡淡月光和屋内灯亮，四人在院中对坐。

虞梓将带来的酒给大家满上，“这是朝露酒，我珍藏了好久一直舍不得喝。”

素楝则一直在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她本就觉得特别奇怪，刚刚听瑰云这么一说，便更加疑惑了。从早上在这大殿内，她被移尸抓伤开始，一切都透着诡异。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记得发生的一切事情，但是又好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因为在瑰云的描述中，她是个灵力高强，战胜无数移尸，救下李老头孙子和昭月公主的人。

这怎么可能！

可是回想起来，这又确实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楝楝，楝楝？想什么呢？”虞梓大声呼叫发呆的素楝，“举杯啊，举杯，为我们的再相逢干杯！”他说着，便一饮而尽，看得出来，确实是十分开心。

素楝心不在焉，只麻木的将那一杯酒也放到嘴边，准备一饮而尽。

虞瑾见状，轻轻抓住她举杯的手，“少喝点，别喝醉了。”他知道她的酒量。

可是素楝似乎并未听见，只抬眼看虞瑾，眼中满是迷茫。

“楝楝？楝楝？”素楝此刻心神似乎被迷住了，虞瑾暗自给她注入了些灵力。

素楝打了个寒噤，这才如梦中惊醒。

虞瑾原本以为素楝只是心神消耗过大，精力不济。没想到输送灵力的时候，竟在素楝体内发现了一股的特别的力量。目前素楝体内的力量并不十分强大，只在丹田微微涌动，联想到瑰云、阿梓所述，这力量恐怕便是素楝能救人的真相了。很明显，那股力量早就散去，只剩一些残余在素楝体内。因为素楝本身灵力微弱，这力量又强大，才会在素楝心神不宁时控制素楝的心智。

恐怕素楝的有些“不清楚”，就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