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乔载智任职机器局
话说乔载智辞别家乡,晓行夜宿,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天津卫。
他四处打听机器制造总局,路人问他:“你老问的是东局还是西局?”载智这才知道还有东局、西局之分。
路人说:“东局是弹药厂,西局是枪炮厂。”
乔载智自然对枪炮厂感兴趣,便一路打听着来到了西局,原来就在南门外,自己已由那里经过了的,现又折返回来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西局只是分厂,那东局才是总厂。饶是分厂,却也建得气度非凡,但见厂区坐东朝西,廨宇巍峨,殿堂森然,沿大街是六扇朱门,两侧各蹲着一个大石狮子,令人望而生畏。
载智背着铺盖卷儿来到门前,将钱易的信拿给门人看,门人知道近来有好多新工匠前来报到,便让他进去了。
大门内是萧墙,挡住了外人的视线,绕过萧墙是一处院落,院落中间是甬道,甬道尽头是一处仪门,却紧闭着,载智只得绕到东边角门进入二院,见二院甚是开阔,中间甬道铺着水磨的白石,雕刻着各种花纹,四周是廨庑,廨庑外是游廊,正面就是官署大厅了,可比城里道台衙门的大堂气派多了!
官署大厅后面隔街却是另一个院落了,里面有游廊、洋楼,还有工匠的寓所。左右相邻着的还有好多厂房,都围绕着官署廨宇布置,多为西式建筑模样。
书中暗表,那些厂房依次为军火机器厂、轧铜厂、熟铁厂、翻砂厂、锅炉厂和木工厂,其中机器厂、轧铜厂、翻砂厂等皆属高温作业,需要高大的天窗散热,故而采用了高大的西式建筑;只有木工厂是传统工艺,仍为中式建筑格局。
乔载智来到廨庑大厅门口,却见左右肃立着三五个戴红黑帽子的马弁,一个个目不斜视,威风凛凛。他正要拾级而上,有个侍卫模样的人赶忙出来问情由,他看了钱易的信,让他到东厢游廊等候,载智只好转到东边长廊里去了。
却见廊上还站着一个年轻人,长得肥头大耳,身阔体胖,一看便是富家子弟,跟前的栏台上也放着铺盖卷儿,也是新来乍到的隶员。
载智见了这个新人,自然有一种亲切感,便走上前拱手打招呼,那人也拱了拱手,互通姓名。原来那人姓惠,双字海通,直隶人士,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发达后又开了当铺,就愈加发达了。
惠海通不待他问,便说道:“家父是总局的委员。想当年三口通商大臣崇大人创设军火机器总局时,家父是纳了捐的,他老人家本可以得个提调的名位,不料后来前任总办大人出洋去了,现任总办大人却是个清流,不太好接近,家父只好委屈做了个委员。因家父是委员,凡认捐者子弟按例可到厂里做事。总局里好多会办、襄办、提调大人,家父也都是相识的,而主持这西厂的曲会办,乃是家父的故友,我去总局报到之后,放着总局轻闲的职位不留,而到这西局里来了,图的就是在他跟前有个关照。”说完,傲慢之气溢于言表。
载智听得如在云端一般,他哪曾想过要事先打听一下总局或分局何人主事?是否可得庇佑关照?因在他心里,不论何人主事都是一样的,自己无非来做点事,而不是投亲靠友来的。
惠海通自说了这番话之后,便不再多言,只看那屋脊上的兽头。
却听旁边的廨房里有两个人聊天,从窗子里可见是一个老年、一个壮年。壮年人问:“当年你家郭大人年纪不算老,为何就乞骸骨,回乡养老了呢?”
老者道:“嗨,我家老爷为人太过刚直,得罪人不少。因他老人家精通洋务,那年朝廷便授他为使英大臣,他尚未启程呢,显贵们就争相败坏他的名声,甚而有人编了一副对联讥讽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一时‘汉奸’、‘贰臣’不绝于耳,幸有李中堂为他撑腰,他才在官场勉强立足。”
那位壮年叹道:“唉,如今这世道,不仅好人难做,就连好官也难做哩!”
老者黯然道:“可不咋的?我家老爷出使海外后,权贵们也骂他崇洋媚外,还罗织了‘三大罪状’:一者,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二者,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三者,在柏金宫殿听音乐时屡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甚而连翰林院的编修也参劾他‘有二心于英国,想对英国称臣’。这等无中生有、罗织罪名的行径,可谓卑鄙至极!然而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朝廷为平息众怒,只得招郭大人回国,他黯然伤神,奏本乞骸骨,谁料朝廷竟照准了!近来他总觉得头晕眼花,恐怕是命薄西山,因曾在海外观看洋人枪炮厂,深谙其中之道,故他想临谢世前特地挣着来这里一观,有需改进之处也好进言献策。好在贵局总办亲来相陪叙话,连我这老奴也觉得脸上有光了。”
载智在侧听了,不禁对他口中的那位郭大人也肃然起敬起来。然而他却不知,这位郭大人正是钱易尊崇的郭先生,钱易正是经他向总办大人推荐,他才得以到这机器局做事的。
这时,就见大厅外人头骚动,原来是办总大人和曲会办陪着郭大人出来了,一行人簇拥着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上轿,廊内的老者忙与那位中年人作别,跟着轿走了。
那总办大人也上轿回去,曲会办一直等总办大人的轿子走没影了,这才带着两个侍卫回到大厅。
这时,那个侍卫冲乔载智招手,乔载智会意,忙背起铺盖卷儿向大厅跑去。惠海通见状,也忙挪动肥胖的身子紧跟上。
二人进去参见曲会办,只见曲会办恰在不惑之年,留着三绺胡须,见人就先捻胡子,他为的是掂量一下来者的身份,然后再看人开金口。那位侍卫还未说话,却见惠海通已先跪了下去,——他身子那么富态,不料施礼却那么敏捷。曲会办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这里乔载智愣了,他却不知见了大人还要行如此大礼。他转头看那侍卫,见那侍卫只打了个千儿,他便也只打千儿。
会办大人让他们都起来,面无表情地问:“何事?”
侍卫忙说:“回大人,有新人报到。”
曲会办心中气恼,骂道:“好不晓事的东西!新招工匠进厂,自叫他去找有司人等报到罢了,为何却来见我?若都来见面,我哪有工夫管这些闲事!”
侍卫忙说:“回大人,这两人与别个不同,都是有来历的。”
说完,先呈上乔载智带来的信,说:“这位姓乔的后生,是北洋钱将军引荐来的……”
曲会办也不听他的,自顾看信,看完又怒了,破口大骂:“好个没眼力见的狗才!刚才两位大人在时,你为何不让这位小哥进来?也好与两位大人见面,我也可当着大人的面说一声。如今大人走了,你让我作揖作到腚后头啊?”骂得侍卫不敢回一声。
曲会办见乔载智一脸懵懂,便换了脸色,笑呵呵地说:“适才听两位大人在这里叙话,还说起你那位故友钱将军呢,原来他们和李中堂俱是湘军出身,相互要好得很!唔,你放心好了,都是自己人!钱将军那里呢,我也早晚会去拜会他的。今儿起,你我就是同仁了!嗯,你去东局报道没?东局怎么说?”
载智摇摇头,说道:“回大人,小人没去东局,直奔西局来了。因为咱这里是枪炮厂,我来是为了造枪炮的。”
“哈哈,你倒心急,这里不光造枪炮,还炼钢铁呢!也罢,你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好了,不用多跑腿了,总局那边我自会打发人替你去备案的。”
会办大人对乔载智说个没完,惠海通只在一边垂手恃立,待大人喘口气的空儿,他忙插话道:“世叔,我是京城‘惠来典’惠家的长子。临来时家父还嘱托我呢,说到了这里给叔叔请安。——叔父在上,小侄这厢有礼了!”说完又跪下去。
曲会办一怔,惠海通见状,忙递给侍卫一张纸,会办大人接过来看了,惠海通又补充说:“家父是总局的委员。”
曲会办这才想起来,笑道:“哦,猴崽子,儿子都长这么高了。起来吧,前番去京时,我还记得你家的好戏酒!”
惠海通满脸陪笑,颔首说道:“您再去时告诉我一声,让家父好生款待。”
曲总办摇了一下头,却又转了目光,热切地看着乔载智,问他多大年纪,可曾婚配,乔载智一一作答。
会办大人嘱咐那侍卫道:“钱将军的至交,务要妥善安置。先安顿好住处,其他诸如被服、靴帽之类,俱要一体办妥。”
侍卫连连答应着,曲会办便摆手让侍卫领着他们出去了。
惠海通本想留下来再跟大人套套近乎的,不料大人转身往后厅走了。
惠海通只得作罢,喘吁吁地往外跑,追上载智和侍卫一同去寓所了。
那惠海通想不到乔载智来头这么大,后面有什么将军,甚而还能瓜葛上李中堂,那简直就是通天了啊!他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好几次抢着替载智背铺盖卷儿,载智不让,他才作罢。
他又跑到侍卫跟前,低声央求他,说能否让自己和乔载智住一个屋。侍卫本想给载智安排一个单独寓所的,今见惠海通这么殷勤,心想:“会办大人交代我务必要照顾好这姓乔的。嗯,我看这个姓惠的倒也赶眼色儿,莫不如让他俩住一屋,就算给姓乔的安排了个下人,早晚照顾他起居,那岂不更好?”想毕,便答应了。
侍卫领着他俩进了屋,然后去给乔载智领被服等物,惠海通也忙着去领。
安排妥当,侍卫告诉乔载智若要什么用的吃的只管去找他,又交代惠海通好好照顾乔公子,然后放心地走了。
惠海通果然对载智十分殷勤,一会儿替他打洗脸水,一会儿又帮他铺床叠被,跑前跑后的,忙得不亦乐乎。
饭后,惠海通更是体贴备至,怕载智不熟西厂的内情,就把自己知道的事向他告诉了一遍。
原来,厂里的工种千千万,有的活儿甚是清闲,有的却累死累活,吃力不讨好。最惨的是去翻砂厂烧炉,灰头土脸不说,还整天一身臭汗。晋升最快的自然属留在长官身边的差事,与长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前途无量!然而长官身边的职位也是有肥瘦之别的,那些做文案的,整天咬文嚼字,一刻也不得闲儿,却毫无油水可捞;最肥的是管钱管物的,那是实权在握,外人都围着转,里头的好处,妙不可言。
惠海通介绍了一会儿,却又流露出对载智的羡慕来,说:“至于兄台的职位嘛,有钱将军罩着,那就不在话下,自可高枕无忧。唉,小弟却前途未卜,虽然家父是总局的委员,与这里的会办大人以前也熟悉,然而刚才看大人的意思,他似乎并未将家父放在眼里。唉,官场中人,个个都是喂不饱的……”
他又怕走了话,赶紧闭嘴,又问:“哎,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和那位钱将军是……”
载智却心无杂念,直率地说:“他是家父的义弟。”
惠海通听了,称羡不已,心中只埋怨老爹没能结交这么一位贵人。
第二天载智果然被叫进大厅,这回是一个姓厉的襄办跟他谈的,说:“乔老弟,曲会办有交代,说你不用下坊间见习,只在大厅协办文案即可,事情也不多,乐得清闲自在。”
乔载智谢了,忙回寓所。
惠海通连忙问他有何讯息,载智便说了厉襄办安排他留在大厅做文案的事,惠海通忙道喜,道:“我说什么来着,你是不必去坊间受苦的。上面没有人的才去下面见习,——说是见习,其实就是做学徒工,一天挨师傅三顿骂,学不会就挨打!唉,也不知小弟我最后是怎的个出路呢!”说完,满脸忧郁。
乔载智是来做事的,从不在乎个人的职事,所以对惠海通说的职事差异也不放在心上。
惠海通见了他淡定的样子,心想:“这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哎,既然厂里的主事都这么高看他,我何不求他代为疏通一二,也谋一个好去处?”想到这里,他低头暗自盘算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