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载智带伤回乡
且说乔载智不顾自己的发辫尚未长齐,就急切地回乡探亲。
往常回乡,因途经城里,他必定先去看望姥爷姥姥的,这回因为没有了辫子,不好意思面对亲戚,便绕过省城直接回老家了。
他也怕乡亲们笑话,就戴了一顶瓜皮帽,又围了一条大围巾,用以遮掩脖颈。
到了家里,众人一见他,又惊又喜。
他爹已经大安了,见了他也很喜欢。
等他除下围巾来,大家见他脑后空荡荡的,都吃了一惊,他爹当即沉下脸来,呵斥道:“你看你在外待的,都学了些什么洋景?你辫子呢?人不人鬼不鬼的,祖宗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乔载智赶忙跪下,解释道:“俺们炼钢的人,都要剪掉辫子,不然容易碰着钢水,引火烧身。”
他爹将信将疑,他娘赶忙打圆场,说:“既然这么着,咱守规矩没错。起来吧孩子,人家怎么着,咱就怎么着,不丢人!”
他爹这才不理论这事了。
三弟乔载禄真的长高了,猛一看就是个小大人似的,他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仍像个孩子似的搂住二哥的脖子亲个没够。
倒是乔载智的亲儿子乔庆逊,反而眼生得很,载智几次想抱他,他都躲得远远的,每次都挣脱了他的去找娘亲,众人都笑;他二儿子庆信也已半岁了,他抱他时却不怕,还用小手摸他的脸呢。
他三个侄子乔庆勤、乔庆俭和乔庆谦也显得有些拘谨,都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分糖果。
夜里,乔载智临睡时不愿脱去贴身上衣,章子晗不依,他只好缓缓脱下来,子晗猛然看见他背上那一片伤痕,吓了一跳,这才知道他在外面受了不少罪,未曾开口问已然泪水涟涟。
乔载智柔声说:“没事,都好了。”
子晗轻轻抚摸着伤疤,问:“还疼吗?”
乔载智摇摇头。子晗说:“你要是觉得在外面难做事,咱就不去了。今后家里的工厂你来管,咱也饿不着。”
乔载智不言语,只是摇头,又止住她的手,还把她的小手放到自己嘴里亲着咬着,眼里却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夫妻俩哭一阵、说一阵,都有诉不完的离愁、道不尽的恩爱。
等着乔载智熟睡之后,章子晗又仔细查看他的伤疤,见有的地方凸起老高,有的地方凹陷很深,就知道他受了很大的痛楚,心疼得哭了一夜。
第二天,依莲见儿媳两眼红红的,还以为她熬夜了呢,悄声说:“他说请了长假了,日子长着呢。”
第三天,子晗一下红脸了,低头说:“娘啊,瞧您说的是什么呀?”
乔载智和章子晗一起去拜会亲友,尤其是曹云纤家,因乔金宝为了厂子而坠崖,他俩都很关心她家里人,给她家带了好多礼物。
他俩又带着两个孩子去看望岳父母,老两口喜欢得不得了,他岳父揽着庆逊,岳母抱着庆信,逗着孩子玩。
他岳父提起前番亲家公重建工厂的事来,对女婿说:“亲家公和你脾气一样,都是那么耿直的人。前阵子入股建厂时我送去了二百两,没多有少,可亲家公说什么也不收,临走又硬给拿回来了。咋着?多少是咱亲戚们的心意,难道不是实在亲戚,不是一家人咋的?”
乔载智忙替父亲致谢,一再说爹爹是考虑您老攒点银子不容易,建厂入股可多可少,哪能动用您二老的养老钱?
他岳父岳母都自言自语地说:“唉,都是那么犟的人!”
回到村里,曹茵沾又约众人来请乔载智吃酒,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因他这次回来,心情极为低落。
他已去自家原来的厂址看过了,见那里已被挖成巨大的一个天坑,洋人们坐在高台上喝咖啡,包工头们则甩着鞭子驱赶劳工下坑挖矿石,四周时常有乱石滚落下去,坑底时而传来劳工的惨叫声。
见到这些,乔载智就气不打一处来,然而这时他却忍住了,他已变得不再那么容易冲动了,更不会轻易发怒,他凡事已懂得退而求其策了。
他回到家里,见大哥乔载德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读八股文,昏昏欲睡的。他见了这些,心里愈加烦闷,只好回自己屋去逗着庆逊和庆信玩。
一晃数月过去了,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新建的工厂里,曹师傅天天陪着他。
这回他不仅仅沉迷于工艺了,更对新的经营和管理模式感兴趣:他早从妻子口中得知,厂里每个人都入了股,即便没钱的工人,章子晗也赠给了他们股份,让他们除按件领取一定的薪酬外,还参照工厂每月的收益分红,有时得到的分红会远远多于薪酬。
这么一来,人人都觉得自己成了工厂的主人,或者说都是给自己干的,因而“马不扬鞭自奋蹄”了。
乔载智深受启发,心想:这不就是大同吗?若这大清的天下都像这样,那么洋人谁敢进来欺负?谁要敢进来,亿兆黎民肯定要和他拼到底!
这天傍晚他从工厂里回家,还没进大门呢,就听到书房里吵得不可开交。
原来是大哥嫌三弟读书时总打瞌睡,说他他又不听,二人就吵起来。大哥气得要动戒尺,三弟却也不怕他,反而气冲冲地跑出来去上房找爹爹评理,——自从他咬了洋人坐了监,又被打一顿放回来后,他在家就变得格外傲娇起来,有时他爹也得担待他三分。
然而不知怎的这回乔向廷却并没格外袒护他,大概他是触碰到了老人家要孩子们苦读圣贤书、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底线吧。
这回爹爹不光不袒护他,反而也数量了他几句,说他自己不用功,还带累坏了俩侄子也不用功。
乔载禄咋呼着说:“大哥讲书味如嚼蜡,任谁也会犯困!”
见爹爹不听他的,他又去找娘亲评理。依莲也不偏袒他,只怨他读书不用功。
乔载禄更生气了,又去找二嫂评理,子晗倒是决不派他的不是的,耐心听完了,柔声劝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最聪明,虽然那书晦涩难懂,但只要你专心下来,就没有学不会的书,你别忘了——‘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咱大哥也是为你好!等你中了状元,嫂子也跟着沾沾光!嗯,今儿既然跟大哥闹顶了,就先别进书房里,等着气顺了再念书吧。来,先跟着嫂子去账房里帮田伯伯记记账,你写的字可比他强多了!”
乔载禄虽然还嘴硬,喋喋不休地埋怨大哥讲书无趣,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二嫂走了。
晚饭时,乔载禄也不理大哥,而且吃得也少,胡乱扒几口饭就赌气睡觉去了。
他娘想给他送俩馍,乔向廷说:“别理他,再这样下去,惯瞎了脾气了都!”
早晨,大家都早起洒扫庭除,乔载禄和三个侄子屋里却都没动静,乔载德知道他仨好赖床,早忘了与三弟的嫌隙,要去屋里掀被窝。进去一看,载禄的被窝空着呢,原来他天不亮就又负气出走了。
乔载德忙跑出来告诉爹,他爹说:“甭慌,他一准又跑去你二妹家了,不然他能去哪?嗯,先别理他,让他在那消消气,自然就回来了。你二妹也不让他在那住长了,怕他在那不学好。”
然而过去两天了,一直不见人回来。
乔载智有些沉不住气了,想要去找,乔向廷一再说:“担心什么?又不是跑了一回两回了。只是王千银那狗东西和他臭味相投,真怕他在那里不学好。你去弄回他来也成,顺便也看看你姐。”
乔载智骑了骡子去二姐家找人。
夏叶见了二弟,眼泪汪汪的,一者想他了,二者自己满肚子的委屈,今儿终于见到亲人能说说话了。
乔载智听说姐夫总不上进,连他父母家的家底都要被他败光了,又气又急。
背过身时,一想起爹爹说她姻缘前定的话,却也无可奈何,心酸之余,免不得偷偷抹眼泪。
他一见两个外甥身上衣服脏兮兮的,也没什么衣裳换,他忙从怀里掏出三五两碎银子来塞给她——那是他丈母娘偷偷塞给他的,叮嘱他在外时别难为了自己。
夏叶见二弟这么疼自己,哭得更哽咽难抬了,末了嘱咐俩孩子:“可别跟你爹爹说啊,要是他知道了,转眼又没了,连油锅里的钱他也能捞出来花。”
乔载智问夏叶:“三弟来后都做啥了?”
夏叶说:“他来了以后坐了没大半个时辰,就跟着那贼熊出去了,当晚整夜没回来。昨晚半夜才回来,我也吊吊着个心,问他他也不说。唉,跟着那坏熊,学不出好来,你好歹把他治回家吧。”说完,她忙着去烧饭。
乔载智却无心用饭,俩孩子说领着他去街上走走,也许能碰到他俩。他俩一边一个牵着舅舅的手,幸福地走在街上,遇见别的孩子们时,脸上颇有炫耀的神色。
忽然大外甥的指着一家卤鸭店里说:“小舅在那里。”
乔载智从窗外一看,果然见王千银和乔载禄正由一个打扮得十分整齐的人陪着饮酒,乔载智觉得那人好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他带着俩孩子一步跨进门里,店小二还满脸堆笑地招呼他呢:“爷好!里面请。”
又拉着长腔冲里面喊:“三位~~”。
人从门里进,里面的人就不由得抬头看。
乔载禄一眼看见二哥,顿时满脸涨红,站起来不知所措;王千银也站起来了,嘴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却见那个衣服光鲜的人也站起身来,走到乔载智跟前打了一个千儿,说:“小的参见二爷,听说二爷发达了,小的先给二爷贺喜,小的这厢有礼了!……哦,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小老儿是乔二乖啊!”
乔载智一下想起来,确实是他,那鹰钩鼻、三角眼,不是他是谁?只是多日不见,他已须发变白,还蓄了山羊胡子,但是赫然发福了,那胖嘟嘟的脸上油光铮亮。
乔载智下意识地拱手还礼,若按庄乡,他该管乔二乖叫叔呢。
原来乔二乖跟着大哥投奔张大户以后,既殷勤又卖力,渐渐地比他大哥还讨主人的喜欢。
乔慕贵和乔大乖死了以后,他和儿子乔占鳌就成了打手们的头儿了。
他是个笑面虎,善用阴险狡诈之术统御弟兄们,且心狠手辣,打手们对他也既敬又怕。周边做生意的人,谁不交保护费,他儿子就让他家破人亡,他爷俩为主家敛财无数。
随着他年龄渐老,他历练的心机越来越深了,遇事他不大出面了,都由儿子乔占鳌带弟兄们上阵,渐渐把乔占鳌树成了道上的瓢把子了。
这么一来,他父子就有些功高震主的味道,有时张大户甚而也看他爷俩的脸色。
他爷俩是有仇必报的人,凡与他有过节的人,总也逃不过他的毒手。
因他曾与陈青桐有过节,故而也就仇视他姐夫乔向廷,于是总缠着他二女婿王千银不放,引诱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
这次是王千银攒了几两银子,领着内弟来赌,恰好乔二乖正在赌场里转悠呢,心想这回可逮着他了,可以狠狠坑他一下子了。于是他暗中让人抽老千,让他俩一输再输,后来借了债又输了。他哥俩心里很沮丧,乔二乖热心地说:“输点钱,不妨事,我让人领着二位去喝花酒。”
他打发人领着他俩到了青楼上,王千银自是驾轻就熟,却把乔载禄给吓坏了,怎么也不愿上楼去。
那老鸨子说:“放心吧,有人结账,不用掏钱。”
乔载禄仍一口回绝,响当当地说了一番话:“不!我听我大哥说过:‘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我也曾听一位和尚说过:‘红粉就是骷髅,欲望就是深渊。’所以这个‘淫’字,我是打死也不敢沾的!”
那人没法,只好回复了乔二乖,乔二乖改请他俩去吃酒,这才来到这卤鸭店里。
乔载智哪知道他这些事?他只听舅舅说过乔二乖这个人心术不正,所以被撵回老家了。
今儿一见,就听乔二乖说:“听说您在津门混的风生水起,竟做了提调了,可喜可贺!今后小人要是在家乡混不下去了,就投奔提调大人去。咱这乡里乡亲的,还望大人多多提携啊!”
他却不知,乔载智不光做过提调,还曾做过襄办,甚而差点做了会办呢。
这时,就听邻桌一个像读书人模样的客人长叹一声,说道:“唉,什么大人、小人的!东海上正开战呢,东洋人把大清的战舰都打沉底了,也没见有哪位大人能出山力挽狂澜!”
乔载智听了,大吃一惊,忙问:“这消息准吗?”
那读书人说:“那还有假?我姑妈年轻时嫁到海边,全家靠打渔为生,如今来投亲靠友了,在那里混不下去喽!”
乔载智跌足叫道:“哎呀!我在家耽搁太久,差点误了大事!海上开战,必奇缺炮弹,我得赶紧回去!”
说完,把两个孩子交给王千银,抓起三弟来,去街上上雇车就走,留在二姐家的骡子也不要了。
王千银再三要他家去,两个孩子也抱着腿不让舅舅走,他这才答应去骑骡子。
临走,乔载禄还不忘拿了那些卤鸭给两个外甥带回去,——他倒会过的很!
乔载智与三弟同骑一匹骡子回家,路上他先说起弟弟护厂坊、护爹爹的事,夸他长大了、懂事了,然后才又说起他读书犯困、负气出走的事,教训他以后万万不可这样了,父母年纪大了,这样岂不让父母担心?还训他说:“叫你读书你犯困,你跟你姐夫彻夜不归,怎么不犯困来?”
说得乔载禄低了头,他这才加鞭狂奔回家了。
到了家里,他说机器制造局里有急事,自己这就走。然而天色已晚,父母哪里肯依?子晗也眼巴巴地望着他,欲说还休。
他只好先去车把式那里雇了车,答应多住一晚,明天一早动身。
是夜,子晗与他难舍难分,两人缠绵之中,乔载智歉疚地说:“唉,我不在家,大人孩子的事都让你受累了。你生二孩时我也没能回来,可苦了你了。”
章子晗摇摇头说:“你是在外做大事的人,要是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俺还看不上眼呢。”
乔载智羞愧地说:“是我没出息,每次回来过后就让你抱一窝,受罪的总是你。”
子晗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羞涩地说:“俺愿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