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彭公侦断命案
书接上回,且说巡检和衙役们到了富商家里,立等小姐回话。
那富商大惊,忙说他女儿去山村的舅舅家走亲戚了,并未在家,哪有此等私相授受的事?还说自家家教甚严,女儿断没有这等私定终身的丑事!
原来,女孩的舅舅病了,她娘带她过去探病,连丫鬟也带去了;她表兄也早想下聘礼呢!
巡检无法,只得回报县尊。
县尊回衙,先将疑犯收监,其余人等皆不得外出,随时传唤。
期间县尊大人又提审了书生多次,都是一样的说辞。
县尊不耐烦问他了,只恼那富商敷衍官府,代女回话,乃发火签速传小姐、丫鬟前来问话。
商人再三不肯让女儿抛头露面,使钱用物,找人推脱。县官哪里肯依?强令小姐亲来作证。
富商无法,只好让家里的轿夫去亲戚家接了女儿回来,并亲自陪她来到县衙。
那小姐和丫鬟下了轿,跪在大堂上,都异口同声地说:“不曾馈赠财物给那书生,也不认识他。”
富商向县尊献上数百金,说他家女儿自来胆小,万不可再惊扰孩子了。
那县尊收了钱,传上书生来,登时恼了,骂道:“好一个衣冠禽兽,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敢狡辩,愚弄本官。来呀,大刑伺候!”
如狼似虎的公人因在他这穷人身上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早对他深恶痛绝,下手也狠!他一介文弱书生怎禁得住打?很快招认:“小人对那遗孀是先奸后杀......”他如此这般编造了一通供词。
知县看了他的供状,与媒婆讲述的不同:据媒婆说,她回家时门虽是敞开的,可她是插了门之后才去睡觉的;而书生所述是他见媒婆不在家,小遗孀又楚楚动人,便将她奸污了,又怕她走漏风声,索性将她掐死,又见左右无人,便悄悄溜走了。
照他俩这样说,第二天大门应该是插着的才对,可左邻右舍闻声赶来时却敞着,两下里对不起来!
于是县官再次对书生动刑,几次过堂,差点要了他的命!
书生不明就里,不死不活地回到牢里,哭着央求狱卒:“爷爷啊,告诉我怎样才能过关?”
幸而有个好心的狱卒看不下去了,悄悄告诉了他大门的事。等他再过堂时,忙又改口:“奸杀遗孀后,听见媒婆回来了,怕她到儿媳房内来,自己就猫腰躲到茅厕里了,待媒婆安歇后,悄悄开了大门,偷偷溜回家去了。”
县尊这才满意,遂将前次供状毁掉,只将这一次的画押,入了卷宗。然后断案:“书生见色起意,奸污遗孀,为逃罪责,将其溺死。判:杀人偿命!”
县衙报府衙,府衙报臬台衙,臬台衙门报到刑部,刑部见证据齐全,案情也经得起推敲,便核准了,只等秋后问斩。
知县破案有功,升迁走了;知府也受到褒奖,调至富饶之地任职了。
这时彭公恰到这贫瘠地方接任知府。
彭公甫到任,便发现这桩命案很是蹊跷:哪有杀了人还留下写着自己名字的物证的?
他连续几个晚上都盯着那卷案宗发呆,——虽则证据齐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后来他灵光一闪,打了个寒战,命人速将书生从死牢里提出来,带到后堂问话。
那书生自从成了死囚犯,秋后问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且胥吏也闲言碎语地告诉他,人家小姐亲自来了,矢口否认与他相识,更甭提什么两情相悦了。
书生听了心如死灰,情知人家本是千金小姐,今突逢变故,临场反悔也是有的,怨不得人家薄情!故而他生无可恋,只求速死。
不想临近刑期,府衙却又突然提审他。他耷拉着头,一瘸一拐地来到堂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彭公也不多话,只淡淡地问一句:“你果真与那小姐相识?你们可曾在公堂上当面对质过?”
书生答:“相识;不曾对质。”
彭公又问:“她若来了,你可认得?”
小姐本是书生的心上人,往昔一日也要想念千万遍,如何不认得?便点点头:“小人认得。”
彭公命人带他下去。
翌日,彭公发令,着县衙速传小姐和丫鬟前来问话,不得有误!
知县大人不敢怠慢,亲送她俩到堂。
那富商又使钱推脱,但在彭公面前却不好使了。
小姐主仆二人来到堂上,不待彭公审讯,又将往日的供词诉说一遍。
彭公不置可否,喊一声:“带书生!”
书生带着重枷,低着头,一瘸一拐地来到堂上,目光呆滞,木然地跪下。
彭公呼唤一声,说道:“你这书生,看看近旁跪的是谁?”
“小姐!”书生蓦然转头,惊叫一声。
只这一声,把那小姐和丫鬟惊得双股颤颤,彭公心里也凉了半截。
就见那小姐听了,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娇声道:“说话的是谁?俺不认识你!”
书生泪如泉涌,本想哭诉衷肠,可听了小姐这话,自知她已恩断义绝,只好长叹一声,耷拉了头。
彭公又要他认那丫鬟,他只懦懦地叫一声:“梅香。”可声音已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因他内心猜度:既然小姐不愿相认,那丫鬟更不会可怜自己了。
梅香看着书生的模样,又惊又怕,只是哭啼,跪也跪不牢,顺势坐在地上了。
彭公看了书生气馁样子,摇摇头,叹口气,就令退堂。
后来彭公还不死心,又派人去富商家找婆子问话,问他家共有几位小姐。
回来说他家只有一位小姐,她们对来衙门的那个女子,都口口声声称“小姐”。
秋风一天凉起一天,霜雪下来了,刑期看看就要到了。
这天傍晚,地上已然发白。府衙门厅口突然传来一阵堂鼓声,彭大人闻鼓升堂,端坐在桌案后,大家站列两旁,都往院外看。
却见来了一位姑娘,面带风霜,头发蓬乱,跣足裸腕,脚趾渗出鲜血来,一步三喘地来到堂上,地面留下一串血脚印。
她噗通一声跪下,高呼冤枉。
彭公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冤情不小,忙问:“下跪的女子,你有什么冤屈,站起来回话,本官替你做主!”
“不是我冤枉,是我郎君冤枉!”姑娘呜咽着说。
只这一句话,惊得彭公失色,一下从椅子上跃起,几步来到她的跟前,上下端详一番,问道:“莫非……你,你就是那富商家的女儿?”
那姑娘凄然道:“是,我是他家的小姐。”
彭公忙说:“他家丫鬟婆子说了,家里只有一位小姐,那个女子是谁?而你又是从哪里来?既是小姐,却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姑娘有气无力地说:“我从山村来,是从舅舅家里逃出来的。家里那个小姐是我姑舅表妹,与我模样差不离,大家起先都叫她表小姐,来我家次数多了,就改叫小姐了。丫鬟婆子说家里只有一位小姐倒也不错,因爹娘就生了我一个;她们叫她小姐也不错,因她们早把‘表’字丢掉了......”
彭公瞬间明白了,虽然都是小姐,然而彼小姐原非此小姐也!
彭公当下十分自悔自责,他即刻下令,传唤书生到堂。
这回书生来到堂上,与小姐呆呆地对视着,似乎谁也认不出谁了。
良久,两人才扑到一起,抱头痛哭。
小姐颤声哭道:“冤家啊,你生死关头,怎么连我表妹也认不出?”
书生呜咽说:“我,我情急之下,神情恍惚,她与你又长得极像,又加上我一听她说不认得我,以为你……你变心了呢。”
小姐急用手堵住他的嘴,哭道:“我庙会上怎么说来?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书生大哭。
这里芳华听了这一桩案子,触景生情,幽怨地说:“这不就是说的俺家的事吗?如今俺相公也不知是死是活呢!”
屋里的众人听了,也有叹的,有怨的,有骂的,都流了一把辛酸泪。
小鸽子劝芳华说:“大嫂不必担忧,有彭公呢!”
仙芝欣慰地说:“既然彭公这么廉明,那就快些把尚先生放出来吧。他和书生一样,是被冤枉的!”
小鸽子苦笑道:“官府办案,须走流程,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可不是谁一句话就能发落的。就如那书生一样,若放他,须侦破疑案,抓住真凶,待真相大白,才能放人。”
仙芝急得一跺脚,嘟囔说:“真啰嗦!书生都与小姐相认了,可知他们并没撒谎。要我,我就先把书生放了。哼,都怪那什么彭知府迂腐,俺家尚先生也早该放出来了!”
小鸽子看她既心急又天真的样子,觉得好笑,又重复说道:“别急啊,早晚破案,有彭公呢!”
他接着讲起来,众人又屏息静气地听。
原来,彭公打一起头就不相信书生是凶手,只是苦于找不到佐证。如今小姐亲自来了,她把他俩如何相识,如何定情,父母如何嫌贫爱富,她又如何赠银,嘱咐让书生托媒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她爹自从听说书生沾了命案,当天就把她送到舅舅家里,后来将与她联相的表妹接回家来,顶替“小姐”。
彭公听了她的诉状,足可洗刷书生的冤屈,就让人妥善安置小姐,却令差役将书生依旧收监!
然后,他排兵布阵,嘱咐几个亲随如此这般,大家便依令而行。
刑期到了,死囚犯们先被游街,后被拉到荒郊野外行刑。一切都尘埃落定,风平浪静了。
知府衙门外,此前常有闲人来转悠,自从处决了死囚犯后,就少有人来了。
那媒婆自从孀媳遇害后,闭门谢客,很久不出去保媒拉纤。偶有托媒的人来,她也拒之门外。却有一位壮汉常来她家留宿,每次来都衣冠楚楚的。
这天,壮汉又来找媒婆时,却被暗藏在角落里的衙役逮个正着。
彭公升堂审问,那壮汉本是泼皮,在堂上耍赖撒泼,满嘴胡吣。
这时,师爷周先生站出来对彭公拱手说:“禀大人,在下带人侦探多日,这位泼皮就是杀人真凶!他盗的钱财都埋在瓜田里了,我跟踪了他何止一日?”
壮汉先是一惊,随即撒泼道:“官府欺压良民,我要去省城告状!”
周师爷斥道:“你是什么良民?先偷了那媒婆,又奸杀她儿媳,再盗了她房中钱财,还不从实招来!”
闲汉叫道:“奸杀那小寡妇的,早已正法了!”
周师爷笑笑,拍拍手,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那位书生。——原来行刑那日他先被游街,到荒郊野外后,便被暗中接回府衙里了。
这一下可把闲汉吓坏了,因案发后他没少去府衙门口探听消息,本以为有了替死鬼,自己就可高枕无忧了呢,没想到书生并没有死。
但他仍心存侥幸,拒不认罪。
这时,两个衙役又拿过一个包袱来,说这是瓜田里挖到的物证。
书生一看,正是自己带到媒婆里家的那个包裹。
壮汉立时怂了,这才号哭着招供。
原来,彭大人总觉得媒婆是引发此案的祸端,书生“正法”后,他就派师爷带着几个衙役,暗暗蹲守在她家附近。他们发现,有一位壮汉来得很勤,而这位壮汉本是给一个财主家里看瓜的,夜间住在瓜棚里,不知怎的却与媒婆勾搭上了。
经衙役跟踪,又发现他经常从瓜田里挖出金银来,然后去媒婆家里摆阔。
这一夜,趁他又去媒婆家里时,衙役挖出了包裹,然后在媒婆门口将他拿获了。
证据齐全,壮汉不得不招认了他与媒婆间的龌龊之事。
原来,这壮汉本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愿做去苦工,只替人家看瓜混口饭吃。
有一次媒婆从瓜田经过时,他半真半假地托她给自己说媒,媒婆也半真半假地答应替他张罗亲事。
过后再从那里经过时,壮汉又请媒婆吃瓜,她贪图小便宜,又见他那么健壮,一来二去,就在瓜棚里做成了丑事。
壮汉本想娶她,她却嫌他穷,只愿和他做露水夫妻。
他也以托媒的名义去过她家几次,当见她家小遗孀时,不禁垂涎三尺。
那些日子,他就像害了色痨,经常去她家门外面徘徊。
那晚书生送下东西走后,遗孀也已插了大门的,壮汉见她家墙外有棵树,便攀爬上去,溜进院内,蹑手蹑脚地去遗孀的窗外偷窥。
这时,媒婆在外吃酒吃得口滑,忘了时辰,迟迟未回家。
那壮汉在院内按捺不住,便要入室去做个采花大盗,为了事后便于逃脱,他先去开了大门,然后闯进厢房里,抱住小妇人求欢,那小女子如何扭得过一个壮汉?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这时那媒婆刚好脸上带酒回家来了,见大门没插,便进了院子。
这时壮汉早吹了灯,又怕妇人出声,便紧紧勒住她的脖颈。
那媒婆酒后犯困,随手插了大门,见厢房里没亮光,便径自去上房睡了。
这闲汉听得没动静了,这才松手,再看遗孀,早已窒息而死。
他也害怕起来,起身逃时,猛然看见桌上有包裹,打开一看,竟有那么多钱财!
他大喜过望,背在肩上,悄悄开了大门,溜回瓜棚去了,还连夜将包裹埋在瓜田里。
起初,他不敢露富,直到官府抓了书生,又打入了死牢,他才略放心,但仍不敢动那金银,也不敢到媒婆家里去了。
一直等到书生秋后被问斩,尘埃落定,他才又去媒婆家里寻欢,并挖出金银来摆阔。
壮汉招供后,彭公判决壮汉死刑,上报给了臬司衙门。臬台大人很愧疚,从此不待见彭公了;臬司衙门报给刑部,刑部撤销了对书生的判决,核准了闲汉的死刑,然而刑部诸位大人也因此弄得灰头土脸的,也自嘲了好多次。
彭公却毫不顾及上司的这些小心思,他又依律判决媒婆杖八十,以惩与人私通、有伤风化的罪过。
因富商与他的外甥女作伪证,本也该处罚的,奈何小姐苦苦替父亲他俩求告,这才免了对他们的处罚,但褫夺富商一半家产赠与书生。
彭公亲自主持了书生与小姐的婚礼。二人成亲后,恩恩爱爱,如胶似漆;书生发奋攻书,不久考中了秀才。
小鸽子讲完了往事,众人对彭公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的美德交口称赞,仙芝更是拍手叫好
“大家说说,今儿有彭公在,尚先生的冤屈,还怕不能昭雪吗?”小鸽子笑着说。
芳华、倩儿脸上也有了喜色。
青桐心中很畅快,起身要亲自为他倒茶,仙芝忙接过来,一边倒茶一边说:“官爷请喝茶,——那位彭大人真要像你说的这么好,我也心甘情愿地给他敬一杯香茶!”
小鸽子笑着点点头。
待他歇够了脚,便传彭公的话:要带知情的人去分巡道衙门问话。
张有财不敢去,青桐欣然愿往,王苍娃和尚公任、乔载智也要跟着去。
青桐想了想,怕尚公任见了父亲的伤情心痛,便只带着王苍娃和乔载智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