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彭青天罢官
且说乔大乖被官府通缉,他早已听到教会里报信,连忙收拾金银细软,一溜烟跑回老家去了。
彭公哪肯放过他?派人紧追不舍。
乔大乖一看情势不妙,在老家只呆了两天,又带着金银细软去投奔当地豪强六品主事张大户去了,——因他干河堤工程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今腰间多金,且知道他怀恨乔广善,自己对族长家又知根知底,这些都是拜谒的本钱,故投其门下。
那张大户仗着与贝勒爷的门人金老爷交好,加之自己也是有顶戴的人,何惧之有?便笑纳了他的进献,令其就食于二门之外,单管听唤跑腿的事。
分巡道衙门的衙役抓不着人犯,便又拿他兄弟乔二乖顶包。
乔二乖此生也活该倒霉,几番受他哥哥的牵连,连吃了好几回官司了。——其实他也巴不得离家呢,哪怕去蹲黑屋坐班房,也强似被屋里的暴戾婆娘天天叫骂。
乔大乖一潜逃,也就间接替尚璞洗清罪过了,尚璞和青桐甚为欣喜,青桐还偷空专门过户来与哥把酒言欢。
尚璞痛饮一杯,感叹道:“我之前说如今的官府像墨缸一样,看来是我说错了,把话说绝了。岂不见这一个彭晴天,一身正气,一尘不染,有他这样的好官,咱大清国还是有指望的。”
青桐也对彭公赞不绝口。
尚璞心里亮堂起来了,又有了作画的兴致,就和青桐说,他要做一幅《劲竹图》,赠给彭公,以赞他的高风亮节。
青桐很高兴,说是等画作好了,他跟哥一起去拜谒彭公,向他赠画。
尚璞花了很多心血,精心画那幅画。等他画完了,请妻妾看了,都挑大拇哥。倩儿装裱已毕,又让青桐带着芳菲、巧儿过来看,只见一丛劲竹向着红日,迎风飒飒,苍翠欲滴,一看就有一种宁折不弯的高洁气节,都交口称赞。
尚璞拄着拐杖,与青桐去分巡道衙门赠画。
凡三往,彭公均不在衙门里,——不是去找洋人交涉案件,就是去乡下侦探案情,一刻也不得闲!
他俩又想改为夜里去拜谒,衙役说夜间更要紧!彭公每晚都通宵达旦,查阅卷宗,探究线索呢。
他俩听了,也就不忍心打扰他了。
后来青桐想去也去不成了,因为医馆里越来越忙,好多病人看起来像是疟疾,也似霍乱,都很凶险。
青桐每遇见有霍乱体征的人,几次想去报官,求官府出手防疫治瘟。陈怀玉却犹豫不决,对儿子说:“你忘了你哥是怎么被人陷害的吗?大灾之后,必有瘟疫,这是常识。官府却从未理会过,可知他们想粉饰太平。若咱去诉说有瘟疫,只怕被他们反咬一口,怪罪咱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呢!眼下医馆里又这么忙,咱只静心问诊、尽力救人也就是了。”
青桐思之再三,觉得爹爹的话不无道理,也就不敢造次了。
然而病人越来越多,似乎真应了陈怀玉那句话:大灾之后,必有瘟疫!——外面已开始死人了。
陈家父子和尚公任、乔治医生夜以继日坐诊,全力救治病人。青桐还叮嘱仙芝用西洋药水,在医馆内外喷洒,杀菌消毒。
仙芝常劝义父陈老爷子回后院歇息,只是青桐仗着年轻力壮,不知疲倦地黑白连轴转。仙芝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得不得了,——在陈家医馆的这些日子,她对这位义兄,已然暗生情愫了。
芳菲在医馆里也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下来,她一刻也不停地抓药包药,回内院后累得胳膊也抬不动。夜里,巧儿常替她捶腿捏肩,还惭愧地说:“唉,俺也不懂什么药理,既不会抓药,也不会做护工,实在帮不了你和相公什么忙。”
芳菲却感激地对她说:“咱家还不全靠你操持呀?要不是你精心打理,内外早乱套了,那样医馆里还怎么给人专心瞧病呀?我累点倒没什么,夜间还能回房歇着,可咱相公没白没黑地守在那里,只怕吃不消呢,我最担心的是这个。”
巧儿也忧虑地说:“正是呢,我看他这些天都累瘦了。”
芳菲说:“还好有个仙芝,她既会护理,人又勤快,还会照顾人,对相公也体贴。前天夜里我去前头替班儿,见相公坐着睡着了,幸亏仙芝守着,还替他披上了一件斗篷,不然只怕迷迷糊糊摔着,也会受凉呢。”
其实,芳菲和巧儿都挺敏感的,她俩从仙芝看青桐那热切的眼神里,就知道她的心思。不过,她俩对此一点也不吃醋,像他那样的潇洒男子,哪个女人见了不动心呢?她俩又虑及仙芝孤苦无依,机缘巧合来到了这里,又精通护理,若让相公纳了她,将更受她的助益呢,——那可真是天作之合了!
仙芝正是做梦也想嫁给青桐呢!她每天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甚而顾不上他的妻妾是否介意了。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离不开他了——毋宁死,不分离!哪怕青桐不娶自己,就这么和他相伴一辈子呢,她也心满意足!
这一天,陈怀玉在后院歇了一个时辰,等来到医馆里,他也怕儿子累坏身子,硬替班儿,让他回内院去歇会儿。
恰好乔治说消毒的西药水不够了,打发仙芝去后院拿些。仙芝正因看不到青桐而倍感失落呢,忙跑去后院拿。
去后院走中路甬道最近,她却特意绕弯儿,挨着青桐的厢房走,——在她心里,哪怕仅从窗前经过嗅一下他的气息也好。
她经过窗前时,青桐却未入睡,正和巧儿说话呢。
她不想巧儿也在里面,怕听墙根儿被人撞见不好,拔腿就要走,却忽然听到这位小嫂子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又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只听巧儿说:“俺主母说了,这些日子多亏了仙芝在前头照顾你。仙芝姑娘年龄也不小了,俺俩说好了,等医馆里不忙了时,就张罗着替你把她收在屋里。俺主母说,她整天长在医馆里,知根知底的,收在屋里,比从外头寻的强些。再说,她又那么勤快,打着灯笼也没地儿寻去。”
仙芝心里顿时一阵甜蜜,她想不到幸福来得这么快!
猛然,却听到一句冰冷的话:“胡闹!她是我妹妹呢,天下哪有兄妹之间成亲的?”
那一个忙说:“哎吆吆,瞧你说的,我进门时可没见着你这个妹妹,敢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青桐说:“从她来医馆的那一天起,我爹就已经认了她做女儿的,因而我心里一直拿她当亲妹妹呢。”
那一个又说:“只怕你拿她当亲妹妹,她可未必拿你当亲哥哥呢,——是情哥哥差不离,她整天跟你形影不离的。”
青桐打个哈欠说:“你别瞎琢磨了好吧?妹妹跟哥走得亲近,这还能有错?”
那一个叹口气说:“你真这么想?唉,这么好的一个妹子,若不能留在身边,怪可惜的。”
青桐断然说:“好妹子更应该嫁个好人家。我只是个行医的土郎中,哪敢三妻四妾的?就是东院咱哥,他可是个满腹经纶的人,又是丹青妙手,也只是一妻一妾罢了。像我这庸碌之辈,哪敢有非分之想?这话休提,免得让我妹妹听见了尴尬,以后不好相见了!”
那一个还在斟酌着,却又听他说:“我心里也很疼爱她呢,那是兄妹之爱!我这做哥哥的,肯定会呵护她一辈子的,早晚帮她找个如意郎君。”
那一个幽怨地说:“什么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就在眼前,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唉,正如那句唱词说的,好姻缘转眼分离乍!”
青桐也是困倦极了,不耐烦地说:“你今儿是咋了,怎地变成了个长舌婆?赶明儿你替人保媒拉纤去吧,你看把你能的!非得把兄妹变夫妻,还不顾人伦了呢!”
仙芝在外听了,顿如浇了一盆冷水,那种甜蜜的憧憬破灭了,她忙擦了擦眼泪,蹑手蹑脚地往后院走去。等拿了药水回来时,改走中路甬道了。
话说王苍娃,这天又来到城里了,因他见恩人家里已归于平静,就把《万象图》送回来了。尚璞看了这《万象图》,立马又想起那幅《劲竹图》来,他一直没能给彭公送上,总觉得是个遗憾似的。
为此他又去西院,想约青桐一起去送,可见他那么忙,也就不忍再打扰他了。他决意自个儿去送,便用包袱裹了《劲竹图》,背在肩上,拄了拐杖,佝偻着身子,向分巡道衙门走去。
分巡道衙门的衙役大多已认得尚璞了,见他又来了,忙笑道:“您老今儿可算来着了,大人正在书房会客呢。”
尚璞心说:“看来今儿又见不着了,他贵为四品道台,所见者必都是达官贵人,自己一介布衣,岂受待见?”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口气,转身要走。
那衙役奇怪地问:“您老可是怪了,前几次来,都扑不着人。今儿在家呢,却又不进去见大人,这是为啥?”
尚璞只说怕打扰大人会见贵客,衙役笑道:“什么贵贱?来者都是客,我领你进去。”
说完领着他越过穿堂,来至后面一个小小的抱厦里,见里面确乎坐了一些人,看打扮并不像是有钱的人。
周先生也在里面呢,见尚璞进来,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正和大人提起你来,说你前番几次来拜访,总见不着面的事呢,不想刚说完你就进来了。”
彭公也笑着起身让座,指着那几个在座的说道:“呶,这几个老乡,他们都知道你呢。说是你和那个陈郎中帮了他们大忙,曾帮他们起屋盖房、安家立业!”
尚璞一看,竟是山村的刘老头和几个老年人。
原来,近日他们村子被盗,来分巡道衙门报官,彭公遣人彻查,很快将窃贼抓捕归案了。村民不胜感激,荐几个老者前来道谢。
这几个老人见彭大人嘘寒问暖的,也都不再拘束了,与他谈天说地起来。当谈及生计时,也顺嘴说起了尚璞与青桐之前的善举。
不想尚璞也刚好进来了,彭公大笑道:“义士善举,大快我心,快请上座!”
尚璞谦让了一回,这才坐在了周爷旁边的椅子上。
尚璞说明来意,彭公从不喜送礼的人,这时却来了兴致,说道:“谢了!我上任以来,这个也说尚先生的字画好,那个也说尚先生的字画好,聒噪得耳朵也要聋了。今儿我倒要看看,先生画了个什么物件,怎地叫做好?”
尚璞说:“大人过奖了,在下只是浪得虚名而已。”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裹,展开立轴。
彭公见了,果然喜欢起来,大概他与尚璞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的缘故吧,似乎此竹是他,彼竹是尚璞,都迎风傲立,不畏霜雪。
彭公不暇多想,就命周先生收下,又唤小鸽子进来,让他去账房里借几两银子,做润笔之资,说下月发饷即刻还清。
尚璞连忙拦住小鸽子,反一再感谢彭公的赏识。
彭公心中不安,说道:“我无功受禄,受之有愧啊。”
尚璞叹息道:“大人为民操劳,不取分毫,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朝廷有您这样的‘青天’,真乃国之幸事,民之幸事!”
一语未落,只听门外一声呼号:“圣旨到!”
众人大惊,忙出门一起跪下迎候上差。
彭公也不料圣旨会突然降至小衙,忙命人摆香案,跪下接旨。
只见抚台、藩台、臬台三位大人都陪着一个皓首宦官进来,这太监身上穿着黄马褂,神色傲慢,缓缓展开黄卷,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彭珙身为朝廷命官,却恃才傲物,轻慢同僚,忤逆尊上,败坏纲纪;且一味逞强,不知权变,冒犯洋人,寻衅生事。着即摘去顶戴花翎,削职为民,传檄通告,以儆效尤。钦此!”
众人听了,顿时傻了眼。
即有随行的几个豪横马弁过来,把彭公的顶戴花翎摘去,帽子也被打落在地上。
彭公心中十分忿怒,然而脸上却无半点异色,只伏地山呼:“遵旨,谢主隆恩!”
然后起身,目不斜视。
宦官宣旨完毕,抚台大人看了彭公一眼,冷冷地说道:“既如此,你将卷宗和库银封存,收拾行囊,出衙去吧。且不可再任行其事,待继任者到来,再来交接。”
言罢,簇拥着宣旨的宦官,到驿馆宴饮去了。
原来彭公恶了洋人,洋人便到巡抚衙门“抗议”,抚台大人不敢怠慢,忙上奏朝廷,老佛爷也怕引起外事争端,当即罢黜了他!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