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邓艾之责
“抱歉啊,这河道开通,普天同庆的大事,我若不看上一眼,心绪难平啊。”周坦道。
“回头再看不迟,快快随我速来。”
“序之兄,我这还一身邋遢,如此去见尚书郎,多有不雅吧。”
徐罕十分着急,但听得周坦这么一说,暗暗也觉得是理。他迅速掏出了自己的一块汗巾,直接上手,给周坦脸上污渍简单擦拭了一番,稍微能看清五官,随后把汗巾塞到周坦手里。
“送你了。就先这么对付一下吧。来来来,再迟,尚书郎都有情绪了。”他匆匆说道,拉着周坦就往坝营中央的大帐而去。
“如此着急,不会有什么坏消息吧?”途中,周坦有些担心的问道。
“这,我也不太确定,但从都尉那边听说的,尚书郎脸色不太好。哎,总之,待会儿你好自为之,见机行事。”徐罕无奈的说道。
周坦心头略有紧张,他这几日一直矜矜业业,以身作则,不至于闯什么祸吧?
来到大帐前,托了门前小吏一番通报,随后二人进到了大帐内。
此时,大帐内已经云集了此次河道工程的所有高级官僚,都尉胡潶、度支校尉、水官主簿以及各自幕僚,分列在左右,颇显场面。包括李干李文录,这会儿也站在校尉身后,他别过脸,对周坦熟视无睹。
大案后面,邓艾肃脸端坐,正在查看一段竹子水管。这水管,应是不久前,从距离坝营最近的水管架设点拆回来的。
徐罕在陪周坦进来后,就悄悄挪步到胡潶身后去了。
周坦一时间不敢打扰邓艾检查水管,只好先向胡潶看了一眼。
胡潶接了眼神,只是尴尬的点了点头,示意周坦先不要乱开口。
“你就是周坦?”邓艾抬头看了一眼周坦,“我记得你,月前,你来过一次大帐。”
“回尚书郎,正是小人。”周坦躬身作答。
“是你建言,以竹管连接做引水道,往东排引蓄水堰水?”
“正是。”
邓艾将手中的一段竹管猛地扔在了大案上,脸色愈发严厉。
“简直是胡闹。”他的语气倒不是发怒,而是一种冷声。
周坦心头一紧,他自知自己这个设想,在极短时间里确实难有成效,并且自己的初衷,确实也是有做做样子、装装态度的不正心态,难不成全都被邓艾识破了?
“架设引水竹管,其原理与挖掘引水道一样,需提前进行详尽勘察测量,再制定详略方案。你单凭在图纸上草率勾画,就敢调八营的人力动工,简直是儿戏。”邓艾继续训道。
周坦暗暗捏了一把汗,不得不说,他在动工后的第二天就发现了许多问题,确实,这种大规模工程,事前必定要有专业的丈量规划。
可话又说回来,那图纸本来就是最初设计引水道所用,是经过水官勘测的。他所做的,无非是将挖土开道,变成了架设竹管,所有行进方向、高低地势段落点、中转洼地和最终引水之地,都是照搬取样。
这时,邓艾又将大案上一册账目取了过来,摊开查看。
“八日里,你伐竹四百五十六株,取木九十五株,征调民间木筏四百七十七具,调用度支衙储备砂石五百九十七石。土木我姑且不与伱计较,你取民间木筏四百七十七具,全部拆毁改工,用以架设竹管,可有想过,如何弥补这些百姓的损失?”他说到激动之处,用力拍了拍账目,大案跟着一起震动。
大帐内,无人敢吱声,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周坦身子一躬再躬,只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
这叫个什么事?现在河道成功开通,就调过头来秋后算账,这邓艾还不如想象中那么英明。当然,话分两说,历史上的邓艾原本就不是一个高情商的人,甚至还有几分恃才自傲,否则十多年后邓艾偷渡阴平、攻灭蜀国后,遭到司马昭猜疑之时,也不至于朝中竟无一人帮其声援。
“问你话,你可能答上?”邓艾见周坦沉默不语,再次拍案警告。
周坦叹了一口气,一咬牙,忽然直起了身子,正视起邓艾。
“尚书郎明鉴,小人自知擅自行动造次,当初提及此法时,都尉也曾提醒过小人,此法颇有风险,然而,是小人一时心急,执意想要一试。”他严正神情,语气尽量平稳,这第一番话当然是先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职场之上,属下闯祸,主官必受牵连。
倘若遇到一位讲义气的主官,只要能先保证其不受牵连,下属便有机会得其关照。
周坦眼角看了胡潶一眼,胡潶原本紧张的脸色果然有了缓和。
“小人有一问,斗胆请教尚书郎。”他保持着之前的语气,再发一问。
“问。”邓艾盯着周坦。
“倘若支流河道竣工前一日,蓄水堰出了事故,拦水坝溃,百里工程或毁于一旦,那时,尚书郎又会如何责怪我等?”周坦绷住了心态,用尽全力保持镇定。
他心知肚明,这番问话,可是冒着触怒邓艾的极大风险。
周边所有人,无不变色,纷纷惊讶的投目看向周坦。
河道工程之所以迁延到今天,是因为有多个屯营延误了工期所致,这让度支部原本就处在不利局势。此刻,邓艾责训的是周坦胡乱献策,浪费人力物力,草率的发起了一项大工程,但周坦却反以最坏的假设来为自己开脱,实在是大胆妄为。
大案后的邓艾,脸色逐渐阴沉,放在案头的手,也捏成了拳头,眼见就要爆发。但片刻之后,也不知道缘何,他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是怒目瞪着周坦。
“小人上任度支功曹不到十日,十日之前,小人只是一介田兵。过去一年,小人与本营一直在野外开渠凿道,是亲历了这一年辛劳,也是深有感触此次工程的伟大和不易。”周坦等了一会儿,既然邓艾不发话,索性自己就继续往下说。
稍作停顿后,他又道:
“是,因为工期延误,这才导致了诸多变故的发生,这一个月里,尚书郎与诸公为此事操心甚多,甚至不辞辛劳,亲自下场督工。小人想说的是,其实小人与诸位一样,万分希望河道无恙,也万分希望河道能早日通水。倘若河道有所闪失,既是诸公的心血付诸东流,也是我等田兵一年劳作付诸东流。”
周坦迎视着邓艾,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万不能怂,必须拿出大义凛然的严正态度来,务必由内而外的显示出自己的真诚。好在,他注意到邓艾一直紧握的拳头,这会儿竟然渐渐有所舒展。
“铺设竹管前一日,小人与本部同僚一同巡查了蓄水堰,途中偶遇两队田兵。当时,满地泥泞,他们无怨无悔,坚持遵照上令,努力挖掘引水道。”说到这里时,他内心倒真有所触动,鼻头不禁发酸,双眼竟是真的有些红润了起来。
历朝历代,所有老实的劳动者最是辛勤。而事实上,所有这些老实的劳动者,所付出的辛勤,也往往与收获不成正比。
最为可怜的,还是他们一代又一代,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难以获得改变人生的机会。
有时候,上面一句愚蠢的命令,他们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可是,土地涝侵已久,所挖引水道满是稀泥,根本无法固形。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做着无用功。小人再斗胆一问尚书郎,您可知他们为何如此吗?”情绪上头,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故意提高音量发问。
这一问,不单单是问邓艾,也是在问在场所有官吏。
在场许多人的心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只能是这些田兵接受了一个愚蠢的命令,努力做着无用功。
此答案一出,难免不让众人陷入难看。而周坦,明面上是在卖惨,实际上就是在质疑。
大帐内,自然无人会回答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希望蓄水堰出事。哪怕做的是无用功,但他们也相信,能帮一点是一点。”不过,周坦却故意说出了另外一个答案,质疑上令愚蠢,肯定只会让眼前事情越来越糟,不如转化成所有人都想努力办好事。
此言一出,邓艾果然神色有变,原本冷沉的脸,逐渐平复。
他是田兵出身,对周坦刚才的一番话当然有切身的感触。如今,他到了更高的位置,似乎更喜欢看重大局,而忽略了大局之下那些弱小的付出。
“小人以竹管代引水道,心中所想,与这些默默无闻的田兵们一样,就是眼看支流河道马上就要大功告成,此时能为蓄水堰缓一点急便是一点。比起百里河道的安危,这几百竹木和几百民船,根本不值一提。”周坦趁势一鼓作气,将自己该说的话全部说完。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显然所有人都懂。
周坦承认,铺设竹子水管,最终为蓄水堰起到的帮助甚微,而为此付出的人力物力却不小,性价比十分低下。但比起让田兵反复挖掘稀泥引水道,竹子水管的方案肯定还是一个务实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