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清
九月初八,重阳节的前一天。
三清山和往常一样安静。
上山的青石板路的两侧布满了青苔,看来往来的人并不多。
毕竟上山的路如同天路,青石板路又是那样的逼仄,两侧还是悬崖峭壁,稍不留意,就会上西天取经。
唯一能让人有点安全感的是那锈迹斑斑的铁索。
在人要掉下去之前,可能会救你一命。
当然,也可能是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掉下去的姿势优美一些。
这样看来,人不来这里也很正常,毕竟大家都是有心人,不会干这种无脑的事。
但说来奇怪,偏偏就有人不信这个邪,专挑这种地方生活,还美其名曰,修行。
修行半生还真让他修出了一些名堂,在这里建立了一座道观,名为三清观。
三清观有三清,清贫、清白、清苦,分别对应三个人。
现在三清山的青石板路上,那个背着比他体型还宽阔的大背篓的人,自称“清苦”。
他本名叫做何满子,由于长得太胖、外表憨厚,心地又纯良,所以,三清观的人有一段时间给他取了个外号:“蛮子”。
但这个外号还没在这小小的道观叫响,就被三清之首叫停,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他蛮子,也很少有人叫他何满子,大家都随着三清之首亲切地叫他“满子”。
走在何满子前面的那位身材就要娇小得多了,清秀的面庞外加精干的体型,看起来就很精明。
虽然他背上也背了一个小竹篓,但对他那瘦削的身材来说,并没有多少加成。
走在这青石板路上,总给人一种不安全感,真怕他被一阵风给吹走了。
他也是三清之一,名叫马闲闲,自称“清白”。
马闲闲转过身,对着三丈开外的何满子说道:“满子,你能不能快点,按照你这速度,太阳落山恐怕都到不了道观。”
何满子抬起头,看向马闲闲憨笑道:“嫌慢,那我俩换一个背篓。”语气中带着几分玩笑。
马闲闲双手紧了紧背带,笑着回道:“那还是算了,你看我这身板,换你那背篓,它背我还差不多。”
“得了吧,你就知道欺负我,换做子意,你就背得起我这背篓了。”何满子回道。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马闲闲跟前,看得出来,即便背着这大背篓,他也能够做到身轻如燕。
马闲闲转过身,继续往上走:“子意啊,那是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说话的语气尽显大将风范,对待他口中的子意,显得非常大度。
何满子微微一笑:为什么我记得每次都是他不给你一般见识,而某人却拼命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呢。
马闲闲停下脚步,不再往上走,转过身对着何满子义正辞严道:“笑话,你把我为了三清观的和谐而做的让步叫做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我马闲闲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他李子意不成。”
何满子把手搭在马闲闲腰上,推着他继续往上走:“那好,等会儿不要把没有买酒和花生米的事推到我头上,我就当你之前的所有都是为三清观的和谐而做出的牺牲。”
马闲闲撇开何满子的手道:“这事你可别算我一份,是你答应给他买的,我可没答应。”
何满子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这人还没见到,你就开始推卸责任了。
“早上他说这事的时候,我全程可没有点头,最后不是你答应的吗?全身荷包一样重,我也不知道你那来答应他的底气。”
马闲闲再次转过身,盯着何满子辩白道。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澄清事实,而且还希望从何满子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和往常一样,何满子让步了,他总是最先让步的那一个。
“你没点头倒是不假,但是你也没有表态啊,如果我不表态,我们下得了山吗?
下不了山,师父交给我们的任务就完不成,正因为如此,我才抱着侥幸心理,希望买完红毯和香蜡后还能剩下一点,这才答应他的。
谁知道,师父给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算得刚刚好。”
这个答案并非马闲闲心中的最佳答案,但他勉强还能够接受。
于是,他话锋一转:“哎,归根结底,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是他李子意的问题,三清观都烂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喝酒,不仅要喝酒,还要下酒菜,太过分了。”
熟悉的操作,熟悉的味道,“清白”已经驾轻就熟。
“别这样说,他每次喝酒都带上我们了。”何满子实话实说。
这突入其来的尴尬,加上拉伙再度失败所带来的失望,让马闲闲微微涨红了脸,他转过身,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赶路。
随他身体转弯的还有他的大脑,他突然开了窍,硬气道:“带我们喝酒又怎样,酒是我们买的,钱是我们出的,还不能骂他两句了吗。”
何满子依旧公正而客观陈述事实:“钱是从我们身上出去的不假,但那是他借的。”
“借的,说起这事我就来气,一有钱,他就来借,借了就花,花了又不还,十多年了,他都欠我2两2钱了。”
说到这里,马闲闲气得再次转过身,询问道:“满子,他欠你多少了。”
何满子挠了挠头:“好像是3两8钱,也可能是3两6钱,记不太清了。”
“记不太清?他欠你多少钱,你都记不清了?”马闲闲对此感到有些惊讶,还夹杂着些许失望。
何满子憨笑道:“记那么清干嘛,他又没钱还。”
马闲闲伸出右手,搭在何满子肩膀上,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何满子,预示着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并非戏言:
“满子,我跟你讲,就是我们太心慈手软了,才助长了李子意的歪风邪气,今天我一定要他给个准数,别又是下山,这山他都下了十八年了,还是没有下去。”
何满子云淡风轻道:“这也不怪他。”
眼看拉伙又即将失败,马闲闲激动道:“满子,硬气点,别在为他找理由了,我们都被他洗脑了,今天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让他给我们个准话。”
在这句话的某些字上,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试图以此唤醒“沉睡”中的何满子。
“好吧,我听你的。”何满子接受了这个提议,但脸上显得有些无奈。
马闲闲可不管这些,他只知道人多力量大。
在达成初步目标的兴奋劲下,马闲闲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何满子摇了摇头,运转体内真气,紧紧跟在马闲闲身后。
远远看去,两人如同飞奔的骏马,在青石板路上疾驰。
………
马闲闲、何满子来到道观大门口。
所谓的道观大门,也就两个何满子的宽度,两侧的木门可有可无,悬挂它们的荷叶在饱受风吹雨淋之下终于不堪重负,快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马闲闲侧过身,低声对何满子道:“满子,等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何满子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他刚才答应了马闲闲,但对他现在的决定还是感到惊讶和不解。
马闲闲挺了挺胸膛,率先走进道观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广的修炼场,这修炼场浑然天成,完美的和大自然融为一体。
说的直白一点就是一块宽阔且平坦的巨石周围长满了花花草草。
当然,还有一两棵本不该生长在这里的树。
此刻,巨石之上,有三十来个人在上面打坐静心。
他们都是三清观的弟子,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从小就把他们送到三清观来修行。
上山之后,他们就几乎没有回过家,即便回了,也是住个三五天就回来了,那是他们家里能留他们的最长时间。
在这三十多个人中间,并没有马闲闲要找的人。
马闲闲也知道,李子意不会出现在那里,所以,他一进门,就将背上的竹篓放在地上,直奔对面那棵老榕树而去。
在榕树上,一个身着素面灰衣的男子正躺在树干上睡觉。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映照着他的脸庞,剑眉星眼面如冠玉,五官俊秀犹如刀削剑刻,俊美中还透着英气。
他就是李子意,自称“清贫”。
在距离老榕树还有三丈远的时候,马闲闲停下了他那一百八十迈的脚步。
他定了定神,镇定地、坚定地朝着老榕树走去,只是在大家眼中,他就像走夜路的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勇敢地走到了老榕树下,鼓起勇气,提高音量喊道:“李子意!”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子意没好气地睁开眼,偏头看向马闲闲。
众所周知,在人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要去打扰,不然那刀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看到那熟悉的眼神,马闲闲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用心准备的腹稿也随着寒颤的消退烟消云散。
在慌忙之中,他下意识面露微笑,和风细雨道:“睡觉呢?”
按照以往的惯例,三清观即将鸡飞狗跳。
但这次没有,至少目前看来,没有这种趋势。
李子意只是坐起身,双腿自然下垂,右手撑着树干,便从树上跳了下来,径直朝着背篓走去,路过马闲闲时,不忘说一句:“净说废话。”
马闲闲没有回嘴,他还是一贯的大度,微笑着面对一切。
李子意之所以没有发作,是因为他今天心情还不错,因为马上就有酒喝了。
见马闲闲没有跟上来,李子意转过身:“站在那里干嘛,祷告吗?”
还真被李子意说中了,马闲闲此刻就是在祷告。
祷告接下来的一刻能够风平浪静,希望三清观的所有人能够和谐共处,亦或是接下来一切顺利。
祷告归祷告,步子还是得迈起来。
于是他三步并做两步,装出一副要追赶李子意的样子。
此情此景,李子意见怪不怪,转身继续朝背篓走去。
看到李子意朝自己这边走来,何满子的心就开始暴走起来。
当李子意走到他跟前时,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平时经过严格的训练,遇到这种情况还能够强装镇定。
即便如此,李子意一眼就看出了端倪,直接开门见山:“没买酒。”
“子意,你听我说……”何满子开口道,但刚开了个头,后面的话就像自己长了腿,跑得无影无踪。
李子意静静地看着他:“你说啊。”
何满子咽了口唾沫,把那些胆小鬼找了回来:“子意,我也打算给你买酒的,但是师父给的钱只够买红毯和香蜡,买完我们就没钱了。”
李子意没有回答何满子的话,而是径直走向那两个背篓,看着里面的红毯和香蜡:“师父买这破玩意干嘛,不能吃不能喝的,还不如给我买酒。”
如果没有其他事发生,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马闲闲不知道是那根神经搭错了,还是在重压之下出现了反弹,亦或是好不容易拉到何满子这个盟友。
居然大声责备李子意:“师父给的钱是用来买红毯和香蜡的,不是用来给你买酒的。”
李子意转过头,一脸疑惑地看向马闲闲。
不止李子意不解,何满子以及其余三十多位三清观弟子都感到困惑。
原因也不复杂,因为机会难得,他要趁何满子还站在他这边的时候,及时敲定李子意何时还钱这件事。
不等李子意回话,他立马接着道:“一分钱没有,还成天想着喝酒,我问你,欠我的2两2钱什么时候还。”
说完就丢了个眼色给何满子。
何满子见他看向自己,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装着没看见。
李子意也看向何满子,何满子还在揉眼睛。
见此情景,马闲闲深感疲惫,他又一次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李子意没有生气,因为他欠马闲闲的钱,而他是个讲道理的人,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微微一笑,走到马闲闲身前,拍着他的肩膀道:“格局,格局,平时怎么跟你说的,格局打开,金钱自来,等我下山……”
马闲闲不买他的账,索性放开了胆子,打断他的话:“少来这一套,总是拿不能下山当借口,只要你帮我们干点活,让我们多点东西拿到山下卖,你欠我们的钱早就还清了。
而你呢,成天好吃懒做,除了玩就是睡,除了睡就是玩,但凡你把还钱这件事挂在心上,也不至于此。
所以,你压根就没想还我们的钱!你就是个无赖!”
在“我们”二字上,他再次加重语气,依然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跟他站到一起。
李子意平静地听完了马闲闲的控诉,然后朝着老榕树走去,在那树上,插着一把拂尘。
来到树下,李子意拿下拂尘,面无表情,沿着原路开始返回。
马闲闲站在原地,看着李子意朝他走来,看来他今天真的打算和李子意硬干一场。
如果时间就此停留,那上面那句话还是对的。
但就在一息之后,马闲闲沉不住气了:“李子意,你想干嘛!”
“干嘛!打你!”李子意露出邪魅的微笑,云淡风轻地回道。
这一刻,马闲闲再也绷不住了,脚底如同抹了油,朝着宽阔的修炼场跑去。
“师兄、师姐,帮我拦住他。”李子意朝着修炼场喊道。
这些师兄师姐并没有答应李子意,只是不经意间出现在了他们该出现的地方。
在宽阔的修炼场上,马闲闲四处碰壁,而且还有何满子这块铜墙铁壁。
三清观的这些弟子非常默契地围成了一个圈,将马闲闲包围在中间,并且迫不及待地朝他聚拢。
眼看平地无门,马闲闲只好脚尖一点,腾空而起。
也不知道是那个没良心的,在他腾空的那一刻拉住了他的腿。
待他低头一看,那憨厚的脸庞映入眼帘。
何满子拉住了他,在他即将飞出包围圈的时候。
毕竟,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大。
“满子,你这个叛徒!”马闲闲咆哮道,抬起没被束缚的右腿,就朝着何满子的手臂踢去。
何满子抬起左手,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然后成功控制住了马闲闲的右腿,接着双手发力,将马闲闲从空中硬生生拉了下来。
接着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紧紧抱住马闲闲,哈哈大笑道:“别跑嘛。”
围观的三清观弟子们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李子意扒开包围圈,来到马闲闲面前:“你跑什么,不就是给你拍拍灰尘吗?”
“李子意,你别欺人太甚。”马闲闲不服气道,这已是他最后的倔强。
“我就欺人太甚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便抓住拂尘上的马尾开始在马闲闲脸上给他挠痒痒。
刚开始马闲闲还忍得住,当李子意抓起一小撮马尾在马闲闲鼻孔下面游走时,马闲闲终于还是讨饶了:“子意,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错哪里了?”那一小撮马尾开始有意无意挑逗一下马闲闲的鼻孔。
“我不该叫你无赖,也不应该叫你还钱,我是小鬼误闯阎王殿,胆大包天。”马闲闲连声哀求道。
“好嘛,还在变相骂我。”李子意笑着对何满子使了个眼色。
何满子瞬间领会,立马将马闲闲翻了个身,迅速将他的头夹在自己的咯吱窝下,马闲闲的大腚就此翘在了李子意面前。
很明显,何满子对这个动作已经熟能生巧。
马闲闲顿感大事不妙,他没做任何挣扎,看来往昔的经验告诉他,挣扎毫无用处,只好继续求饶:“我刚才只是嘴快,没有要骂你的意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这次吧。”
李子意环顾众人:“师兄、师姐,你们说,要放过他吗?”
“不放、不放!”众人异口同声道,其中还夹杂着笑声。
可怜的马闲闲,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
只因三清观的这些人,已经不仅仅是同门关系,他们都把其余人视作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之间,那有什么道理可言,玩得开心才最重要。
“你看看,公道自在人心,大家都说不放,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代大家处罚你。
既然我欠你的钱是2两2钱,怕你以后忘记,我就打你22下,权当是我给你的借据。”
李子意心如止水、面无波澜地说道。
显而易见,他是一个惯犯。
马闲闲不再反抗,主动认栽:“好,我接受大家对我的处罚。”语气里没有一丝不甘,刚才的倔强荡然无存。
李子意扬起拂尘,拍打在马闲闲的翘臀上,由于用的是马尾那一头,所以并不是很疼。
只是由于条件反射,马闲闲随着拂尘的起落,有节奏的哎哟着。
“子意,不要打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上方的大殿传来。
接着便见一个年过半百、面容祥和、鬓角已有几缕白发的老者飘然而至,这人便是这三清观的观主,也是这道观的创始人——张陶然。
张陶然走到李子意身边,此时李子意已不再打马闲闲,但其余的一切都维持不变。
马闲闲翘在那里,众人围在那里,仿佛大家都知道,这仅仅是个插曲而已。
“别再打了,这月还未过半,就已经折了两把拂尘了。”说话间便伸手去拿李子意手上的拂尘。
见师父的手伸向拂尘,李子意无比自然地将拂尘换到另一只手上,仿佛不是在有意躲避张陶然伸过来的手,仅仅是不经意间的换手而已。
张陶然没有拿到拂尘,只能尴尬地将手缩回去:“师兄弟之间,要团结,要和睦相处。”
这种套话李子意少说也听了上百次了,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走走过场。
所以,李子意没有正面回应张陶然,而是直接开口问道:“师父,你花钱买那堆破玩意来干嘛。”
张陶然看向李子意,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子意,你是大宋皇子,明天皇帝会来接你下山,红毯和香蜡是为了迎接皇帝而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