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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拍剑来问人间事

深夜,一弯弦月斜斜挂在天际,三三两两的疏影星子忽隐忽现,寂静默然无声地挂在柳树梢头。远处峰峦叠嶂处,田间地野边的羊肠小道,偶能闻听些虫鸣鸟叫狗吠声。

清辉之下的溪水波明如镜,映入长天,宛如被碾成一匹白练,隐着一片寒光。

颍川长社县城城内依旧灯火通明。皇甫嵩的住所是一处才出逃不久那位县令大人的官邸,官邸倒不是很大,十来亩的样子,布置也较为的简洁,唯一可取之处,后院造有一座假山,假山之下是个水池,里面多置有形状嶙峋的奇异石头,其间喂养几尾鲤鱼,欢快地穿梭于假山奇石之间,偶尔会被惊起从水中一跃而起,十分好看。

刘修在军营才吃过晚饭后不久,就有位士兵前来通报说是皇甫嵩中郎将有请过府一叙。当一身身着素色长袍的刘修走到皇甫嵩府邸时,就看见一脸焦急踮起脚尖翘首以盼的管事顿时喜出望外,刘修告了声罪,便随着管事跨入了大门。

管事热情而熟络地将他领进一间书房,书房内烛火明亮,有个旧书架,书架上放有许多书籍,往下则是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套上等的茶具,茶水氤氲泛着雾气,正中坐着一个穿着墨色缎子长袍的剑眉星目的中年男子,头发用一根银簪束起。

“启禀将军,刘公子来了。”

刘修从管事背后走出,略微欠身行礼道:“刘修参见中郎将大人。”

皇甫嵩蓦然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袖指了指面前空悬的席位,笑着道:“季绪来了,快快请坐。”目光落在眼前这位长得十分清秀的少年郎身上,上下迅速打量了一下眼,只见他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眼神波澜不惊,且举手投足间透有世家读书公子的气质,一点也不像传闻中的杀人不眨眼的凶狠之人嘛。他自己虽然也是武将出身,但自小好读诗书,可谓是文武双全,这让他的心里对刘修的好感顿升。

“多谢大人!”

两人围着桌子坐下,皇甫嵩亲自给他倒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温和地笑着道:“季绪无须这般客气,老夫与你父乃多年好友,忝称老夫一声叔叔好了。这是老夫珍藏许久的茶叶,是从恭州那边寄运过来的,季绪尝尝如何?”

“多谢皇甫叔叔。”只见茶水汤色黄亮,茶叶色泽呈棕红之色,形态圆浑肥大、壮实,刘修接过茶盏,眯起眼眸侧过身子轻啜了一口,只觉滋味醇和爽口、回甜、樟香浓郁。刘修的眸子微微一亮,一口饮尽,舌底生津,“小子虽然不甚好茶,但觉此茶喝起来十分爽口,是道好茶!”

“呵呵,可惜咱家此次出来所带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匀些给季绪。”皇甫嵩捋须眯着眼笑了笑道。

“能够喝过此茶,就已算是得偿所愿,修岂能还夺大人所爱。再者,相较于茶,小子更爱饮酒。”刘修咧嘴笑道。

“老夫常闻善酒者有侠骨,善茶者有柔情。季绪如今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好饮美酒者如见美人,过多则伤身,还需小心注意。老夫年少时也曾如你这般喜欢美酒,如今这身子骨却是大不如从前了,倒是更爱饮些茶水。”皇甫嵩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刘修微抬头目视眼前位高权重的东汉名将之一,轻声答道:“皇甫叔叔之言,修自会谨记于心。不知叔叔唤修前来所谓何事?”

闻言,这位常年塞外征战名震海内的武将眸子微微闪了闪,笑着眯起了眼,“你在襄城一战的表现老夫也略有耳闻,有勇有谋,表现不错。在京之时伯喈等人也皆夸赞你,只是今日议事你还是过于冲动了些,有欠考虑。老夫带兵打仗多年,自认为也略懂些天时地利之术,但要说五月有西南风,老夫却是不信。再者,如此兵行险招,万一大风不至,则又待如何,此非用兵之道。”

刘修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他能够感受到话语间真诚的那份关怀,一丝暖意从心底流过,他摸头嘿嘿笑了笑,自信道:“皇甫叔叔放心好了,小子既然敢在堂上立下军令状,自不会打无准备之战,皇甫叔叔只管瞧着就好了。”

刘修这般回答他自然不再好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叮嘱道:“但愿如此,否则军令状之下老夫也不好徇私枉法。如今你风头正盛,还当小心行事,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刘修轻轻点了点头,“小子铭记于心。”

“若是有需帮忙之处,尽管来找老夫,老夫能力范围之内,会竭尽所能助你!”

刘修起身,拢了拢双袖,弯身长揖一礼,“多谢将军!”

第二日,天灰蒙蒙亮之时,刘修手下将领张合带着一支约五百人左右的兵马悄然出了县城,踪迹不知。

——————

颍川郡,往东而去不远,便是名叫鄢陵的县城。

只不过此时早已被黄巾贼所占领。

鄢陵往北五十里外,有一条羊场小道,通往的是一个名叫青龙村的地方,人数不多,且十分贫瘠,是以黄巾贼干脆直接略过了此地。

村子的郊外有一大片芦苇荡,一旦到了隆冬十分便会成为银华练条,十分好看。有个腰别佩剑的游侠打扮的男子正在空旷的田野里练习剑法。男子一双手缓缓拔出佩剑,手腕轻轻旋转,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芦花纷崩。

半晌过后,身上衣衫渐湿。

男子扯了扯嘴皮,长呼出一口气,右手有些颤抖地握住剑柄,一剑递出,远处地面只被划出一寸左右的剑痕。换手再出一剑,更惨,地面上的泥土纹丝不动。

男子有些懊恼地干脆弃了剑,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别看男子下颌满是胡茬,其实年纪并不大,才二十五六岁,眉眼却长得颇为清秀,一张瘦长的病黄脸,若是能够吃上几顿饱饭刮去胡茬想必比大姑娘还要白皙,一看就是妥妥读书人的模样,而不是什么江湖游侠。

男子自少年起,便喜欢练剑行侠仗义,最是憧憬江湖崇敬童渊那样的高手大侠,经常溜到县城酒楼或是天桥处听那些说书先生的故事,说那些名震南北的大侠是如何一剑荡平匪窝,说那辽东燕山的王越大侠如何十八岁弱冠之年只身匹马入贺兰山取了羌族首领首级偌大一个部落竟无人敢当其锋潇洒而归,说那些豪侠如何满身正气锄强扶弱,又是如何地潇洒救人后白衣飘飘策马远去。

只是好不容易待他练成了不错的剑术,准备行走江湖大展身手之时,就被半路相逢的女子给截胡了。

她是荆楚之地的名门世家女子,一家人在北上游玩时遭遇了匪患,独剩她一人侥幸得以脱身流落到了豫州颍川之地。又在鄢陵附近被小偷抢了银钱,身无分文,金尊玉贵五谷不分的大小姐在荒郊野外的雪地里遇见了拿剑的少年,彼时他的剑尖之上还滴着鲜血。

少年有些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拿出腰间的酒囊。

女子睁着那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少年侠气的他眉头微微皱了皱,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问了句:“渴?”

她猛然点头,他用剑挑起地上雪,凑到她嘴边,她有些嫌弃地将头扭到一边,“脏。”

他眯起狭长的眸子笑了笑,“你就不嫌我脏?”

下一刻,他将酒囊凑到女子的面前灌给了她一口烈酒,如愿以偿地瞧见她咳得满脸通红的模样,他笑了起来,张扬又恶劣。

她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有些懊恼地白了他一眼。他本是要当浪迹天涯的游侠,可自那时候起,他身后多了个娇气包要养,所谓的行侠仗义的江湖梦也就此夭折搁置了起来。每次他练剑过后,都信誓旦旦地扬言要尽快扔掉身边女子这个包袱,策马扬鞭孤身闯荡江湖,只是每次对着那一道楚楚可怜乖巧的温婉身影,都有些下不去嘴。

时光荏苒。春风乍起。夏池莲开。秋叶凋零。冬雪飘落。

一晃眼,已是三个多的年头咯。

闲暇时候,他也会脸色平静地给女子讲些听来的江湖故事,每当这时,女子每次都会歪搭着脑袋,扑闪扑闪着灵动的眼眸,认真听他讲,从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听到心神摇曳处,女子还会嘴唇悄悄抿起,秋波流转,痴痴望向意气风发的男子,笑意温柔,就像是看见了他在江湖之上行侠仗义的样子。

只是在女子转身或看不见的地方,男子的唇角会不自觉轻轻勾起,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恬淡笑意。

芦苇荡里的男子缓缓坐起身来,横剑放于身前,嘴角叼着一根芦草,怔怔望着随风起伏的大片青青芦苇,眼神恍惚。

一幕幕浮光掠影的往事在男子脑海,如一篇篇书页,打马而过。

这位未出江湖便已折出江湖的男子一边伸出手掌轻轻拍打剑鞘,一边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无奈自顾自轻轻叹气,“虽然我很是向往江湖,可是这无数个昼夜相处的日子,总不是假的吧?”

“这几年来,我从没给过你好脸色看,你也总是怕我嫌弃你这个娇气包袱悄然离去,从不沾惹烟火的名门小姐悄然一趟又一趟向隔壁的王大婶学习针线、做饭,倔强地一个人挑粪种菜,半夜风大之时还会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己住的柴房为自己这个武夫加上被褥……”

“都说人心是肉长的,这些便是大大咧咧的莽汉都能瞧见,我又如何会看不见?我只是怕自己喜欢上你,更怕你喜欢上我,才这样的啊。我怕习惯了有你在的日子,更不能习惯没有你的日子。我时常在想,天底下怎会有你这般好看的女子,天底下又怎会有你这般傻笨的女子?”

男子满脸泪水。若是这次救出她后,两人都还侥幸活着,他一定会轻声细语地告诉女子,你的眼眸真好看,里面有晴雨、山川、江河、云雾、花鸟、虫鱼,有他想要的一切。

男子就这样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面对芦苇荡缓缓而睡。第二天清晨,男子戴上破烂的斗笠,抱着那柄佩剑,大踏步往鄢陵城里而去。

他要入城,告诉满城的黄巾贼人。

他叫徐福,是一名游侠,此来要仗剑问件人间寻常事。

能否将城里那座有她的江湖,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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