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一日,日头高照,满地细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丝绣花,缀在随风摇曳的树叶之间,若隐若现美幻至极。
宛城县城之内,有一家简陋却打扫得异常干净的酒肆,有个身段婀娜的俏丽妇人站在门口,才刚刚收拾完一桌客人吃完酒后的残食后,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这一扭动腰肢,属于少妇独有的那份韵味也随之扑面而来。
不远处负责暗中保护此女的黄巾兵一个个不由两眼放光,狠狠咽了口口水,像极了一只只流浪多年的野狗终于见到了一块肥肉给馋得不行。
美妇人毫不掩饰的厌恶眼光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一个个讪讪一笑,有些心虚地转过头,眼神异样。
想起家中相依为命的儿子,她的白皙手指不由将手中的抹布狠狠捏成了一团,缓缓走回到酒肆的案台前,眉眼间尽是落寞与哀愁。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吆喝之声,随即一伙人浩浩荡荡地勾肩搭背地往酒肆走了过来。
美妇人瞧见这一幕,脸色不断变化,最终深深呼了口气,起身将两张桌子拼成一桌,然后来到酒肆门口挤出了一副笑脸相迎。
这约莫十人左右的一行人人均鼻青脸肿的,满脸血污,然而脸上却俱是喜色。这帮人的带头大哥身材高大,年纪约莫四十左右,长得一双鼠眼,模样粗鄙,正是宛城十万黄巾军的大渠帅赵弘,与他攀肩而行长得相对周正蓄有山羊须的高大青年男子则是另一位头领韩忠了。
他们刚刚又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战,夺得了大量物资。
众人大大咧咧地围着桌子坐下,美妇人转身进店开始拿出早就备好的酒水吃食端上桌子,其余人笑呵呵地说了句谢谢嫂子,美妇人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坐到柜台前,枕着下巴看着远方。
赵弘听见众人喊那女人嫂子之后并未如之前给他脸色,心里可否提多美滋滋了,当即阔气十足地打开一坛酒水,单手提起依次给众位兄弟倒满酒碗,举起酒碗豪迈叫道:“今儿个看老子如何一个个将你们给喝趴下,没醉之前都不准认怂!”
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光悄然瞥了远处那位有着巍峨胸脯的美妇人,可惜她仿若听不见似的,一眼都没有往这边看的意思,他的眼神微微暗了暗,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酒水的滋味少了些。
他不知的是,在他侧眼看着自己新收的女人的同时,离他不远处那位逢战必冲杀在前的高大青年男子,视线经常扫过妇人胸前波澜壮阔的风景,眼神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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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成书生模样的刘修与荀攸两人在街上转了转,也缓缓往这边酒肆走了过来。
他们寻了个离赵弘他们那桌稍远的偏僻角落坐下,荀攸抬眼往柜台的美妇人叫喊道:“老板娘,来一坛上好的白云边酒,再来两碟下酒菜。”
目光正在游离的美妇人听见叫喊声,缓缓收回思绪瞧见是两个眉眼干净的书生,眼神微微泛起了丝丝的明亮。
她从酒架处拿了一小坛酒,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啊,这里卖的只有普通的黄酒,若是两位不介意,不妨尝尝,滋味也是不错的。”
“无妨,便依漂亮姐姐的。”刘修望着妇人眉眼间有些斤两的媚意,轻轻摆了摆手,微笑问道:“看姐姐模样应是大家闺秀出身才是,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卖酒?”
美妇人听到刘修喊她姐姐,却是噗嗤一声绷不住笑了出来,胸前的巍峨风景霎那间成波涛汹涌之势,蔚为壮观,想来传闻中的万种风情亦不过如此了。
便是刘修一时间也不由看失了神。
此时远处的赵弘已喝得舌头打结,醉眼朦胧之间说得唾沫四溅,旁人听得心神荡漾,大声喝彩,血气上涌。
可惜都未曾注意到这边如此动人的一幕。
唯有那位视线经常扫过妇人婀娜身姿的韩忠端在空中的酒碗顿了顿,直到旁人的弟兄碰了碰他的胳膊,却是众人都已饮完碗中酒水,独他还举着酒碗。他连忙歉意地笑了笑,低转过头满口饮下。只是那低下的脑袋,既有些诧异,也有些许慌张,更有几分艳羡。
美妇人捧着胸口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她抿起嘴赶紧瞥了一眼远处那正在划拳喝酒的众人,见他们未发现异样,不由悄悄松了口气,若是以此连累了两位无辜的书生,那自己的罪孽只怕更大了。
她眼神恍惚,抿嘴轻声答道:“公子可别这般称呼,奴家已经是半老徐娘,可当不得一声姐姐,称奴家秦娘即可。”
随即嘴角泛着几缕苦笑,道:“公子猜得不错,奴家原也是出身名门,嫁的夫君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在这样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活着又怎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又想闯荡一番事业的人。我那位夫君啊,心地善良,读了些圣贤书,懂了些旁人不曾懂得的道理,又多少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便想要替那些苦难的百姓说说话。这不,去年底为此还官升了一级呢,可是他的那些手下却因为军纪严明不准抢夺百姓财物对他怀恨在心,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一刀就给割了脑袋。”
这名也曾素手研墨红袖添香的女子,细细碎碎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睛里不知何时荡漾起了碎碎的星子。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水,刘修示意她自便,她嫣然一笑,拿过酒坛给自己满上,一连豪饮了两大碗,这份阔气却是丝毫不输那些江湖好汉。
她醉眼朦胧间,两腮晕开了桃花,凄然笑了笑道:“公子你说,那些堂堂朝廷官兵,怎么就会如此的歹毒心肠呢?还有那些奉信太平圣道扬言要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黄巾军,怎么就喜欢不分青红皂白破城抢虐杀人放火呢?奴家一个妇道人家,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男人死了,却什么也做不了,便是当个贞洁烈妇都做不来的,我怕死,怕我家男人那遗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就这样白白没了,只好忍辱偷生求个活字罢了,喏,看见没,那个就是如今我的新男人,呵,奴家是不是很贱?”
她指了指远处喝得一塌糊涂的赵弘,泪眼婆娑,楚楚怜人。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本该跟着自己老死烂在黄土里,但不知为何,今日见着了眼前的两人,莫名地觉得亲近,她就想要与他们说上几句心里话。
她感觉若是错过,或许再也没机会与人言了。
刘修摇了摇头,轻声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天底下也找不出比秦娘更高洁无畏的女子。”
她愕然,痴痴然对上那双干净彻底的凤眸,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嘴唇微微颤了颤,有些不确认问道:“公子说的心里话?”
刘修轻轻点了点头。
“如此,就够了!”
她的心轻轻一颤,撇过头,胡乱擦了擦眼泪,眼皮低敛,起身轻声笑道:“便是公子再如何能说会道,这顿酒钱却是要结算的,一共三十文。两位公子吃完之后,放在桌子上就好。”
本该只收十五文的她,话到嘴边之际改成了三十文。
她这一辈子恪守本分,连自家夫君都从未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更别提其他人了。临别之际,向这个天下多要十五文,不贵吧?
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调皮的稚子,唇角不由轻轻翘起。
刘修不疑有他,答道:“好说好说。”
“真是位可怜可敬的女子。生处乱世,皆是不由身呐。”荀攸神色复杂,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婀娜身影,叹了口气,微微低头道。
“是啊,所以我们才要更快铲平逆贼才行,让她们这样的人得好好活着才行。”刘修收回视线,一手轻轻拧转酒碗,一手托腮小声道。
两人默默饮酒,很快酒水就喝没了。
刘修放下了一贯五铢钱,与荀攸起身默默离开酒肆。
走远了后,忍不住回望一眼。
那边,那位秦娘子好像也同样在微笑望向他们。
他轻轻转过头,背对着她,也不管那位秦娘子看不看得着,举起手臂挥了挥,随即双手抱着脑袋,用着不知名的古怪调子哼着那首《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
这狗日的世道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