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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兰的信

《中年危机》(长篇小说)张宝同

看病就医花再多钱,傅林也没话说,因为那是必须要花费的。可是,住进医院才两天,交了三千元钱的押金不说,光是请人吃饭和人情打点就花去了一千多,就这还不够,还要再给主刀医生送去五百。这让傅林心里别说有多么恼火。

要知道傅林平时连买稿纸的钱都不舍得花,写稿用的都是单位废弃纸张的背面,只有在誊写时才会用买来的四方格稿纸。平时早上,傅林上班时只是买上五角钱一个的烧饼作为早餐,连一元钱一个的烧饼夹鸡蛋都不舍买。他现在穿的衬衣还是结婚时花了五元钱买的。可是,这两天他花的钱别说买烧饼夹鸡蛋,就是买他想吃都不舍得吃的三元一个的烧饼夹牛肉,就能买上五百多,够他足足能吃上一年半时间。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得照办执行。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五张新崭崭的红票子准备送主刀医生。可是,他不认识主刀医生,必须要通过吴医师介绍,可吴医师还在麻醉实验室里。傅林只得在门前来回地踱着步子,等待着吴医师从里面出来。可是,等了好一阵,都没见吴医师出来,傅林急了,就敲了门。

吴医师从里面出来了,问傅林,“你有事?”傅林说,“是不是要给主刀的高主任送个红包?”吴医师一听,说,“你要是想送也可以。”傅林问,“送多少比较合适?”吴医师说,“这要看你的心意,但不能太少,如果太少,还不如不送。”傅林说,“送五百元咋样?”吴医师说,“那当然是很不错了。”傅林说,“那我怎么才能见到他?”吴医师说,“他刚才还在办公室里,不知现在回去没有。”说着,便带着傅林来到了过道另一端的一间大办公室里。

大办公室里有六张办公桌,但只有一人还呆在里面。吴医师对那人说,“高主任,这是患者于小兰的家属,想见见你。”说着,便把门一拉,离开了。一位中年男人回过头来朝着傅林看了一眼,说,“你有啥事?”这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约有四十来岁,给人一副张端庄文气温文儒雅的气度,而且,他正在查看于小兰的检查结果和病理报告,这让傅林很有好感。他说,“高大夫,你明天早上要给我爱人做手术,听说你是从美国回来,医术很高,我们心里很期待,也很感激。为此,我们想表示一下。”说着,把五百元钱塞给了高大夫。

高大夫显然吃了一惊,把脸一板,说,“不能这样。这算是什么?病人得这病,已经花了不少钱。”说着,便把钱又还给了傅林,严肃地说,“不能这样。”傅林把钱拿在手里,显得有些尴尬,他结结巴巴地说,“高主任,我想问一下,小兰这病到底会怎样?是不是手术后还会复发?”高主任说,“不会,我刚才看了她的情况,她这病属于早期偏中,做过手术,只要恢复得好,半年时间就能康复。”傅林一听,当即就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他说了声,“谢谢高主任。”然后把钱往他的桌上一丢,快步地跑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傅林心情和刚才截然不同,显然高主任并不想接受他的红包,而且,他能一眼看出高主任是一位德高望重医术高明的医生,和吴医师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对这种人不管你给不给他红包,他都会给你一种信任感和踏实感。但傅林并不觉得为此感到后悔,相反,他觉得他愿意把红包给这位让人尊敬的高主任。同时,他也在想人这一生都是在得与失之间取舍和选择。而作为医生,拿了人家的红包就失去了人家的敬重,要想得到人家的敬重,就不能收取人家的红包。只是现在医院里的风气变坏了,收取病人的红包或是让病人请吃已逐渐形成了风气。这里有医生的因素,有病人的因素,主要还是整个社会已变得不那么风清气正了

回到病房,傅林见于小兰已经从麻醉实验室回来了,正坐在床上说着话,李义伟和于小玲,还有岳父岳母正围坐在她的身边听着她说着什么。傅林马上意识到于小兰肯定是在给他们交待着什么事,就很知趣在门前站了一下。这时,李义伟朝他问道,“见到高主任没?”他回答说,“见到了。”然后便当即离开了。

已是九点多了,天色早就黑了下来。傅林下了楼,到了医院外面闲逛。医院门前被霓虹灯照出一片彩光,烤红薯、卖水果、打烧饼和售报刊的还都在忙碌着。傅林买了本《读者》,然后跑到三楼的楼道里,坐在长椅上看了起来。这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式。不觉间,半小时过去了,傅林感觉岳父岳母他们都离开了,便把杂志一合,朝于小兰住的病房走去。

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李义伟对傅林说,“你去哪了,让我好找。”傅林问,“啥事?”李义伟说,“医生要让你签字。”傅林说,“你们一签不就得了。”李义伟马上说,“那不行,人家只让病人的家属签字,我们咋能代签。”傅林当然知道这事除过他,谁也不能代签,但是,他想用这话呛呛他,心想你们不是啥事都想做主吗。

傅林敲了敲吴医师的办公室,吴医师可能是离开了。傅林就只好回到病房里等着。他刚回到病屋,护士长就找来了,喊道,“谁是于小兰家属?”傅林马上应道,“我是。”护士长把一张手术同意书递给傅林。傅林知道这是医院在给病人做手术之前的一种例行手续,也是为了避免双方发生纠纷时的一种凭证。里面的内容挺多,密密麻麻细细小小地看不太清。傅林也没咋看,就在同意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护卫长离开后,于小兰很敏感地问傅林,“啥事?”傅林说,“没啥。”

于小兰对傅林说,“我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还不知道能不能从手术台上活过来,即使能从手术台上活过来,也不知道还能在人世上活多久。这两天我把这些年来的事情都反反复复地想了个遍,有些事想给你做个交待。”傅林抱怨着说,“你总是把个芝麻看成西瓜。你这病又不是不能看好,而且,明天给你做手术的还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高主任,他是这里的第一把主刀手,你还怕什么?高主任都说你这病属于早期偏中,手术之后,只要恢复得好,半年就能康复。”可于小兰不听他的,固执地说,“你不用给我宽心,这种病我知道,我早就有预感了。我只想让你答应我这一件事。”说着,把一张信拿出来给了傅林,说,“你拿到外面去看,看完再说。”

傅林接过信,就走了出去,来到一个灯下的长椅上坐下,把信从信封里抽出看了起来,“我将不久于人世,有些事必须要跟你有个交待。我知道我们两人离婚已是不可避免,但我并不怨你,只恨自己的命不好。你上进好学,文质彬彬,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只是在那方面要求过多。可是,我的身体不好,不适于上避孕环,而且子宫靠外,很容易怀孕,生过孩子之后,腹部经常疼痛,所以对夫妻生活有种莫名的恐惧和嫌烦,以致常年不能满足你的需求。为此,你常常闹腾,跟我吵嘴干架没事找事,让我不能安宁。我真希望你能有别的兴趣爱好,比如抽烟喝酒或是打麻一将玩游戏,把对夫妻生活的热切和渴望转移到别的地方,不再对我一见面就大喊大叫穷凶极恶。可是,你对别的那些事毫无兴趣,只对那种事热切急迫如饥似渴,好像那就是你的命一样。真不知那些一辈子没结婚的和尚和光棍是怎么生活的,可你连和尚和光棍都不如。”

“我们曾有两三次差点离婚。那次你们同学要你去深圳担任技术科长,可我怕你去了深圳会跟我离婚,就以孩子太小无人照管为由,找到你们单位去闹,把你去深圳的事给泡汤了。对于这事,我感到很愧疚很自责,就想在那方面满足你一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可是,没多久,我又怀孕了,做了流产。事后,又上了避孕环,可是,上环后,还是感到不适,常常肚子阴痛。到单位的医院检查,说是附件炎。为了治病,我把整个全市的医院都跑遍了,各种各样的药吃了不知有多少,也没见到效果。我只好自做主张找人把避孕环卸下了。即使这样,病情还不见好转,而且越来越不好。我三天两头到各家大医院检查。这个医院说是子宫发炎,那个医院说是附件有炎症,要不就说是患了菌痢。我把各种中药、西药和各种能收集到的土方子都用遍了,却一无所获。这些年里,我几乎整天为自己的病痛愁眉苦脸,郁郁寡欢,心绪烦透了,可你却一点也不理解我,三天两头因为得不到夫妻生活跟我寻衅找事,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孩子往家里一丢,自己一人回娘家住去了。”

“本想这样能避开你的侵扰,不想却加剧了我们之间的婚姻危机,也激化了你与我们家人的矛盾,感觉是我们家人在干涉你的生活。现在,你甚至与我们家人的矛盾都达到了很难缓和的地步。这本不是我的用意,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眼下对我来说已不是夫妻生活的问题了,而是我能不能活下去,能活多久。若是我能平安地活下来,我会很愿意放你一马,让你趁着还年轻好好地享受一下作为男人的乐趣。尽管我并不觉得夫妻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会有那么重要,但我却能从你在得不到夫妻生活时的那种暴躁和恼怒的发作中感受到它对于男人的重要。的确,我不是男人,而且身体也一直不好,也许体会不到夫妻生活对男人的重要。若是夫妻生活对男人真是那么重要,或是男人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取夫妻生活,那么我真是亏欠你的太多太多了。但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孩子。作为男人,你会在我死后能很快地找个不错的女人,甚至还能找个未婚的大姑娘。但孩子还小,才只有七八岁,后妈会对他怎样?而且,你整天不是上班,就是写稿,也没有时间来照管孩子。对此,我今天已把这一切给父母做了交待,要是我真地将不久于人世,就把孩子放在他们那,但这事必须要得到你的同意。这是我在上手术台之前最不放心的一件事。如果你能这样做,我会深深地感激你的宽容与大度。”

看完信,傅林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在他第一次见到于小兰时,他曾给于小兰写过一封信,现在,于小兰也给他写了一封信。他给于小兰写的是情书。而于小兰给他写的则是后事安排。虽然她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大张,但归根结底还是想让孩子在她离世后放在她父母家照管。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不能承担父亲责任的男人。多少年来他一直想摆脱他们家都没摆脱掉,岂能在她死后还要受到他们家人的牵制和控制。这虽然让他感到有些恼火,但他还是觉得明天她就要做手术了,无论任何事都必须要由着她让着她,不能再像平时那样毫无顾忌地跟她吵跟她闹。

他想好了,便回到病房,对于小兰说,“我同意让斌斌放在你父母家,由你父母照管。”于小兰用十分惊异的目光看着他,“真的?”傅林说,“你知道我很忙,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能照管好孩子。”当他说出这话时,发现旁边的病人和家属都在用非常鄙夷的目光在看着他。这让他感到十分地羞愧。但他知道于小兰并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果于小兰真地离世了,他绝不会把孩子放在他父母家。

于小兰马上就说,“那你给我写个保证。”傅林有些为难了,说,“咋个保证?”于小兰说,“就写你傅林同意在我离世后把孩子放在我父母家照管。”说着,便把一支笔和一张信纸递给了傅林。傅林觉得于小兰平时看着还算聪明,实际上非常地幼稚:法律咋能准许让孩子跟着姥姥姥爷,而不是跟着亲生父亲?于是,便接纸和笔,在上面写道:在于小兰离世后,我同意按照于小兰的要求,把孩子斌斌放在她父母家进行照管。

于小兰接过傅林的保证书,看了看,便小心地折了起来,放在了衣兜里,对傅林说“你以后找女人我也管不了了,但你一定要找个好心善良的女人,能对斌斌好一些就行。”说着,两行泪珠从眼边滚落下来。傅林说,“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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