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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丢人

看到铁路上道岔的时候,冯旭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像是被人扳了道岔一样,突然间走到了另外一条道上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他的心情并不好。

挨墙的衣柜,像九宫格一样,被分割成一个个四方格子的小柜子,冯旭晖打开自己的一格,换上崭新的工作服。跟税务制服相比,不但是款式上不威风,质地上也差很多。那个年代,军装、民警装、税务局制服,都是年轻人的时装。这种蓝工装,韩啸波根本就不穿,还是许文强的那一套。

到班组第一天的早会上,黄班长把他们新来的四个技校生做了简单的介绍,轮番念了四个人的名字。念到韩啸波时,一个声音响起,“强哥”。邓子聪纠正说:“啸哥。”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怕不是我们这个班组干活的料。”

冯旭晖把目光追了过去,正是坐在办公桌旁的“赵秀才”。这是一个面色红润的长者,头发梳理出一条分界线来,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俊朗,与其他师傅相比有些不同,显得一脸的“不容置疑”而与众不同。

黄班长拿着一张“铁运简报”在念,很多措辞对新来的年轻人来说比较陌生。“保产”“保运”“压停”,前两个冯旭晖猜想着还能理解,对于“压停”的字面意思,想了很久也没懂。小声问身边的赵秀才,这才知道是“压缩铁路局的车皮在鼎钢厂区内的停车时间,提高车皮周转效率”的意思。

简报之外,黄班长总要强调一些话,什么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还举例说,鼎钢这么大,很多岗位比我们艰苦,比如炉前工;就拿铁运中心来说,比我们铁路工还要艰苦的岗位还有很多,比如调车员,连接员,每天爬火车皮,遇到太阳暴晒,铁皮车厢烫手,人骑在上面,烧裆。遇到冰雪天气,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从车皮上滑落下来。相比之下,好像铁路工还蛮不错的。怪不得在班里的老师傅脸上,看不到多么“苦脏累”和因此带来的不满情绪,反而都很开心,笑呵呵的。

韩啸波也一反常态,也跟老师傅那样呵呵地笑着。大概是觉得昨天的表现不好,不占理,今天完全换了一副态度。一包烟,当着班里所有人的面,撕开包装线,带过滤嘴的郴州牌,潇洒地弹出一支支,朝围坐在休息室四周的师傅们飞了过去。师傅们接住了,看一看;没接住的,弯腰到地上捡起来,吹了一口气,粘在嘴巴上,点火,全体喷烟。感觉昨天的那个韩啸波,那个口出狂言的“啸哥”烟消云散了。冯旭晖本来不吸烟,韩啸波丢烟的时候,半路缩了回来,就像他投篮时的假动作,让冯旭晖也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很快就收了回来。

副班长阳胡子的打火机“嘣”地一声,一团火焰就在他面前亮了,谢春鹏没有打火机,就上前一步,凑近阳胡子的火点燃了烟,谢春鹏很夸张地猛吸一口,然后猛烈地咳着,脸上咳成了猪肝色。一屋子的人全笑了。冯旭晖被一屋子的烟雾熏陶着,准备起身到外面透透气。赵秀才的一句话,让他安坐下来。

“人呐,就怕思想被麻痹。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麻烦即将到来了,对于有知识的年轻人,是麻痹不了的!”赵秀才重重地长叹一声说,每个人都听出他内心的悲凉。

照例是黄满志接腔说:“老赵,就你高明,别人都是蠢家伙,这么阴阳怪气干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们工人大老粗,不喜欢你那些曲里八拐的。”

赵秀才不急不慢地回复说:“明摆着的,炉前工岗位不缺人,人家愿意去,而铁路工谁愿意来?人家喊我们‘铁路宝’,不是宝贝,是宝里宝气,傻呀!”

黄满志腾地站起来,急匆匆走到赵秀才身后,一把夺过桌子上的记录本,嘟囔道:“以后不劳你记录了,说不定就记了一些七七八八的。”转身看见冯旭晖,就说:“小冯,你来记!”冯旭晖没有心理准备,没有伸手去接。

一边的韩啸波把烟蒂一弹,飞快地接过本子。冯旭晖以为他会像昨天的“安全须知”一样,回怼过去,没想到他却对冯旭晖说:“你的字写得那么好,你不接谁接。喂,你们知道吗,去年《年轻人》杂志举办硬笔书法比赛,阿旭得了三等奖。那可是全国性的比赛哩。”看邓子聪、谢春鹏跟着点头,班里的人也就相信了。

赵秀才愣了片刻,随即不屑地笑道:“典型的小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如今有了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不需要我们这帮老家伙了。”又说:“其实,也没多少意思了,刚刚的宣传资料都说了,一切以保运保产为主,这些本本,就是形式主义、本本主义。新上来的蒋溪沛主任据说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怕是要对七七八八的记录本动刀子了……”赵秀才的意思,透出不满,更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赵秀才的话,明摆着不愉快。只是没想到这些成天说着女人打发时间的小小班组,有着这么激烈的争斗。更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记录本,有这么些文章可做。

冯旭晖的成长,一直对所谓“当官的”心存芥蒂,主要是父亲单位领导不待见他。因此,冯旭晖内心一直抗拒“当权者”。他不想接记录本,找了个理由“我从来不夺人所爱。”说完,示意韩啸波把记录本退还给黄班长。

“什么爱不爱的,这是工作安排,安排不是请客吃饭。好了,不扯了,给我干活去!今天到三号线,捣固,抬高。四个新来的技校生,先跟着干,学着干。”并把四个技校生分别安排给了四个老师傅,其中韩啸波给了阳胡子。阳胡子站起来外工具室走,边走边说:“这是个活爷,我怕是带不了。”赵秀才也说:“读了那么多书,填洞这么简单的活,还需要教?”四个老师傅都嘟嘟囔囔的说不要带,没什么技术可学。

“捣固?这是什么功夫?”韩啸波好奇地问,摆了一个马步,亮了亮肌肉。

一班人只是笑。冯旭晖看着满屋的铁锹、丁字镐,也不知选哪样工具比较合适,完全摸不到风。他选了一把丁字镐,扛在了肩膀上。韩啸波对冯旭晖说,不要拿丁字镐,活像个农民,换了一把铁锹给他,并让他不要架在肩膀上,当拐杖一样走一步往前拎一下。而他自己站在工具房看了半天,没有看中一样。“我怎么觉得,这些个工具都跟农民做事使的家伙式差不多呀,黄班长你拿的是什么?这个好!我看看。”

黄班长手里握着一个墨绿色木方子,跟班里几个老工人的扁担差不多长短,只是更加方正,而且木方子上有些刻度,像是一把大尺子。“呵呵,你想拿道尺?那得等你当了班长再说吧。”

道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冯旭晖展开了联想。

黄满志说,这是找水平用的道尺,抬高看水平用的。

韩啸波看到一个怪模怪样的铁疙瘩。“这叫什么?起道器?名字倒是好听。”他走上去,弯腰就去够那个铁疙瘩,一使劲,拎了拎,一声吼,举过了头顶。几个老工人见了,赶紧躲开了。“喂,小心呀!会砸伤人的。”韩啸波憋着气问:“怎么拿?”“怎么拿?放肩膀上。”韩啸波看了看自己的白色衬衫,没有放,借力把铁疙瘩放回了原地。“咚”地一声,很是沉闷。最后,他跟冯旭晖一样,拿了一把铁锹晃了晃去。

“一个人背,或者两个人抬,都可以。”黄班长说。邓子聪喊谢春鹏过来抬。

“你不能抬,你也不要背什么工具。说你呢,小邓。”黄班长喊住邓子聪。

邓子聪以为黄班长担心自己比谢春鹏单瘦,抬不起来,就不屑地说:“我可以抬,抬得起。”

黄班长把木杠从邓子聪手里拿走,这才说:“三级安全教育,你的卷子还没交,不能上岗。如果上午没抄完,算旷工半天。”

邓子聪疑惑地看着韩啸波,意思是,韩啸波也没抄,怎么就跟我过不去呢?韩啸波说:“你看着我干嘛,你能跟我比吗。”邓子聪当即对黄满志说:“黄班长,我邓子聪可不是软柿子。”黄满志莫名其妙地说:“哪个当你是软柿子?”

邓子聪坚持要去捣固,挑了一把丁字镐,问:“这是什么?”

阳胡子白了他一眼,说:“这是钉耙。”

“这怎么是钉耙呢?跟猪八戒的钉耙一点都不像。”

“你跟它一样,钉耙一个。”阳胡子说着,就吹着口哨走了。

邓子聪觉得,听班里的师傅们说话,就像《林海雪原》里的土匪一样,全是“黑话”,听不懂。阳胡子说他“钉耙一个”,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工具室门口,韩啸波对冯旭晖说:“阿旭你模仿的字真的写得好,可以乱真,有水平!”邓子聪听出来,韩啸波的“安全须知”是冯旭晖代劳的,夸他的字迹模仿得地道呢。韩啸波又小声解释,在单位写班组记录本是一种待遇,他妈妈在班组也是写记录本,后来被领导看中,当了工会女工委员。

路上,韩啸波问“钉耙”是什么意思,阳胡子就笑,就是邓子聪这样子,自以为行,其实卵都不是,他就是一个“邓钉耙”。

“怎么叫‘钉耙’?”韩啸波的烟跟着问话到了阳胡子眼前。阳胡子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就说开了。“钉耙”是他们打牌赌博时的行话,他们往往不说打牌去,而说“抓丁”去。最后,输家就是被“抓丁”,往往会被牌友们笑话为“钉耙”。

高个头的韩啸波,一身“许文强”打扮,在一群蓝色工作服之中,倒像是这群人的领班。阳胡子教他怎么捣固,韩啸波照着样子举洋镐,口里念着“这还不简单”,砸得道砟石飞溅,看得师傅们忍不住笑了。阳胡子说:“你小子,从上到下只有这顶帽子,勉强可以算得上劳保用品,可以遮太阳。看看你这一身,哪像一个铁路工呀,简直是监工。”

冯旭晖跟着一个老师傅打了一个“号子”,一个“号子”六根枕木,确保前后作业的安全距离。邓子聪帮着师傅用千斤顶把钢轨抬高,让师傅们用铁锹扒开道砟石,在用洋镐把石块填进枕木的缝隙中。黄满志看过水平道尺,确定合格了才卸掉千斤顶的力。捣固操作上的确没太多技术含量,倒是看水平道尺应该有点学问。

“喂,啸波你看。”阳胡子一脸坏笑地看着韩啸波说。顺着阳胡子的手指,铁路边的过道上,一群人站在那里看韩啸波的稀奇。一句话提醒了黄满志,他对韩啸波说:“看鬼的稀奇,让中心安全科的看见,就完了。你明天要么换工作服,要么你就别来。”

韩啸波一脸得意,干脆把洋镐一丢,摸出烟来说:“黄麻子,你说的,我不来可以,但是谁让我没饭吃,我就去找谁家去吃饭。”说完,一个转身,直接走人。冯旭晖以为韩啸波是唬人的,没想到真的拍屁股走人了,有点蹊跷。

黄满志继“安全须知”之后,再一次被韩啸波冒犯,也有点光火。这年轻人,火气蛮大。阳胡子却煽风点火地说:“黄麻子,这算早退还是旷工半天呀?”

冯旭晖把韩啸波的洋镐扶起,对黄满志说:“黄班长,啸哥临时有事,他的号子我来捣吧。”言下之意,是免了“早退”“旷工”。

阳胡子见了,把脑袋歪在一边,无趣地笑道:“没味,开个玩笑也会当真。”

冯旭晖却没有当成玩笑,真的让黄满志给韩啸波排号子,他果真就去帮韩啸波捣固。

干活回来,冯旭晖看到韩啸波坐在休息室外的枕木上,使劲抽烟,看着工厂站站场里几台蒸汽机车冒出的烟气,在那里发愣。

“啸哥,你发什么呆呀,没事吧。”冯旭晖从工具房出来,关心地问。

韩啸波没精打采地说:“你不知道,我刚才为啥摔耙子走人吧?我看见在大路上走的,有我一个邻居,躲都躲不赢。”

冯旭晖不解地问:“躲什么?你怕他?”

“丢人。”

“丢人?”

“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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