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廿载同心成逝水
皇家车马浩浩荡荡的出发，比起以往，这次出行，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皇后出发前，身子有所好转，可谁都能看出，那是一口气吊着，随后都会倒下，偏偏她自己要强，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不妥，每日都要花上一个时辰让宫人化上浓厚的妆容，来遮掩自己的病色，皇后自皇帝登基就一直服侍我起床洗漱，我多次让她好好休息，可她还念着规矩，我无奈，只好早点起来洗漱，也能让皇后多休息一会儿。
在行宫内，皇帝给皇后举办了千秋节，随行的王公大臣都在，皇后坐在那里，笑的端庄，举止优雅，看起来没有因为生病而坏了规矩，只是眼里的力不从心是无法装出来的，不到半个时辰，皇后便有些发虚，额上不停的冒着细汗，转过身用帕子仔细的擦着，可是这汗如擦不完一般，皇帝担忧的问起，皇后也只是说自己没事，不要因为了她，耽误大家的好心情。
皇后这个样子，随行的妃嫔哪个不敢不尽心伺候，可总有不长眼的，新入宫的鄂贵人仗着自己是鄂尔泰的亲信，竟在路上说出不敬皇后之语。
“本以为皇后病的很重，看起来也没那么重啊，有说有笑的，也不像刚刚没了孩子的人。”
皇帝震怒，将她降为了常在，以鄂贵人的身世，日后封妃都是有可能的，但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日后的位份是很难上升了，宠爱也不会降临到她的身上。
有了鄂常在的前车之鉴，妃嫔们更不敢轻举妄动，本分的跟在帝后身边，随时侍奉。
不久后就到了泰安，早上皇帝去了岱岳庙致祭，我和皇后从岱宗坊出发，皇后今天精神还算不错，脸上泛出久已不见的红晕，她说要带着最好的状态去祭拜碧霞元君，然后我和帝后到玉皇庙行礼，又去了朝阳洞，到了碧霞宫的时候，皇后望着碧霞元君的神像，久久沉默不语，灼热的眼泪在眼眶间流动，迟迟不肯落下，眼眶微微发红，似是被那热泪烫到了一般，皇帝见状，又怎能不伤怀，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细语道：“你放心吧，永琮会安息的。”
皇帝力道不重，皇后却被拍肩这一举动震出了泪，两行热泪挂在脸上，后面的泪紧随其后追上先前的泪，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皇后的下颚处掉下，落在蒲团上，滴出一朵朵泪花。
皇后是中宫，从不在外人面前表出伤心的样子，现下落泪，实在是罕见，皇帝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喉头也有了哽咽之意，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拥她入怀，两个人的额头紧紧挨着，皇帝每说一个字就如同被刀割了喉咙一般痛苦，“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皇后再也忍不住，在皇帝怀里幽幽的哭了起来，我不忍再听，离开他们到了门口等待着。
既然到了泰山，也没有不登山的道理，夜间出发，就会赶在日出前到达山顶，皇后身子不好，皇帝本打算不让她去登山，可皇后执意要陪着皇上左右，一直在说自己的身子已经大好了，皇帝才放下心来。
夜间我们起身，皇帝给我备了软轿，自己和皇后在我身边走着，我的身子还算硬朗，加上这是我第一次登山，也想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向前，这软轿就留给皇后用，可若是这样，就是坏了规矩，皇后恐怕也不会答允的。
我们一行人累了就歇，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会给轿夫一些赏钱，路途遥远，他们抬着轿子过于劳累，好在随行的轿夫多，换了一批还有一批，在天空上方泛白的那一刻，我们到达了山顶。
山顶寒冷，我们穿上了厚厚的衣衫，等待着太阳出现，可过了许久，上空只有望不到头的雾，一丝太阳的影子也无，皇帝不禁有些失望，费了九年二虎之力，若是没见到日出，岂不是徒劳。
好在吹了几次风后，红晕如针尖一般穿透了雾，然后肆意散开，红晕逐渐染红了雾，最后从雾中走出，一轮红日当头，照亮着大地，这等美景，看呆了众人。
这轮红日就是新生的朝阳，新生的希望，皇帝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嘴里说着：“这才是人生的开始啊。”
红日映的皇后的身子红红的，如神话中浴火重生的凤凰，在经历苦难后最后从苦难走出，迎来新的一生，皇后热泪盈眶，伸出手，去感受那日光的温暖，皇帝在她身前，安慰道：“皇后看到了新生的朝阳，就会有新的生活，身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那一刻，他们身上缠绕多日的沉重之气，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在心中，那轮永远不会落山的红日。
可红日过后，返回济南的路上遇到了一场暴风雪，这雪来势汹汹，病情刚有好转的皇后发起了低烧。
皇帝立刻停止了进程，在济南的行宫停下，让皇后养病，皇后休养几日后，便劝诫皇帝，不要因为她耽误了进程，皇帝不想让皇后劳累，只好带着几位大臣去观赏了当地有名的风景和景点，赏过了趵突泉，皇帝又去了当地的军营，连连射箭，连发中的，随后赏赐了当地年岁大的老人，又赏赐了士兵，几日过后，皇帝仍无回銮之意，只好又去了趵突泉一次。
皇帝见皇后面色如常，也经不住皇后的一再劝告，只好开启了返京的路程。
是日返京，下午我们到了停泊在运河边上的御舟，走水路去往德州，皇帝说起，出京路过德州时，树梢上只露出了一点新芽，不过一个月，运河两岸已是绿叶满天，结出新苞。
水上的日落格外动人，像是美丽的女子褪去七彩的外衣，露出绯红的侧脸，羞羞答答的就寝，河面上的水波纹禁不住她的美丽，动了心弦，泛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忽的刮了一阵风，吹得我身子发冷，我裹紧了披肩，刚才喝下一碗姜汤也抵不过这阵冷风，我吸了吸鼻子，打算回到船里去，余光间，看到一个小太监慌慌忙忙的从皇后所在的船上跑出来，大喊：“皇后娘娘不好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夕阳完全落下，又过了半个时辰，黑夜无尽的冷清紧随其后，天上半点星子也无，只有船上的灯还亮着，其余人的心都是灰暗的，随行来的王公大臣和当地的官员，以及侍卫奴才，神色凝重，黑压压的一群人跪在运河的岸上，不断的为皇后祈福。
所有的太医都在皇后的船上围着，皇帝也在里面，我知道，皇后终是撑不住了，多日以来，她一直在伪装自己，不想让我和皇帝为她担忧，面色如常的背后，是一颗颗人参吊着，一副副汤药喝着，不牢固的河堤总会被冲垮，不健康的身子，总会受不住的。
我在船上念着佛，佛珠在手中不停的游走，然而心乱，念错了好几个字，就连滑嫩的佛珠在手中都会打结，如抚着涩住的石头，由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最后拨弄一颗都费力，心快速的跳动着，心跳的乱，手上也没闲着，手里依旧拨弄着佛珠，最后，心和手不相接，线崩开，佛珠噼里啪啦的散落一地。
与此同时，皇后的船上爆发出一声惊呼：“皇后娘娘崩逝了！”
哭嚎声在同一时间爆发，几欲要震落枝头上的绿叶，我起身已觉得摇摇欲坠，早知道皇后的病重，却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这么快，我的脚不听使唤的乱走，杏儿用力的扶着我，我才没有倒下，来到皇后的船上，皇后无声的躺在床榻上，皇帝拉着她的手脸上无一点悲伤之意，好似整个人都灵魂出窍了一般，跪在地上的和敬公主哭的惊天动地，死命的抱着皇后的大腿，里里外外，哭声不绝，震的人心碎。
皇帝迷茫的看着哭的要晕厥的和敬，我知道皇帝这是伤心至极，所以才没有哭出来，我踉跄的走到皇帝身前，强忍着眼中的泪，说道：“皇帝，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你这样憋着，是会憋坏的。”
皇帝还是没有哭，就像一只被人控制的木偶，僵硬的拉着皇后的手，好像永远分不开，也好像一拉就会断开，他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庄亲王和弘昼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船上，皇后崩逝，他们马上跪了下来，弘昼和皇帝的亲弟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弘昼最了解皇帝的性子不过，现下看到皇帝如木偶泥胎，就知道他是伤心坏了，不顾礼仪的抓着皇帝的手腕，喊道：“皇兄，皇后崩逝，是不是要命军机大臣拟好皇后崩逝于德州的明发谕旨，然后送大行皇后回宫！”
皇帝失神的喃喃道：“大行皇后......”
所谓“大行”就是永远离去的意思，大行皇后即是刚刚去世还没有谥号的皇后，皇帝听到这两个字似乎回过了神。
“她刚才还在说话，现在竟然走了吗？”
弘昼悲痛万分，用力的攥着皇帝的手腕，想传递给他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可她白日还是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明明看了日出，明明去祭拜了碧霞元君，她的病在济南明明也好了很多，一切应该重新开始才对。”
“永琮是个幸福的孩子，走了不过百日，他的额娘就追随他去了，不像永琏，还要等额娘那么久，他可没有永琮有福气啊。”
两行热泪无声的从皇帝眼眶流出，我顿时放下了心，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证明这个人还活着，不是没有思想的人了。
皇帝松开了皇后的手，没有再她一眼，起身平淡的走了出去，召集军机大臣，开始商议大行皇后的身后事。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时，皇后崩于德州舟次，享年三十七岁，谥孝贤皇后。
所有人在今晚都没有睡觉，我坐在船外，望着漆黑的夜空逐渐泛白，新的一天来临，旧的人永远停留在昨夜，太阳升起前，天还是雾蒙蒙的，皇帝无力的坐在我身边，说道：“皇后真的走了。”
一颗心忽的被一根刺刺住，然后连血带着肉的猛地抽出，我用手抚着皇帝的肩，哽咽道：“是啊，真的走了。”
“良和临终前还在嘱咐我要注意身体，不要劳累，她在临终前还在记挂我，可我却没看出她的身子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早知道这样，就不该东巡。”
皇帝双手紧紧的攥着衣角，说道最后已是失声，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相爱二十年的妻子，陪伴二十年的妻子，骤然离世，是暴风雪停后的无尽寒冷。
皇帝让庄亲王和弘昼护送我回京，御舟慢慢行驶着，到了天津，永璜接驾，恭奉我回京。
永璜说道：“皇阿玛还在处理皇额娘的事吗。”
“是啊，处理完后就要回京安置孝贤皇后的梓宫了。”
永璜神色如常的听我说完，面上没有一丝悲痛，我心里虽然疑惑，可是也无暇顾及，皇帝早我之前到京，这一路上听到百姓说起，皇帝想着把载有孝贤皇后的御舟原封不动的进到紫禁城，可御舟的舟身过大，城门太小，皇帝不想折损御舟，便下令要拆除城门也要让御舟进城，拆除城门是大事，让百姓看到也会怪皇帝，无奈之下，几位大臣商议过后，才用绳子滑轮将御舟吊起，才免了这次的风波。
回京后，皇帝就开始安排起孝贤皇后的丧仪，里里外外，从上到下，都是要经过他手，才能进行下一步，皇帝在悲痛之时，写下了对孝贤皇后的挽诗。
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忽作春风梦，偏于旅岸边。圣慈深忆孝，宫壶尽钦贤。 忍诵关睢什，朱琴已断弦。
夏日冬之夜，归于纵有期。半生成永诀，一见定何时？ 棉服惊空设，兰帷此尚垂。 回思想对坐，忍泪惜娇儿。
愁喜惟予共，寒暄无刻忘。绝伦轶巾帼，遗泽感嫔嫱。一女悲何恃，双男痛早亡。 不堪重忆旧，掷笔黯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