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少年得名唤白泽
太华部域,泰州。
听说泰州西部的城镇不似钩吾多见四方矮平的房子,而到处是雕梁画栋的高楼。不过少年并不喜欢城镇的繁华,觉得还是纵情山水间更自在些。
又是一年初夏时。
这一年,少年从大蒲泽一路向南,途径大多荒旱之地,总算又寻得一处僻静湿润的山林暂做栖息,可潜心修习双烛剑法。虽然他毫无习武根基,晦涩难懂之处也只好暂且跳过,但也觉丹田气海日渐丰沛,耐力倍增,四肢也越发稳健。
这霜烟坳夹在两山之间,因早晨白雾漫山的奇景而得名。山中仅有几处祖居在此的农家猎户,民风淳朴,少年很快便与他们交好熟识,那本倒背如流的黄皮书册也早已帮他们添了柴火。
“方婶儿,我来帮你吧。”
看见邻居老妇正拎着一桶粪水要浇菜园,少年便上前帮忙。
不料老妇一个趔趄崴了脚,少年赶忙搀扶住。木桶晃悠了两下,粪水溅到了少年打满补丁的裤子上。这裤子太不禁穿,总是方婶儿帮他缝缝补补。
“哎呀,我就说你放着等我来嘛。”一个猿族老汉急匆匆出来扶着老妇在院中坐下,又对少年道,“小黄毛,这儿有我呢。你快去溪边洗洗吧。”
“好。”少年点点头,向山下奔去。
霜烟坳以前是个干谷,取水都要爬到半山腰,很不方便。几个月前却从东北方向渐渐有水流入,现在已经汇成了一条小溪。
少年穿过晨雾来到山下,蹲在溪边浣洗裤脚,忽见水中隐约有条大鱼游动,想着最近天天投石打鸟,好久没吃鱼了,拔出铁剑正要刺下,那大鱼却猛地从水面冒出,喷了自己一脸的水。
少年一把掐住大鱼,没想到“它”却开口说话了。
“诶呦呵!”
少年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竟是个三四岁模样的羽族男童。
“你好啊,我叫吉英……你是谁啊?”
那男童有一双好漂亮的金瞳,咧嘴笑着,嘴唇偏橘色,小脸肥嘟嘟的甚是可爱,只是鼻涕和口水流了满脸,实在是邋遢极了。
还不等少年反应过来,一个黑发赤瞳、梳着环头的十来岁鹿蜀族女孩从远处奔来,边跑边喊:“喂,快放开我弟弟!”
少年本就无意伤害男童,便将其轻放在岸边。女孩跑到跟前将男童一把抱到怀里,眼神中充满防备地瞪着少年:“喂,你别过来啊,我师父他们马上就到了!”
少年并不理会,既然上半身也都湿了,干脆把铁剑往树枝上一抛,跳进溪中洗上一澡。
这年他着实长高了许多,原本枯黄的发色也早已褪去,待洗掉满头尘泥,一头漂亮的银发显露出来。
“果子、英儿,干什么呢?”
一个矮胖的犀族老者慢步而来,老远就喊道。他须发苍黑,左眼下有一大块乌黑痣,旁边还跟着一个气质不凡的翅蛇族老翁和长鼻子犀族粗汉。
小女孩指着水中答道:“师父!我们遇见了一个山匪,刚才他差点一剑刺死英儿。”
少年钻出水面,抹了把脸,望向岸边的这几个陌生身影。
嘿,这不巧了么。其中竟还有个认识的。
“敏老,我见过他!去年我到大蒲泽征工,就是这个毛小子存心捣乱,还和咱们兄弟们动起手来。他肯定是个逃跑了的恶奴!”长鼻子声壮如牛,还没等少年开口,便拉着那犀族老者告起状来。
“太好了,三斤叔,你快把他抓起来!”那个叫果子的女孩叫道。
犀族老者蹙眉问:“三斤,你没认错?”
“敏老,这毛小子一双异瞳,我肯定不会认错。”长鼻子咬牙切齿地道,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少年见来者不善,纵身跃上树枝将铁剑揽在身边,坐在树上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朗声道:“这位工头儿,咱们是打过一架不假,那是因为你对贫民窟里的孩子们强抢硬虏!我只是看不顺眼,才出手教训你。你带着十几个小工打我一个,还被我打掉了一颗门牙。怎么,另一颗也不想要了么?”
“你……你胡说八道!”长鼻子恼羞成怒,心虚地瞟了一眼犀族老者和的翅蛇族老翁的脸色。“圣贤!我绝没有做那种事,您千万别信这毛小子!”
圣贤?
全山海敢称“圣贤”的只有两位。太华德高望重,达辣急公好义。
少年的目光迎上那位翅蛇族老翁深邃幽绿的眼神,恰巧一阵山风吹过,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
犀族老者表情不悦,似乎更相信少年所说,看来这个长鼻子平时的作风一直就不太光明。“我看是个误会。算了吧。我们还有正事,不要节外生枝。”
“敏老,且慢。”
发话的是那个翅蛇族老翁。
他弯眉慈目,头戴玉冠,身着暗金色长袍,飘逸的青发中夹杂着不少白丝,布满脖纹的颈部依然修长,稀疏的一缕胡子一直垂到了小腿。遮蔽四翼的宽大披风下可见身形极其消瘦。看岁数怎么也得上百了,手中还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红木拐杖,头部是翅蛇图灵的造型。
看来这位就是山海景仰的太华圣贤了。
少年曾在《山海部域录》中见过对吉太华的描述,尤其这根拐杖更是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十四部域神君的神权象征之中,有的可以当兵刃,有的还是法器,而对待它们最随意的大概就是中源的这三位:吉太华把太华翅蛇权杖当拐杖拄着;孟照把蒙斯汉神钺当开酒器;江焱把西岐圣贤神剑当佩饰,天天挂着,可从来没见他拔出来过。
“孩子,你来自大蒲泽?”翅蛇老翁声音浑厚,一点都不像一个风烛老朽,“你是民是奴?”
“民当如何,奴又当如何?”少年不答反问。
“我看你年纪尚小,总在深山里混,没有什么出路的。如果你是民,我可以为你谋一份好差事,如果你是奴……”翅蛇老翁顿了顿,温柔笑道,“那我也可和你主子说说,送你去黄山做个小工。”
“如此说来,不论我是民是奴,岂不是都得被你们驱使。”
“放肆!你这山猫,不识好歹!”长鼻子一声怒喝。
翅蛇老翁却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有点傲气。”
少年也哈哈笑道:“久闻太华圣贤仁慈宽厚,怎会容不下小子的一点傲气。”
“哦?你竟识得老朽。”吉太华有些意外,更加觉得这孩子并不简单。
“我在太华这么久,一直有个问题,今天正好请教圣贤。”少年持剑冷对,依然充满防备。
“太华部域是古老悠久的文明之源,可如今的太华,城镇富丽堂皇,山区清灰冷灶。我想不通,都说太华圣贤是明主,为何仍要沿袭老旧的奴隶制而不肯变革?太华又不像钩吾富庶擅商,这样只会让富者更富,贫者更贫。难道在圣贤心中,贫与奴就不是你的子民了吗?”
“呵,无知小子。公子出生就是公子,奴隶出生就是奴隶。贫民贱奴怎么配拥有财富呢,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长鼻子哼道。
吉太华却与犀族老者对视一眼,似有深意。
那犀族老者名叫吉敏,是太华着名的工事专家,通晓天文地理、土木水利,大家都尊称一声“敏老”。
吉太华更曾有言:“太华有敏老,如掌一瑰宝。”敏老辛苦半生,身体多病,常年由蒙斯汉医圣门照料着。据说他的祖上原也是奴籍出身,后因擅工事而特获赦免,还曾参与过蒙斯汉虎狼岩的修葺改建。
至于那个“长鼻子”吉三斤,是吉敏手下的一位食量极大的总工,据说每餐都要吃三斤粮食,遂得了这个美名儿。因他有点功夫,吉敏出行总爱带着他。
少年此言,有一半正中吉太华的心事。
太华部域擅工,但有的地方因建设发展日新月异,有的地方却百年如一日的贫困。
近年来,太华柳州南部和泰州的东北一带连年干旱,颗粒无收,三州交汇的大蒲泽周围更是多了许多贫民窟。于是太华与蒙斯汉达成协定,从蒙斯汉多发洪水的县雍原盼水下游挖渠引流到太华,以解太华多地干旱的难题。吉太华与吉敏等此行便是来勘察霜烟坳,计划在此修建水库。
只是,另一半谈及奴隶的言论,吉太华却也是无可奈何。
“你说的有理。这几年太华已经有意在做许多为贫民造福的工事了,比如从蒙斯汉引入盼水。如果你现在再回大蒲泽贫民窟去看看,想必已经大有改观。”吉太华翻着手指轻捋细须,慢条斯理地答着。
“至于奴隶……你可知,山海自古为何会有奴隶?”
“据说最早的奴隶都是上古时代背叛过‘创世神’熊祝的罪犯?他下令要让罪犯的子孙后代永世为奴。”
“不错。熊祝将这一命令交给我翅蛇一族去执行,这条规矩就成为了我族祖训。现在钩吾、天虞、仰珖的奴隶,往上追溯几代,应都是从太华出去的。”吉太华叹道,“并非我不想改变,只是祖训不可违啊。”
“如今太华的奴隶只要有一技之长,或者作出贡献,就可以脱离奴籍。这已经是太华圣贤极大的恩典了。”吉敏帮着吉太华解释道,“只是奴就是奴,被鞭子抽惯了,改不了骨子里被奴役的血脉,往往没几个能做到。”
“哈哈,太华圣贤真是自苦。”少年提着剑跃到岸边,炯炯有神的一对异瞳盯着吉太华,“祖训又如何?上古时代以蓝血的鳞族、水族为尊,红血的陆族、羽族为贱。如今还不是反了过来,羽族成了全山海最尊贵的种族。”
“放肆!”
吉三斤见少年竟敢接近吉太华,立时拔剑直刺,企图逼退少年。
少年只轻轻用剑套一拨,便把他耍得原地转圈。吉三斤恼羞成怒,对着少年倏出杀招。“三斤,住手!”吉敏在旁连喊不住,剑锋相交激烈作响。少年长剑挺出,正是双烛剑法里的一招“除暴安良”,剑身忽回旋又忽横扫,忽从下至上反撩,忽又转身直刺。
吉三斤连连败退,没想到一年不见,少年竟不知从何处学了这等功夫!若不是这小子手下留情,恐怕自己的胸口早已见血开花了。
吉太华轻拂了一下衣袖,一阵旋风转进他们中间,立刻把他们分离开来。吉三斤又开始原地转圈,少年也感到头晕目眩。
“圣贤!这毛小子竟敢在您面前大放厥词,实在该打!”吉三斤总算转完圈,跌坐在地上扶着脑门,嘴硬地嚷嚷着。
吉太华并不理会吉三斤,却对少年温言道:“你的双烛剑法虽显稚嫩,却是正经习得。你究竟是谁?”
少年勉力用铁剑撑着地,答道:“我只是一个流浪儿。习得剑法自是机缘巧合,就像今日有缘遇见了太华圣贤!”
吉太华点点头,打量少年的异瞳良久,又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小黄毛。”
“小黄毛?这算什么名字。你明明发如银月,为何要叫黄毛呢。”吉太华笑眯眯道。
“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心怀天下,未来可期。取大蒲泽的‘泽’字如何?也是泽被苍生的泽。就叫……白泽。白氏是我太华‘吉风夏白’之一的大氏,绝不会辱没了你。”
“……白……泽?”
少年喃喃自语,心中像是被突然照进了一束强光,孤独闭塞的感觉瞬间消失,仿佛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他自幼便没有名字。后来也并不想取个名字,只因一直没有想到自己喜欢的,便觉得被叫什么也无所谓了。起名字就像买东西。如果真碰到了中意的,与它相遇的这一瞬间便会有种感知:它就是我的!
“好!从今以后,我就叫白泽!”
少年扬起头坚定地说,脸上难得露出与他这个年龄相符的开心笑容。他面向吉太华端臂过头,郑重地施了个礼。
“白泽,多谢太华圣贤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