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棉布
进了书房,冯止闻到了香炉中飘来的檀香味道,书架中间的木板都被压弯,书桌上摆着《兰亭集序》,旁边宣纸上的墨迹早已晾干。
“当年家父穷经皓首,结果还是未能在举业上迈出一步,最后只能选择当个司吏,留下了这满屋的书籍。”王乔淡淡的说道。
冯止知道这年头科举的重要性,朱元璋贫农出身,还是很重视底层向上的流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机会是不少的。
而后来满清只是为了照顾其已经征服的土地上士大夫阶级的支持,平民科举入榜是难上加难。
冯止赶忙回道:“王大人家学底蕴深厚,相信不出一两代,定能出进士,入翰林。”
王乔对这个马屁不以为然,反而如实说道:“哼,你看芝儿是那块材料吗?
整天只知道用蛮力解决问题,能有个什么出息,眼下……说说你赚银子的方法。”意识到说远了,王乔直接拉回了主题。
“听王大哥说,当前整个县的工食银尚未发放,可是当真?”冯止顺着杆直接把王广芝叫成了大哥。
“确有此事,知县大人也在为此事发愁,不仅大伙的工食银,就连生员俸廪,上交的宗室用度都紧张。”
“让吏役自己去向花户索债,一切都解决了。”冯止说道,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加速百姓破产,他们要么逃走成为流民,要么破家成为乞丐,甚至加入流寇造反。
但此刻他知道就算自己不提,最后解决办法也是如此,索性恶人当到底,直接戳破。
只是希望能赶在武知县决定这个办法之前传到他的耳朵,才能让自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那花户为何会欠彭县六房书吏、衙役债务呢?”王乔不动声色问道。
老狐狸,揣着明白装糊涂。冯止暗骂一声,依然笑着说道:“回王大人,这么多年,辽饷、剿饷、练饷何时足额收齐过?
有些小民一时交不上,还不是靠像王大人您这样急公好义的人替他们交了,他们怎能不思感恩呢?
眼瞅着今年大人劳累一年了,如此艰苦工作,工食银都没发,让他们还点债是应该的。”
实际上,衙役经常使用这招,对交不齐饷银的花户放出高利贷,美其名曰先帮忙垫上,但是利息都翻了数倍。
这样就算遇到收成好的年份,都不够偿还本息,只能再次借贷,直到破产。往常只有夏天得了作物,才会催他们还债,而这次却是在严冬。
“虽无甚新意,但也是个解决办法,说说怎么赚银子。”王乔示意让他喝茶。
冯止知道自己已经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这样办既解决了知县的难题,还满足一众吏役的经济需求,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冯止抿口茶道:“王大人,小人已经陆续通过考验,还帮您和知县大人解决了问题,说到赚银子,常言有舍才有得,不知大人愿意舍点什么?”
王乔黑着脸,声音提高几个度说道:“你这后生分明是想讨要条件,怎么,允许你当个帮闲,还能帮你想办法免去要交的饷银,还不够?”
“自是不够,刚刚我已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且小人要的物件对您来说小菜一碟,但是回报的银子却是您想象不到的。”冯止不卑不亢的回复。
王乔冷冷问了句:“说来听听,你要什么?”
“一匹纯棉布足矣。”
王乔愣了一下,没想到冯止条件如此简单,他身为户房的司吏,给他送礼的人数众多,一匹棉布不费吹灰之力。
“你说的话如果能帮老夫赚到百两银子,给你十匹也无妨。”王乔干脆的说道。
“不知给王大哥留条命在,值不值这百两银子?”
“大胆!你敢威胁我?”
王乔直接把茶杯摔在地上,胡子都要竖起来,用一种杀人的眼光盯着冯止,冯止丝毫不惧的迎上他的眼神,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屋外的王广芝和其他下人听到声音,赶忙过来看看有没有事,王广芝抓住冯止的衣服,作势就要打在他脑袋上。
“住手,都滚出去。”王乔直接骂了出口。
“少年人,从入门到现在,观你行事,条分缕析,绝非是好勇斗狠,以命相搏之人。
你知道威胁我没用,我一句话便能将你打的以后站不起来,官司也没可能赢我,把你真实想法说出来。”此时王乔反而笑了出来。
“以王大人之才,自然是能分辨令郎性命与万贯家财孰轻孰重,小人直说了。
崇祯十年,逆闯犯成都,如今八贼又入蜀。当年有洪总理来救,诸州郡县得以保全。
今年冬十月八贼挥兵突然围成都,还有人来救吗?
若非成都军民死战,成都也破了。如今官兵剿贼力屈,下次成都还守得住吗?”
冯止直接跪在地上继续说道:“大人在县衙对当下局势比小人清楚,小人可向大人保证,兵灾若有到彭县之时,小人可带令郎一并出逃,总是有条命在。”
王乔陷入了沉思,他既惊讶于眼前这个少年人竟然对时局如此清晰,又深刻明白冯止说的是实情。
他从心理上从不接受成都府会有被破的一天,但是眼下八贼出玛瑙山入蜀后,除了邛雅南到建昌还没遭到屠戮,各地传来的都是噩耗……
“你说的话乍一听有些道理,实际上根本说不通。倘若有那么一天,老夫与芝儿都是健全人,自会逃得离开这里,存的银子也够存活此生。”王乔看着跪在前方的冯止说道。
冯止头更低了说道:“不说流寇精锐一日夜能奔三百里,不知您的脚力能否撑住逃走?
而且您觉得您与王大哥一同逃走几率大,还是我们两个少壮能活下来的几率大?
您若是没了衙门内的身份,王大哥若是没了衙役身份。”冯止适时闭口。
香炉中的檀香已经烧完,原本温暖的房屋如同漏风了一般,让冯止打了个寒颤。
王乔站起身来说道:“你起来,随我取十匹棉布,工食银的事我会尽快报与知县大人说,以后你就跟在芝儿身边吧,催饷不容易干,不要让他有危险。”
“小人说了,只一匹足矣。令郎的事大人请放心。”冯止坚持道。
只见王乔没多说话,让门子取了一匹棉布送给冯止,打发他出了门。
“爹,冯家的跟你说了什么赚银子的事,还有我那工食银。”王广芝迫不及待问道。
王乔严厉的说道:“就算没有工食银,你吃不上饭还是穿不上衣了?
不管之前你与这冯止有何恩怨,以后不可随意招惹他,我让他当你帮闲,但你处处要多听他的,明白吗?个中缘由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王广芝虽然在外是一霸,无恶不作,但他打小就听父亲的话,听到后心里很是不服气,但是嘴上应承下来,接着走出了书房。
王乔以及其细微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打从进屋起,我竟一直被这个少年人牵着鼻子走,从我无意间说出父辈的科举,他竟迅速察觉到我最心疼我儿。
此人算学造诣如此之高,处理事情老辣,为人审时度势,说话言而有信,最后他虽跪我,实则我已被他说的流贼形势乱了心神。
不如应了他得到一句保证,与我而言并无损失,看他后续怎么做,不管怎么说,这少年人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啊……”
冯止走在路上,哼起了调子,心里想着:老家伙,最后一句还想给我下套,我若要了十匹,岂不是证明自己言而无信,更别提相信我的保证,怕是免不了一顿毒打。
“要我说这棉布手感还真是好啊。”
注:
花户:田赋征收机构统计在册的纳税单位。
逆闯:李自成
八贼:张献忠
洪总理:洪承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