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世界

还未待天明，事实上他也不知是不是天明，这里并无黑夜，唯有漫无止境的白夜，同时也没有太阳和月亮，天空中只有厚厚的云层。

永昼，但却没有任何阳光，这就是萨拉雷德尔永恒未变的景象。

白雪又再次飘扬，这个世界一切都是白的，白的云，白的雪，还有白的夜。

据说尼伯龙根是创造者心象的投射，如果是真的话，那么这个世界的创造者真是孤独啊。

雪落在衣服上，不知不觉中头顶与肩头都被雪所覆盖，从上方看来他与这茫茫的雪原没有任何区别。

“好冷。”

陈彻用手遮住风雪，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他彻底的迷失了方向，夏弥也不知身在何方，不过他给夏弥留下了很多圣骸布，应该不会再发生失温的情况。

眼前的白雪似乎遮挡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世界。

陈彻就这样摇摇晃晃的行走在磅礴的雨幕中，呼啸的寒风，混杂在清冷的冰雪中，让人浑身瑟瑟发抖。

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陈彻。

因为他并非人类，而是由拥有龙血的混血。

意识到这点的陈彻神情越发恍惚，他踉踉跄跄的行走在满是积雪的道路上，仿佛只需要一根树枝就能够让他跌倒在雪原中，再也爬不起来。

虽然凭借优秀的身体，始终没有跌倒，但伴随力量的逐渐消失，陈彻最终摔倒在了厚厚的积雪中，上层柔软的雪一瞬间吞噬了陈彻，他整个人埋在积雪中，那失去高光的眼眸就这样静静地望向阴沉的天空。

雪越下越大，似乎要将整个世界淹没，而倒在雪中的陈彻也渐渐地被白雪覆盖。

但陈彻始终没有动静，他就像是死去了一般，任由白雪将自己淹没。

“这个样子真是狼狈呢……”

陈彻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消逝，无论是拥有何等功绩的屠龙者，终究还是需要依靠龙血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样的存在方式，真是……讽刺呢。

“屠龙的勇者死于龙血的反噬吗……”

陈彻自嘲一番，随后像是释怀般的闭上双眼。

／

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但他曾经想要拯救世人。

这听起来是相当可笑的事情，就算是他自己也不会反驳，这是曾经的他在尚未真正明白残酷前而产生的幼稚想法。

不过即使这想法是相当的幼稚，但无论是祖父上杉越还是教父昂热都不曾嘲笑他。

这是很正常的，无论是上杉越也好还是昂热也好乃至其他混血也好，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们拥有拯救他人的力量，当你切实的以自己的力量的拯救一个人后，自然的会想要拯救其他人。

但是呢，拯救一个人与拯救一群人是不同的，在不断地拯救他人的过程中，迟早会遭遇的名为无力的境地。

混血，这一诞生自人类对于龙族力量贪婪下的存在，人类对于龙族的恨意所催生出的以杀死龙为目的而制造出的存在，他们是不被任何存在、任何人、任何龙所祝福的存在。

人类也好，龙族也好，都不会认同他们，因为他们只是兵器，为战斗而生的兵器，斩杀龙族的兵器。

可就是这样的种族，却有很多心性单纯的存在。

想要拯救一个人，这是很多屠龙者最初的想法，想要拯救一群人，这是混血踏上漫长屠龙之路的支撑，想要拯救世人，这是屠龙者们共同的信念。

正是因为拥有如此崇高的信念并且坚信不疑，人类或者说世界才会成为如今的样子，不再面临龙族威胁的人类以及几乎没有龙的世界，三代种近乎绝迹，次代种千年难得一遇，初代种更是陷入不断地重生。

这就是屠龙者，上杉越也是，昂热也是，陈彻也是，所以他们没有嘲笑陈彻的想法，但都会打击他，因为他们知道的，只要陈彻依旧屠龙，只要他继续怀揣这单纯的想法，那么他必定会遇上无法以力量解决的局面，他必然会无法拯救一个人。

屠龙者都是心性单纯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一个人与一群人是一样的，他们并非是为了功绩而屠龙，他们只是想要救一个人，想要一个人活下去，免受龙族的杀害而屠龙。

一个人的死去，意味过去信念的死去，拯救一个人或者说拯救每个人的想法被抛弃了，此时的屠龙者们会踏上孤独的道路。

曾经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人都消失了，他们开始拒绝与人交流，与人创建羁绊，他们的信念只留下了斩杀龙这一个想法，但绝不会怀揣拯救他人的幼稚信念了。

屠龙者都是孤独的英雄，而陈彻并非英雄，也并不孤独，他是还怀揣单纯想法的屠龙者们最初的样子。

他本该在这个道路上继续行走，直到理想破灭的那天，但他在半路上停下了脚步。

他是个很胆小的人，当他明白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无法拯救一个人后，他便时刻害怕必将到来的未来，于是胆小的他放弃了这个曾经的理想。

／

“………………”

陈彻自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我……这里是……”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快到达了极限，不过就算是这样，死亡依旧距离他非常遥远。

“诅咒与祝福的界限，真是暧昧……”

陈彻感受微微跳动的心脏，与骑士的战斗中他并没有受到伤害，但为了阻止骑士的追击，他设计杀死了骑士的坐骑，并在战斗中悄悄地散布血液。

伴随时间的流逝，他的身体终于向古代的诸神靠拢。

那是再次见到暗淤加美神后的场景。

“贤者之石。”

尚在嘴中的鱼掉在了水中。

那蜿蜒的五头全部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望向陈彻。

“真是可怕。”暗淤加美神呢喃道：“在君主们失落的现在，竟然还能够诞生像你这样的存在，不过诞生于这样的时代也是你的悲哀啊……”

暗淤加美神的嘴中传来低沉的呻吟，那呻吟像是哭泣又像是高兴。

“现在……我体内流淌的是贤者之石吗？”

对于陈彻的疑问，摇头：“不是，但很接近。”

暗淤加美神那细长的尾部从水中抬起，以五指来判断是大拇指的龙首低垂至陈彻面前，随后那尾巴像是锋利的剑刃一般划过龙首大的脖颈处，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流出。

“仔细观察我的血液，用手去触摸、去感受。”

暗淤加美神的五首全部低垂下来，被十颗星辰包围的陈彻俯下身子，将左手放入血泊中。

“这是？”

陈彻发出惊异的声音，从外表看不出与常人的血液有任何的区别，但是当他用手与触摸时……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他落入了海洋中。

蔚蓝而幽邃的海洋，成千上万的鱼向前游动，海豚、蝠鲼、金枪鱼、大马哈鱼、鳕鱼、鲨鱼以及鲸鱼，所有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鱼都向着一个目标游动，他没有动，却也跟着它们前进。

当一个鲸鱼越出海面将他击碎后，他醒了过来。

“这是……幻觉？”

陈彻将左手从血泊中抬出，他不知如何描述刚刚所看到的，那像是一个梦，却又像是他自己去经历的。

那感觉就像是一直被遗忘的记忆忽然从记忆的深处被发掘出来的一样，让人感觉既真实又虚幻。

“感受到了吗，这就是次代种与三代种的本质区别。”

“这是什么？”

“生命以及海洋。”

暗淤加美神抬起头，暗金色的眼瞳此刻像是燃烧的太阳，十颗星辰高高的悬挂在天顶，那昂然的头颅所展示的睥睨一切地姿态，让他真正明白次代种所拥有的威严。

“我司掌雨与雪，世人称我龗神、闇·龗神、闇·淤加美神！”

“但这都是表象，我是生命，我也是海洋，我是具象的生命，我是拥有形体的海洋，所以你所触摸的并不是血液，只是猩红的海水罢了，通过这海水，你也感受到了我原本的样子，与其他生命不同，你们是先拥有形体，再拥有知性，而我是与之相反的生命，我在还是物质时就拥有了知性，某种意义上来说，水才是我，但吾王给予了我肉体，让我成为了生物，也就是说我既是水，同时也是与你们相同的生物，龙就是这样的存在。”

暗淤加美神静静地阐述自己或者说龙是怎样的存在，陈彻回想之前的幻象，直到这时他才惊醒，被鲸鱼击碎的并不是他，而是海洋，不，如果按照暗淤加美神所说，那么被击碎的是海洋同时也是他。

“原来是这样！”

他不由自主的发出感慨，原来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早就很久以前古老的炼金术师们就提醒过世人了。

所谓言灵便是诉说，诉说的本质是表达与传递，言语若没有倾听者，那么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人类语言的倾听者是人类，而龙语的倾听者除去龙还有其他存在，那便是世界。龙语的倾听者起初就是世界，这并未是为了龙与龙之间沟通而诞生的语言，而是为了与世界沟通、引导最后决定其意义所创造的语言。

这是炼金术师广泛流传的话语，直到这时陈彻才真正明白这段话语的含义，这是揭示龙存在的话语，为什么龙语是与世界沟通的语言，为什么世界会回应龙的倾诉，因为龙就是世界，也唯有曾经是世界的龙才能创造出能够让世界倾听的话语。

“所以你明白了吗？次代种便是这样的存在，我的本质是水是海洋，【血】在龙语中的意思是涌动的生命，对于我来说血就是水，而对于火焰的次代种们来说，血就是火，也正是如此只有次代种的龙结晶才可炼制贤者之石，因为只有与世界同层次的力量才能够改变世界。”

“你距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那就是认可，世界或者说君主的认可，能够代表世界的唯有占据四极的君主，而君主尚未归来的现在，你失去了获得认可的可能，你将永生不死，就像死侍一般，但你不会成为死侍，并且伴随时间的推移无法获得认可的你，会逐渐衰老，这就是诅咒，是世界对于你的诅咒，世界诅咒你永生不死，但要受衰老苦弱之难。”

／

陈彻在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后，向周围望去。

灰色的阳光照射进破败的教堂中，不知名的人站在破碎的石窗下，她似乎察觉到了陈彻的醒来，转过身去。

那是位充满春天气息像是雪一样的少女，春天指她的气质，而雪则是指她的样貌。

少女从样貌上来看约莫十四五岁，拥有一头垂落至小腿的银白长发，那如白雪般飘逸的发丝随风轻轻摇曳，那如轻纱般纯白的衣服给人的感觉十分微妙，不像是穿着在身上的衣服，倒更像是收拢的羽翼，从少女的身上找不到除去白之外的颜色，她明明站在眼前，陈彻却感觉像是溶入水中的玻璃般虚幻。

她静静地望着打量她的陈彻，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醒了。”

她像是认识他一般，没有任何抵触相当自然地与他交谈。

“是的。”

陈彻回答，他昏沉的大脑也逐渐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的少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他并没有细想，毕竟眼前这位使用言灵·风语与他交流的人，应该是第一次见才对。

“是你救了我？”

“不是。”

她的语气轻缓而淡然，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意思。

在这之间，陈彻悄悄地观察整个教堂。

很显然这是一座被废弃的教堂，无论是破碎的天花板与墙壁都显示这座教堂在很久之前就遭受了破坏并被遗弃，整座教堂的风格与牺牲圣殿的风格截然不同。

牺牲圣殿的风格是圣洁与威严，白银、黄金、民众献上的血液以及羽翼，由以上这些元素构造的牺牲圣殿其主要的表现颜色便是洁白与赤红，可以说每一座牺牲圣殿都是由大师级别的工匠用漫长的时间所铸造的。

但眼前的教堂全部都由岩石所建造，墙壁与天花板也都只是粗略的打磨并没有进行任何的修饰，并且教堂中央两旁矗立的石柱上所雕刻的并非是象征国王的羽翼或者王后的白色，而是独角的龙。

很显然，眼前这座教堂并不是萨拉雷德尔人所建造的，泽伊诺曾说过这个国家没有不供奉国王与王后的教堂，那么只有王国的触须都不曾触及的被王后特意隐藏的的故乡才可能会出现完全没有萨拉雷德尔风格的建筑。

“请问你见过一个少女吗？褐色头发，比我矮一点。”

陈彻将目光从教堂收回，望向站在石窗下的少女。

“见过，不过她离开了。”

少女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始终不变。

不过陈彻已经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之前被埋在雪中时所听到的挖掘声，应该是夏弥，也就说是夏弥救了他。

想明白这点后，陈彻从床上下来，他走进灰色的阳光中下意识的向损坏的天花板望去，顿时他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天空并不是之前那毫无变化像是贴图一般的灰蒙蒙的天空，而是清澈挂满繁星的夜景，这真是令他难以相信，以至于思维都出现了停顿，明明天空上还投射着灰色的阳光，但那些星星却十分的明亮，那些星星的光芒是闪烁的，像是眼睛一般闪耀然后幻灭，接着再次闪耀，给人虚幻的星辰缓缓地向下坠落，像是整个天空都压了下来，这是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的从未见过的夜景。

“这里就是王后的故乡……”

话语艰难的从陈彻嘴中吐出，因为从这像是梦幻般的景象中他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尼伯龙根中的尼伯龙根，根据古老的炼金术师所说尼伯龙根是创造者心象的投射，所以一个尼伯龙根中不可能出现两个风景。

而眼前的景象是与萨拉雷德尔完全不同的景象，这里绝不是国王所创造的尼伯龙根。

“王后的故乡……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陈彻渐渐冷静下来，难怪王国的子民们始终没能找到王后的故乡，最终只能在深山中建造以王后的名字——希拉所命名的城市，原来所谓王后的故乡是隐藏在群山中的尼伯龙根。

“你要走了吗？”

“啊，是的，我还有必须去做的事。”

听到陈彻的回答后，少女点了点头，之后她抬起纤细的手臂指向教堂的大门。

“花园。”

“什么？”

陈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花园，在这边。”

少女继续回答，虽然少女并未说清楚，但陈彻莫名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王后的花园就在教堂的大门后。

他将视线从大门移开，再次望向眼前的少女，一瞬间绘梨衣的身影与眼前的少女重叠在一起，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眼前的少女虽然站在他面前，但是他完全无法从少女的身上感受到生机。

“……人偶。”

陈彻过了好一会才将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既然是人偶，那么也就没有继续交流的必要了，而且此次旅途的目的地就在眼前，现在要做的就是获得金苹果后折取黄金树的树枝。

“谢谢你。”

不过即使是人偶，陈彻也依旧对她表示感谢，随后他便推开了教堂的大门离开了。

而在陈彻离开后，一直注视她离去的少女缓缓说出：

“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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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的存在是为了沟通，文字的存在是为了记载，为什么其他人总是想不到这点呢？

——尼古拉斯·弗拉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