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瓦缝里的星空(8)
【十二】
我听到阿妈在羊圈外面干呕了几声。也许是怕家婆岁数大了受不了这刺激,而且我还在羊圈里她又放心不下,阿妈连个帮手都没有,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跑了回来。
“老汉,老汉!……你说你这是做啥子嘛……你是要逼死我们……”
阿妈抱着我的肩头失声痛哭,和对面的阿爸保持着大概五六米的距离。她想要扶我起来,使劲将我往后拖。可眼前的画面太血腥,我吓得站不起来,两条腿完全是软的,阿妈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阿妈……别管我了,快去拿药……”
“幺儿!幺儿……”
阿妈完全慌了神,又想回屋拿药,又怕她走了我一人应付不了,于是跑出去又回来,松了手又攥住我,就那样来回折返了好几趟,急得团团转。
虽然心里抖成一团,但我还是壮着胆子安慰阿妈说:“没事,你去拿吧,我看着阿爸。”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只想着就算阿爸下一秒拎着剪刀向我扑过来,我也不能让他出了这间羊圈。
不大会儿,阿妈崩溃大哭着回来。我问她怎么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着说:“德巴金就还剩一瓶咯,那两种也剩得不多了噻……”我这才知道,原来阿妈怕平梁哥一个人刚到深圳没法生活,把家里的现钱拿了好大一部分,藏在了他穿走的那件大衣里。
我强忍住五脏六腑里翻腾的滋味,故作镇定地说:“来,咱们先给阿爸把药喂下去,吃上药就好了。”
“幺儿!……你莫要过去!”
“没的事噻,我又不是没给阿爸喂过药。”
我和阿妈手拉着手,互相鼓着气,一步步走向低着头、靠坐在墙角的阿爸。怕吗?真的怕,我的手都在抖。
“老汉?……你睡着咯?……你要是没睡着,先把药吃了噻?”
阿妈弯着腰,把手伸到阿爸面前,脚却尽量站得靠后。看得出来,她的恐惧已经快要超过忍耐的极限了。
“来,阿妈,我来喂。”
“幺儿!……”阿妈捂着口鼻,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我不怕……
我不能怕……
他是我的阿爸呀!又不是什么可怕的魔鬼……
我凑近阿爸,把手心里的两粒药举到他嘴边。他身上半干未干的羊血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腥气,熏得我一阵恶心。“来,爸唉,你张张嘴,幺儿喂你,你吃了药回屋好好睡……”
“啊!”
阿爸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地上血渍泥泞,我惊得脚下一滑,扑在了那只羊羔的尸体上。“幺儿------!”阿妈喊得嗓子破了音,也顾不上害怕,冲过来拼了命地把我从阿爸手中拉了过去。
药也没喂成,阿妈的哭叫一定又刺激到了阿爸,这下他更不认人了。他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一会儿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会儿又面露凶光。阿爸终于推开了那只死羊,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挥舞着剪刀一步步逼过来,口中念叨着:“你看看你们的眼睛,都绿了!你们都是鬼!”我和阿妈大叫着,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羊圈。
“不得行了,快去喊人!”
阿妈用手一指外面,我拉开门闩,径直跑出了院子。她自己则跑进了家婆住的那间屋子,死死地锁上了所有的门窗,拉上了窗帘,关了灯。我听到那个黑洞洞的窗口里传来家婆断断续续的哀泣:“这到底是闹的什么妖啊!……”
一个门口贴着春联、曾经令街坊四邻羡慕的幸福之家,现在正大敞着门,黑着灯,院子里弥漫着恐怖的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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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给开副药,先吃吃试试……”
老乡医给阿爸号了脉,在围着的一圈人的目光下摇着头站起了身。那时,阿爸躺在自家炕上,睡得正酣。
“啷个叫先试试?到底有把握没的?”村长帮着问。
“他这个是脑壳里的病,脑壳里的病哪有好治的噻?”老乡医收拾了东西,强调说:“先吃两副看看。”
“那行,谢谢你们咯!亏得你们来,帮我按住了他……我真是……真的是没的办法喽……”
阿妈说着说着又哽咽了。昨天幸亏来的人多,按住了阿爸,喂他吃了药,陪了一晚上,今天一早又帮忙请来了乡医。眼见阿爸病情稳定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和阿妈道了别,我知道,他们能做的最多也就是这样了:“有事就说话,莫要客气。”
阿妈的手机响了,是平梁哥打来的,我看到她赶紧抹了抹泪,稳了稳气息。
“平梁啊?……你阿爸噢,这会子睡喽……好得很……没的没的……药?吃啊,听话得很……大夫不是说了噻,偶尔小犯一哈是正常的嘞,没的事,不用惦记噻……你那里怎么样嘛?……”阿妈捧着手机走远了。
我到厨房拉开碗柜,找到了那包药。按照上次平梁哥说的吃法,阿爸的药确实剩得不多了。
“……幺儿啊?幺儿也好着……没有噻,她生啥子气呦!……”不大会儿,阿妈举着手机回来,装作一脸平安无事的样子递给我说:“平梁要和你说。”
我接过手机,语气平静:“哥……嗯对,又犯了……也没啥子大事,他杀了一只羊……嗯,对……犯病的时候杀的……他自己不知道……吃了药了,睡下了……对,药不多了……没有,不生气了……好,你自己一个人在那边也多加小心……好的,拜拜。”
晚饭好了,阿妈去叫阿爸起来吃饭,我看到他头发凌乱地进了屋,精神也有些萎靡。他坐到饭桌边,手无力地扶着桌沿,微低着头,好像很疲累的样子。阿妈给他盛了饭,他也没吃两口就要回去睡觉,临走还朝着阿妈的背影呢喃着说了一句“不要再给我吃药了,真的……”阿妈头也没回,下意识地就说“不吃药怎么行?”
我看着阿爸沮丧地遢邋着拖鞋回去,我知道,我的天塌了……
阿爸做手术那么疼,脸上和耳朵都缝了针,肋骨都打着钉,他都没有喊过疼;他一遍一遍地承受着癫痫发作给他带来的痛苦,在好了以后都没有失去信心。而现在,他在祈求我们别再给他吃药,他像个真正的精神病人,开始怀疑药物,怀疑治疗,怀疑亲情……
“阿妈,阿爸吃这个药到底行不行?要不还换回以前的药吧……他以前犯得再厉害,都没有说过不想吃药了啊……”我放下碗筷看着阿妈,说着说着,眼眶里止不住地溢出泪水。
“我啷个知道哪个药管用……以前的药吃了那么久,也没见得管用……”阿妈也委屈地抹起眼泪来,她像是攒足了勇气,才攥着我的手说:“幺儿,今后他犯病的时候可不得上前去,听到没!”
说这话的时候,阿妈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一定是被那只羊吓得落下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