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学的人会一直好学
从刘老太家回来后,石中默明显轻松了许多。看到孙子的心情有了肉眼可见的好转,石爷爷就没有追究石奶奶“忤逆户主”的责任。对于孙子说的“能听见君子兰说话”的能力,石爷爷不觉得新奇,他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要能好好使用这种能力就行。
石中默给自己设置了一项重大任务:找到所有能所说话的事物。前几天,他是待在家里绝不出门;现在,他是出了门就不惦记回家。早上鸡叫一响,石中默就全副武装冲出门,从家门口开始找。起初,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就一边走一边听,全当自己是在逛市场。后来,他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君子兰能说话,那么他就可以先假设所有植物都能说话,他可以先找说话的植物。
叶子掉光的榆树、柳树;枝杈茂盛的松树、桦树;缠在土墙上的瓜藤花蔓;趴在土坡边的干草灰藓……石中默一边画地图记录自己走过的位置、观察过的植物,一边用笔记本梳理自己听到的话语、得到的信息。忙活了几天下来,他找到了一根话痨的小草和一棵说话结巴的榆树。
对于这个发现,他十分惊喜,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他找来了爷爷帮忙。他和爷爷走到小草附近,聊起了村里老郑家养牛的话题。爷爷按照他的要求,对老郑家的牛不吝夸赞,将那一圈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爷爷的观点果然引起了小草的不满,小草碎碎叨叨地细数起了它对那头大笨牛的讨厌:老郑家的牛,太能吃、太懒、太能晃悠、太能嘚瑟。石中默一边的耳朵在听爷爷讲的养牛技术,另一边的耳朵则在听小草挑牛的毛病。这种感觉很怪异,但是也很有趣。
到了大榆树底下,石中默则和爷爷聊起了村里的家长里短。这回,为了迁就榆树口吃的毛病,爷爷说话的速度放慢了许多。即便如此,榆树说话的内容还是比爷爷慢了几拍。爷爷说老张家的白菜种得好,榆树才对老李家的大葱做出“太辣”的评价;爷爷说冒帅儿家的萝卜卖了个好价钱,榆树则说老张家的白菜少种了两亩;爷爷说王久家要挖井,榆树说冒帅儿往萝卜地里加了鹿粪;爷爷和石中默都往家走了,榆树才说到王久家地下土太硬,不像有水的样。
石中默把榆树说的话告诉了爷爷,爷爷听完很诧异,因为榆树说的都是他隐而未说的话。至于小草的抱怨,爷爷听完竟然有了同感,爷爷说,老郑家的牛养得跟孩子似的,的确是一身毛病。
在小草和榆树这里得到的收获极大地鼓舞了石中默,他甚至有了一个推论,在他家里说话的老头和两个小鬼,很有可能就是窗台上放的花。
研究完了植物,石中默又把目光投向了动物。他开始了追鸡赶鸭、弄鹅逗狗、牵牛喂猪的行动,石爷爷看他乐此不疲,也没有阻拦,只是提醒他注意安全,不要被小动物咬伤、抓伤、踢伤。石中默承诺自己一定会多加小心,爷爷这才放心让他往外跑。
经过三天的奋战,石中默发现了一堆嫌疑动物,想多吃两勺玉米面拌菜的猪崽,想去后山散步的老牛,想多下几个蛋的母鸡,想进屋暖和一下的大鹅……之所以没能缩小范围,是因为这些动物们似乎只喜欢和同类聊天,一聚集起来,很难分辨出说话的是哪一个。不过,石中默发现,村里的每家每户似乎都有一只会说话的动物。这个发现让石中默感到了神奇,他觉得这其中应该有些奥秘,可惜他现在还不知道那奥秘是什么。
临近春节时,石爷爷收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的一位长辈去世了。去世的老人被大家唤作“老扣爷”,在九十四岁的高龄上离世,这在农村地区算是喜丧。
老扣爷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五六岁的年纪就跟着家人一起进山打猎了。战争爆发后,他和家人进了山,在林子里东躲xZ,总算保了条命下来。战争结束后,他依旧过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活。后来,国家在山区成立了林场,他做了林场工人,还是靠老本行谋生。不同的是,从前看到猎物就抓,时下看到猎物就放。退休后,老扣爷离开了林场,他说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结果也就是搬到了离山远一些的村子。
这座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和林场有或远或近的关系,村里人彼此知根知底,每每开起玩笑,都会说对方是“林子里的猴子出了山,看哪儿的桃都比山里的甜”。可是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山林里有他们无法割舍的情感,那是随着树根深植土地的筋脉,一旦切断,会让他们失去生机。茶余饭后,老扣爷总会在村头大树下给孩子们讲过去的故事,那些听起来无比遥远的岁月,会点燃老扣爷眼中的光,会唤醒老扣爷血中的劲。
老扣爷走了。作为最早从林场出来的老人,他留下遗言:送他回山里去。落叶归根,他这片枯黄的叶子,要去给生他养他的山林培土了。
石爷爷是被老扣爷的儿子请去抬棺的。老扣爷说,要用最古老的祭山礼送他的棺材进山。到了石爷爷这一辈,已经没有几个人懂得祭山礼的规矩了。幸好老扣爷临终前交待了儿子具体的做法,否则,他们就彻底无措抓瞎了。
听爷爷说要去抬棺,石中默有点儿担心,他觉得爷爷的身体虽然健康,却不一定能负担得了这种体力活。据说,抬棺者要从入山开始,走上九百九十九步才能寻树落棺。就算抬棺者有十二人之多,可是真走起山路来,未必是轻松之事。
石爷爷笑孙子小瞧人,只说到时候让孙子见识一下什么是身强体健。为了让孙子开眼,也是为了换个地方让孙子开展“观察实验”,石爷爷带着石中默一起去参加了老扣爷的葬礼。
老扣爷住的村子叫远山屯,离石爷爷家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石爷爷请了村邻开车送他们祖孙俩去参加葬礼。天还未亮,他们就乘车出发了。到远山屯后,天也就彻底亮了。站在远山屯的村头,就可以望到远处的高山,素白的云层之下,灰黄相间的远山看起来有些萧瑟,却又有些端肃。
老扣爷家已经搭好了灵棚,灵棚旁边还布置了一个简易的平台。台上有一位二人转艺人在唱曲,他穿了一身白色中山装,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面目方正,神情肃穆,唱腔悲凉,词句哀婉。石中默认真听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一首代表子女对离世亲长表示感激、钦佩、怀念的戏曲。这是石中默第一次听二人转,他一直以为二人转是一种嬉笑的、欢悦的、诙谐的表演形式,却没想到二人转也可以断人心肠、催人热泪。
石爷爷和其他几位抬棺者碰了面,才发现孙子没有跟在身边。待他找到孙子时,却发现孩子的眼眶红了。石爷爷一看就知道,孙子是被这二人转唱得难过了。他拍拍孙子的肩膀,宽慰了几句,然后就神神秘秘地问孙子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石中默知道爷爷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便悉心感受了一下,可是很遗憾,他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石爷爷见孙子的情绪好起来了,便带着他去见了自己的几位老朋友。老扣爷的儿子听说石爷爷带石中默过来是要开眼界的,就提议让石中默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做挑灯人。石爷爷有些犹豫,但是石中默却很感兴趣,不等爷爷开口,就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