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解脱与抱恨
白衣人感觉自己就是只,有缝的鸡蛋,不仅被苍蝇叮了,还被苍蝇把卵塞进了体内。
在他体内孵化,成长壮大。
白衣人又感觉自己就是只,有缝的葫芦,而力量和生命就是葫芦里的酒。
酒在渗漏。
力量和生命在流失。
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待宰的羔羊,就像命中注定,不能反抗。
在白衣人心中,修行者的天职就是不断地向命运挑战,然后战胜他,再以血掺酒,仰脖饮下,唱着杀戮的歌。
他认为,修行者不该听从命运地摆布,被命运桎梏,毋宁死。
血淋淋的少年,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修复自己的身躯。
在他的呼喊下,老渠柳的村民都已冲出梦乡,冲开家门,却并不如少年所愿,仓惶逃跑。
而是拿着杈、耙、扫帚、扬场锨,以及菜刀、擀面杖、烧火棍等等,冲向少年,冲向少年的敌人,那个冷酷的白衣恶魔。
这可是少年最怕的事情。
他对他们摇臂挥手,他对他们大喊“快跑”。
可村民怎么忍心,留下他一人独自面对!
打仗的亲兄弟,上阵的父子兵。
并肩战斗,共同进退,从来都是最无价的情义。
少年越是高喊,村民越是朝他奔跑。
白衣人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歹毒而阴冷。
愚蠢的村民,愚蠢的道义。
这是天赐的良机,一举两得。
即可以完成屠村的任务,又可以杀了这个,胆敢挑衅他的,孱弱的蝼蚁。
白衣人纵身而起,跃过少年。
站在少年与奔跑的村民之间。
他回头,得意又嘲弄地笑着,望向少年。
哪知,少年也在看着他,也是得意又嘲弄地笑着。
这……
陷阱?
白衣人回过头,哪里还有奔跑的村民,只有名剑千军的重铠骑兵,沸腾着,咆哮着,掩杀过来。
可他还没有披上重铠!
可他……
可他的名剑,那张悬空的古琴,去了哪里……
他四下寻找,又不见了重铠骑兵,只有一位红衣姑娘,扑上来拥抱他。
他却四指并拢为剑,刺入红衣姑娘的心脏。
血染红衣,染白了红衣。
那是带孝的姑娘,为他穿上红衣……
他想起来了,他为什么是白衣人?
因为,他在为一位红衣姑娘守孝,他在替一位红衣姑娘带孝……
白衣人以为自己冰冷的心早已忘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想起来他冰冷的心早已破碎,破碎成冰屑。
他捂住胸口,真的很疼,心碎,真的很疼。
血,从他嘴里“汩汩”流出,携带着的冰屑,又刺破了他的嘴唇。
那带孝的姑娘在亲吻他,用温柔的嘴唇在亲吻他,沾了他带着冰屑的冷血,也给了他暖暖的柔情。
他的冷血染红了姑娘孝衣,那带孝的又变成了红衣的姑娘。
白衣人拉着红衣姑娘,开始奔跑,有欢乐的笑声,向着煦暖的阳光,赤脚踩着柔软的草地……
少年收回头扎黄巾、身背卷轴的妮,也收获了浑厚的力量。
他好似要被撑爆,连眨眼睛都带着“唰唰”地力道。
柴垛推开人群,扑在他的怀里,“嘭”地一声,又被弹了出去,砸倒了好几个村民。
这……
少年也弄不太明白,也没有时间弄明白。
他一纵身,脚底就有两股旋风,瞬间来到木箱子旁边,拿出最后一枚符承,转身就往老渠岸边跑去。
又是两股旋风,在脚底唿喇喇作响。
看得老渠柳的村民们面面相觑。
在少年栽下最后一枚符承,启动符阵时,雁明乐也赶着马车,慢慢腾腾来到老渠柳的村口。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麦粒堆成的山。
他不由惊叹老渠柳村民的辛苦与勤劳,又哀叹他们悲凉的命运。
这世道啊!
他们只想有口饭吃,仅此而已,何必苦苦相逼,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他把马车拴在村口的树上,迈步往村子里走。
这阴森森的村子里,竟没有一个人。
不,是没有活物。
走在村子里,就像走在一片坟场,背脊上有凉凉的气息,来回游荡。
是谁,埋葬了这里?
他来到村子中心的广场,心里泛起想哭的冲动。
为这死亡的萧杀……
为这生命的寂寞……
为这最终没能逃脱凄惨命运的老渠柳……
他不敢再待下去,多留一刻,也许就会被这悲伤吞没。
他走了,走到村口,坐上马车,往雁过山庄的方向,走得沉重,走得凄凉,走得哀伤。
他走过村边的小树林,与少年有了一个交叉,却谁也看不到谁,谁也感觉不到谁,就像人鬼殊途,就像在两个世界,天人永隔。
少年倾注力量,启动了符阵,外放的力量也都收回了体内。
他回到村子里,回到刚刚战斗的地方。
见他回来,村民都拼着命得往后撤。
腿脚好的青壮年,都藏在了人群的后面,前面都是些步伐踉踉跄跄,躲不掉的老年人。
柴垛的遭遇与忧伤,成为村民的恐慌,这是个怪物啊。
少年见状,知道他们被柴垛的一摔吓着了,忙拍拍自己的胸脯,笑着道:
“意外,意外。
现在已经没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柴垛又扑在了他的怀里。
很明显,在他没说话时,柴垛已经有了扑的动作。
柴垛不怕,也不在乎再摔一次。
如果这次仍是被摔,她仍要接着扑。
只要脖子抱得牢,少年总会被她扑倒。
少年也紧拥着她。
她用衣袖擦去少年脸上的血迹,让少年笑得像个人样,而不是个满脸血污的傻兮兮的鬼。
粪堆走上前,请示道:
“小祖,这尸体怎么处理,扔进老渠吗?”
少年轻轻推开怀里的柴垛,去看白衣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白衣人嘴角的微笑,知足、幸福、安详,心里很是纳闷,问一位年长的村民,道:
“人死去,都会带着微笑吗?”
……
“人死有两种。
一种叫解脱,一种抱恨。”
……
“他会感谢我吗?”
“小祖,您挖了个陷阱,坑了人家,还想……”
少年的脸“腾”地红了,挠挠头,觉着老年人就是老年人,真是见多识广,洞察人心。
老渠已不再是吞尸河。
再说,要有很长的一段时期,老渠柳的村民是无法见到老渠的。
“烧了吧。
烧成灰,洒在麦田里。
等小麦发芽,他就又有了新的生命。”
少年想着白衣人嘴角的微笑,就觉着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下辈子,他一定想活在阳光下,而不再是黑暗里的吸血蝙蝠,阴冷、潮湿、肮脏,为世人不容。
粪堆安排年轻力壮的麦客,按照少年的要求准备焚尸,老幼妇孺各回各家。
少年仍然背起他的木箱子,那里面还有未刻画符阵的觚,他有大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