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细河歼灭战
三庄子高地上,一直旁观战局的聂士成激动了。
镇边军马队900余骑气势如虹,顷刻间就可横扫战场;细河西岸,新奉军的大旗已经出现,大约百名官兵在河岸上组织起排枪火力,越来越多的人潮从关口涌出,加入排枪射击的阵列;高地下,镇边军步队后营的三百余弟兄沸腾了,巴哲尔更是狂叫一声:“一个鬼子脑袋五两银子啊!”带着十多名弟兄抢先一步冲了出去,直追一股脱离大队欲钻进西南面树林的鬼子;冯国璋突然出现在后营阵列中,大声高呼:“不要乱,不要乱,保持阵列,缓步压上!”就连杨骐源带领的炮队哨也因为敌军退却而射程不够,主动地推动火炮下了高地,准备接近敌军后再行开炮。
镇边军、新奉军,功字军呢?不能就那两门炮了事吧?
老将转眼看去,夏青云的马队一营正在河滩上缓缓加速,估计接敌时间肯定是要迟于镇边军马队了。
“这个夏青云!传令,马队加速前进!”
顺手仗,谁都会打,老将这幅吃相着实有些难看,令杨格忍不住想笑,却又不得不忍住、憋着。确实哟,目前的清军各部都是如此,败,一溃千里;胜,气势如虹。可惜的是,清军各部将领欠缺谋胜之法,故而屡战屡败,使战局几乎不可收拾。如今,清军胜了,下一场胜利何在?也许,有了这次的胜利之后,杨格可以更容易地谋得下一场战役的胜利!
嗯,赛马集吃掉鬼子半个大队;细河边,又吃掉鬼子近一个大队;草河堡还围了一个联队部和一个大队。倘若草河堡再打个漂亮的胜仗,鬼子的22联队兴许就可以注销了,兴许,杨某人有机会成为夺取鬼子联队旗的第一人啦!啥高官厚禄都不如这个名头来得实在。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训练有素的日军呢?扫尾之战并不顺利。
南边,一马当先的永山只觉左肩一麻,失去平衡的身体差一点坐不住而跌落马背,幸得他骑术精湛、反应快捷,刚刚稳住身形,又觉身下的战马突然地矮了一截,“稀溜溜”长嘶一声轰然倒地,将永山摔出大约七、八米远。后面的马队弟兄惊呼连连,急忙加速上前救护统领。
就地打了几个滚儿,永山刚刚起身,几骑快马赶到,将统领团团围住。
眼见心爱的战马横躺于地,雪白的毛皮上血迹斑斑,永山心痛至极,不顾左肩的剧痛奋力拔出转轮手枪高呼:“传令下去,杀一个鬼子,老子加赏一两银子!给我杀!”
日军慌乱的排枪声中,几百骑“轰隆隆”地冲入其阵中,当即就撞飞几十名日军,个个皮肉开裂、筋骨齐断,一片喊杀声中,刀光闪闪,血肉飞溅,失去距离优势也就失去退壳装弹、瞄准射击时机的日军步兵只能用刺刀对抗飞速而来的战马而雪亮的马刀,或者转身奔逃。
高地上,杨格亲眼看到永山落马,心中一急,急忙向聂士成左右的戈什哈吼道:“快去!抢回永山统领!”
聂士成也立即警醒,这一战赢得干净利落,若要到最后折了一员大将的话,可就......“愣住干啥?杨大人的命令就是本官的命令!”
“轰轰”两声炮响,炮弹在细河东岸日军拥挤的人群中炸开,硝烟未散,北面而来的功字军马队又冲入敌群,彻底打垮了日军的斗志。
草河堡西的高地上,“噼里啪啦”一阵排枪过后,依然有七名日军骑兵闯过火力封锁线,飞快地冲进草河堡西门。
“他娘的,你们开的什么火!?”胡殿甲气得连连跺足,一巴掌就拍飞了领队哨官的暖帽。“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竟然连这几个小鬼子都放不翻!?他娘的,他娘的,可气!滚!”
气哟,真是气人哟!原本以为左营捞了一个必死的苦差,哪知却是轻松无比就击退了小鬼子一次进攻,之后变成了没事人儿。耳听三庄子方向打的热闹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干着急,眼巴巴地盼来了一股子日军骑兵,还给放跑了七个,这火气啊,在左营营官心里头是一阵阵的升腾。,
马蹄声急,又有骑兵来了。
丢了帽子的哨官扯着嗓门大喊:“瞄准,预备......妈的,是自己人!不准开火!”
来骑自然是古额里等人了,镇边军头上的紫色头巾非常醒目,也避免了友军的误击。
胡殿甲抢步到高地边,向下大喊:“镇边军的,那边打得怎么样?”
古额里抬头看了看,心道,我咋知道呢?回头,那边的枪炮声好像消停了?完了?打完了?
“回头,回头,快,赶回去!”
四十多骑立即勒马回头,如飞而去,根本就没有搭理功字军左营营官的意思。
“咣咣!”两发37炮弹落到最后一堆顽抗的日军群中,宣告历时近三个小时的战斗结束。
战场上到处散落着尸体、武器、马匹和各种杂物,空气中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味以及人马的汗酸味,还有那些小鬼子吓破胆后的屎尿味,即便是河谷内凛冽的寒风使劲儿吹拂,也吹不走这些战场上特有的气息。
杨格在人堆中找到永山,只见其左肩被洞穿,血流入注,却坐在已经掉气的战马身边狂暴的喊打喊杀。杨格急忙掏出缴获自日军的绷带欲给永山包扎,这位统领却浑然不觉来者是谁,一把将其推开,怒吼:“滚滚滚,不杀光那些鬼子别来烦老子!”
哟,看人家马队统领大人的口气多大哟!
“全都听我命令,缴枪不杀!把鬼子军官集中起来,本人要挨个......”
“滚你的!”永山闻言一脚踹出,将杨格踹倒在地,命令声也戛然而止,这时候,永山才回过神来,“哎哟”一声欲站起身来,却觉左肩剧痛难忍,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有无数的小星星闪耀飞舞。
杨格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起身靠近永山道:“得了得了,统领大人,你老实点儿,先包扎了再说。”
“杨兄弟,致之啊,这,这,别怪我莽撞啊,我是太高兴了,咱是第一回打这么痛快的胜仗呐!比之赛马集一战,这一战,这一战,哈哈!太他娘的痛快了!只可惜我的追云驹了。”
“还有草河堡。”杨格回了一句,见永山肩头乃是贯穿伤,大约是距离敌军太近中的弹,这种伤很好处理,将蘸药纱布头子伸进伤口少许起止血、消毒作用,扎上绷带后吊起手臂就可以了。当然,这只是紧急处理,待会儿有条件了,还需将伤口的一些被铅弹沾染的肌肉剪掉重新包扎。“不过,看大人你这伤势,得回奉天城好生歇息一个月了。统领大人,千安!”
说完,杨格像模像样地给永山打了个千。
“你......”永山气急,此时战意盎然的他听了这话,真比杨格踹回他几十脚更令人郁闷。
“哈哈!送统领大人去摩天岭!”大笑着,杨格走远,背后,缓过气来永山瞪住几名手下,大骂:“杨致之,你给老子记住!”
杨格并不回头,大声下令:“奉依帅、聂军门令,送统领大人去摩天岭养伤!”
几名镇边军骑兵愣了愣,还是架起怒骂不止的永山上了马,径直向高高的摩天岭而去。开玩笑嘛,如今杨大人手里有依帅和聂军门的令箭,在这战场乃是说一不二的大将,就算统领大人责怪下来,咱们这些戈什哈、小兵儿也得执行命令不是?
午后,战果统计出来。
细河暨连山关一战,歼灭日军第22联队第一大队两个步兵中队、一个骑兵中队以及一个野炮小队大部,击毙日军大尉斋藤正起以下344人,俘虏户田广松中尉以下301人,只有一伙日军在镇边军马队第一波冲击过后幸运地遁入林中溜走,其中包括重伤的日军大队长今田唯一少佐。
收复连山关,细河大捷!这是开战以来清军收复的第一个要地!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的帅帐设在草河堡北面,草河岭南麓临近辽阳东路大道的高地上,距离草河堡大约六里,堪堪在日军70野炮的射程之外。高地下是一大片柳树林,此时叶落枝残,一片萧索之象。
草河堡有个别名叫草河口。这个名称来自于康熙年间,朝廷在满族老家与汉人居住地的边界线上挖了壕沟,插了柳条,号称柳边墙又叫柳条边,这道“墙”从辽东的凤凰城开始延伸到辽西,派有专门的守军驻扎,以禁止汉人进入满人老家打猎、开荒、采蔘。整个柳条边设了22个口子,供有官府凭证的人出入,草河堡正是其中一个口子,堡垒本身也是明末堡垒的基础上扩建而成,供柳条边守军驻扎,故称草河口。
朝廷能禁止汉人,却禁不住日本兵,日军22联队司令部就颇具挑衅性地设在草河堡内,成为梗在依克唐阿心头的一块心病。如今,三庄子方向的枪炮声停歇了,去除心病的时机渐渐成熟。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黑龙江将军还得依靠汉人的淮军协助,依靠杨格堪称天才的指挥能力来收复草河堡。
督标亲兵哨官福海轻手轻脚进入大帐,并未打千请安就径直来到将军的案台边,低声道:“禀大人,通远堡方向来了一队日军侦骑,敌忾军马队统领德英阿大人率部驱逐之,打死三人。”
“嗯!”依克唐阿点头表示赞许,又道:“去三庄子打探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报?看样子是赢了,赢得怎么样?哎.......你去,你亲自去跑一趟,顺便调回巴哲尔那一哨骑兵,休整后作为斥候队去通远堡看看。别的(人),弄不好这差使。”
“辄!”
福海应了一声却站着未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爆炸,那是刘松节指挥的炮队在搞例行炮击,据说是杨格特别命令每门炮都要对特定目标炮击一次甚至三次,还要记录下炮弹落点和毁伤效果,叫做什么试射的。
“还有事?”依克唐阿干脆放下手中的兵法书卷,抬头看着福海。
“大人,我看......”福海稍微组织了一下措辞,说:“还得使个法子把杨守备拉回来,咱们黑龙江军有镇边军、敌忾军,齐字练军新营和靖边新军也快开到,足足一万三千大军,若有杨大人在您身边出谋划策,实战指挥,足以横扫辽阳东路,匡复凤凰城,还能南下击敌建功。若他留在聂军门处,顶天了就是一个营官的职分,聂军门手里也只有三个步营一个马队营可用,施展余地实在太小。话说庙小容不下真神,杨大人此等人才,又两战建功,兴许正等着大帅您的召唤呢?”
福海的话明里说的客气,暗地里的意思,依克唐阿却深有体会。
此番国战,大清朝廷依仗的是淮军,是北洋舰队,是掌握在汉族大臣手中的军队。身处柳边墙外的高地上,依克唐阿哪有不想到区区百万满人统治万万汉人的现实,想到祖宗们处心居虑维护满族特权的初衷。当然,战争时期不是强调满汉区别的时候,但身为满族重臣,自己不能不为将来打算。所谓将来,也包括延揽如杨格这类的人才,为朝廷、为亲贵们整训出一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强军!何况在目前,自己也是要靠杨格这般智勇兼具之人方能连获胜利嘛!
唉!福海所虑极是啊!可是那杨格明明是在本将军加以笼络之时毅然回归功字军的,此番难哪!
福海察言观色,心知自己猜中了将军的心事,乃道:“大人,三庄子、连山关乃是胜局可以确认无疑,否则此时日军都已经开到草河堡了。那,杨格之功.....”,
“必须大力彰显!”依克唐阿了然点头道:“嗯,正应如此,最好是能说动朝廷给他易籍汉军旗,若再建功劳的话,还可专折陈情抬到上三旗(正黄、镶黄、正白)来。如此,杨格就难以在淮军中立足,我再加以招揽,必然能成。福海,你速去打探,速速回报!”
“辄!”这一次福海领命而出,带了几名亲卫骑兵向三庄子疾驰。
下午,捷报传遍草河堡外镇边军、敌忾军、芦榆防军营地,引发一场海啸般的欢呼声。傍晚,随着夏青云的马队开道,参战各部陆续来到草河堡西面高地扎营,又引发了草河堡外连续不断的欢声笑语。
堡内,富冈三造中佐情知大势已去,黑着脸背着手在指挥部内转着圈,时不时用无可奈何的目光扫一眼地图,又摇摇头叹息一声,继续打转。
从赛马集一役的失败到昨日清晨草河堡遭到的炮击和佯攻,再到摩天岭清军强攻连山关,又到22联队长对第一大队作战使用的纠结和错误,最后,变成近八千清军围困一千余日军于草河堡的艰险局面。到底,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落到这个田地的?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富冈三造无法对自己交代,更无法通过追寻清军在此战中表现出来的指挥思想脉络,为22联队寻找到可能的出路,把这批广岛子弟带回去!否则,联队长无法向旅团长立见尚文少将交代,无法向师团长野津道贯中将交代,更无法向广岛、山口几县的军属交代。
剖腹以谢罪!?
富冈三造的目光停留在指挥刀上,那把武士刀是当年的小兵富冈三造在平定西南诸藩战争中表现突出,得到的奖励之一。当然,真要剖腹时用不了那么长的刀,中佐只是从那柄长刀上得到了某种启示而已。
此时并非剖腹谢罪之机!堡内一千多官兵还指望着联队长把他们带回凤凰城呢!
抛开杂念,中佐回到桌子旁,看着地图发呆,不,是深思。
到底是谁把一群如绵羊一般的清军变成了豺狼?是德国陆军军官?!这个结论不成其为结论,只能是猜测而已,即便成为结论,大日本帝国政府最多向德意志帝国的驻日公使提出抗议而已。在西方列强眼中,日本和满清中国都是一样的弱国,唯一的区别是,满清中国更大,人口更多,看起来国力更强一些。因此,西方列强偏袒满清中国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对此,帝国政府和军方在战前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不打垮满清中国,大日本帝国就不足以在世界强国之林立足!如此,就算千难万难,此战必须打胜!这,关乎到帝国和千万国民的生死存亡!
责任感,强烈的责任感再一次充斥中佐的心扉,使他的头脑在略微发热的时候加速运转了。
对手是可怕的,可敬的,但他依然是人不是神!他通过种种手段诱导22联队犯错,那,自己,富冈三造中佐也可以诱导这个对手犯错!战争,从进入热兵器时代之后,愈加凸显出指挥官才能对战争结果的强大影响力。
嗯,这是一场自己与那个对手的决斗!
“报告!”
中佐转头看去,安满少佐在门口立正等待,忍住内心的厌烦情绪,他招了招手。
“联队长阁下,骑兵大队的小矶军曹从通远堡回来了。”
“哦?怎么回来的?他在哪里?”
“门外候见。”
“叫他进来。”
一个将军帽的黄色镶边摘掉,一身泥水汗水的小个子军曹进门来,向联队长立正敬礼。
“报告联队长阁下,骑兵中队已经控制通远堡,但是与草河堡联系中断。我是翻过山岭,趁着天黑绕过清军警戒线而来,给联队长阁下带来一个消息。”
“说!”
“旅团长阁下的传令兵在堡东十里处遭遇清军侦察队,中枪身亡,他说,军司令部参谋长川上将军得到谍报,赛马集一战是由一名叫杨格的青年清军军官指挥的,估计此人已经获得黑龙江军和芦榆防军的指挥授权。旅团长阁下请联队长阁下注意,务必要提起万倍的警惕,清军各部极有可能建立了联合作战的指挥参谋体系!”
“还有吗?”
小矶军曹并退立正,摇了摇头。
“下去休息吧,安满少佐会安排一切的。”
打发走安满和小矶,富冈三造看着地图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杨格,杨格!吾恨不得生食尔肉也!”
突然间,中佐只觉灵光一闪。
小矶军曹可以趁黑摸进来,说明什么?凤凰城,乃是盛京将军衙门直辖厅属,又名凤凰厅。
前番清军退出凤凰城时纵火焚烧了大半个城池,断后阻击的功字军左营前哨所部又行焦土抵抗、纵火阻挡日军进攻路线,再在日军炮火下毁了一部分,原有近万人口,屋舍比邻的凤凰城如今是人口稀少、屋舍残破,进驻此地的日军第十旅团司令部及直属分队不得不修缮部分房屋以供居住之用。
立见尚文少将把司令部设在原城守尉府。
草河堡派出的骑兵中队到达通远堡之后,发现草河堡被清军团团围困,就立即报告了凤凰城的旅团司令部,手中无兵可用的立见尚文只得向师团长野津道贯中将请求指导。师团长从安东、九连城方向抽调了第11联队来援,如此,在24日夜间,立见尚文少将手里又有了五个步兵大队(包括整训中的22联队第三大队)、两个骑兵中队(包括通远堡的一个骑兵中队)和一个山炮中队。
连山关、草河堡战况不明,手中的力量该当如何使用才能解决草河堡问题,击败依克唐阿、聂士成以及那个没有在帝国陆军情报部门中存在档案,突然崛起的年轻军官杨格。
从平井信义大尉等军官报告的赛马集一战中,立见尚文敏锐地察觉到,清军的战术思想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在对兵种战斗力的认识及诸兵种协同作战的把握、指挥能力方面,达到了一个令少将旅团长自觉无法企及的高度。本来,他为此非常困惑,清国军队中何时有了此等人物?谍报机关都是干什么吃的!?如今,真相大白了,杨格之名已经在日本远征军的高级军官们口中流传。
怎么办?前日,大山岩陆军大将已经指挥第二军拿下旅顺,远征军的作战重心开始北移,摆在第十旅团面前的任务是,如何使用手中的兵力达成牵制黑龙江军、芦榆防军,配合桂太郎中将的第三师团发起海城攻击战?在立见尚文面前有两个选择第一,立即增援草河堡,与富冈三造会师后再行决战;第二,避实击虚,再次进攻赛马集,拿下依克唐阿的根据之地。
如果选择第一方案,就必须考虑以手中六个步兵大队(包括草河堡)的兵力能否与敌会战获胜?这个问题放在几天前根本不成其为问题,可那一群如绵羊一般的清军得到一头狮子作为实际指挥官之后,立时焕发出如一群狮子般的战力来,已经足以引发少将如此担心了。
如果选择第二方案,就必须考虑富冈三造中佐能在草河堡牵制敌军主力多长时间?据通远堡骑兵中队的报告,清军合围前,中佐手中只有一个步兵大队、一个骑兵中队和一个野炮中队。千余人的兵力对付清军似乎脱胎换骨的八千余人,即便据守堡垒防御作战,也会相当的吃力啊!
或者......分兵?
不!分兵的念头刚刚出现,立见尚文就给予否定。面对变得扎手起来的敌人,分兵是不智之举,军参谋长专门派人提醒要重视对手,分兵乃是轻敌之举,不合时宜了。
赛马集?草河堡?两个地名代表的两种作战方案在少将头脑中胶结在一起。
“来人!”
“将军阁下。”旅团司令部参谋官,炮兵大尉大野分立即出现在门口。立见尚文乃是当年的讨幕之战时幕府军拔刀队队长,幼年就求学于“柳生剑派”,精于格斗。进入天皇军队后,以崇尚武勇、善于白刃战而得名。不过,现如今的战争不能仅仅依靠白刃战了,有自知之明的少将就请军参谋长推荐了有“炮兵专家”之称的大野分为自己的参谋官。
“大野君,来。”招呼参谋官近前来,二人相对盘腿坐在暖和的炕上,少将皱着眉头说:“辽阳东路之清国军队突然变强,原因已明,此节大野君亦已清楚,我所难以决策之事,乃担心以旅团目前军力,能否野战击破草河堡清军,接触22联队之围?如有一战之可能,我军又当采用何种战术为宜?想必大野君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吧?”,
“是。”大野分深深鞠躬后,从身后的牛皮包里取出一幅地图,赫然是满洲全图。图尚未展开,立见尚文已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双目放光了。
“将军阁下,卑职以为,欲论辽阳东路之战不可将目光局限于辽阳东路,当以远征军之战略全局来考量第十旅团下一步的作战行动,力争完美地策应南部战线的突破。是否能够拿下奉天,在10月初的师团军事会议上,多数将官和参谋官都认为以第十旅团之力,很难击破有勇毅之名和善战之称的聂士成、依克唐阿部敌军。事实正是如此!卑职以为,军参谋部的提醒是及时的,却也有夸大之嫌疑。毕竟,以第十旅团独力支撑辽阳东路战场本就捉襟见肘,稍一不慎就足以酿成危局。不过......”大野分见少将面有不悦之色,及时转口道:“草河堡的危局也是机会。清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取得赛马集之战胜利,如今又合围草河堡,事实已然,我军却不可妄自菲薄,失去了进取之心。卑职以为,要配合南路作战,就要抓住清军主力于草河堡连山关一线,以大兵团布势,小规模接战,牵制清军主力,将其牢牢地钉在草河堡,无法增援海城。而欲钉牢敌军,富冈联队就必须坚守草河堡,直至第三师团拿下海城,威胁摩天岭之敌侧后。如此,当前之清军聂士成部、依克唐阿部就不得不全线撤退,届时我军再奋起出击,必能收获全胜之局,甚至能趁胜追击,拿下奉天,打破师团军事会议上那些将官和参谋官们预言。阁下,您应该看到过驴推磨吧?”
“驴推磨?驴推磨!”立见尚文略一思索,击掌叫好道:“好,好一个驴推磨,草河堡就是磨盘,富冈联队就是磨心,我们就是驴!正如大野君所言,旅团主力围绕草河堡这个核心摆出主力会战的态势,却以小规模战斗胶着敌军,嗯,在樊家台、金家河、柳树林这一带,将兵力优势的清军一点点的磨掉。如此,既可以配合第三师团的进取海城,又可逐步削弱清军兵力,为总攻击创造最有利条件!”
“正是!”
“谢谢大野君指点迷津。”立见尚文给大野分深深鞠躬。
“不敢当,将军阁下。”大野分赶紧鞠躬还礼。
立见尚文“哈哈”大笑一阵,收敛容色道:“我意已决,立即以12联队为前锋兵发通远堡!11联队不必向赛马集进军,立即转向雪里站,为12联队后援!”
“将军阁下,卑职还有一言。”
“大野君,尽管直言。”
大野分凝思片刻,微微躬身道:“清军势大,我军欲克敌制胜,必须重视发挥两点优势,其一,将军阁下及第十旅团部队的白刃战精神;其二,集中使用全部火炮。”
“噢!?”立见尚文心道,白刃战乃是本人在统领第十旅团上的最得意之笔,那集中使用全部火炮又是何意?莫非,大野分已经不安分于旅团司令部参谋官之职?!
“阁下,凤凰城易手时,清军仓皇遗弃火炮40余门,炮弹十多万发,枪支子弹无算。如今广岛兵团后备兵员到达凤凰城,正可用清军火炮和后备兵员组成一个炮兵大队参与草河堡作战,卑职愿意担任指挥之责。”大野分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发觉立见尚文似乎不太在意,有出言拒绝的意思,忙继续道:“阁下,集中炮兵作战乃是现代战争之趋势,早在1870年的普法战争中,普军就已经集中九个炮兵连于一个指挥官之下,采取压制炮击办法,取得了色当战役的胜利。”
立见尚文在当前的日军高级将领中,是不多的依然崇奉法军集团冲锋战术者,对德国陆军还是不太感冒。大野分心知肚明,乃故意提起了普法战争中德军的优势和法军的惨败。
“嗯......”
趁着立见尚文还在沉吟,大野分又道:“卑职以为,当前我军面临的战况,德国战术思想不合适,法国战术思想也不合适,唯有俄国战术思想正好。俄国的苏沃洛夫元帅创造出炮兵集火轰击、步兵白刃冲锋的无敌战术,正当草河堡之用!请阁下三思!“
沉吟良久,立见尚文霍然起身道:“编制独立炮兵大队之事,就拜托大野君了。”
“哈伊!”
这个夜晚的凤凰城里鸡鸣狗吠,人声鼎沸,分外热闹。夜幕下,一辆骡拉青布蓬顶大车在车夫“吁、吁”的呼喝中,停在奉天城署衙街的盛京将军府门口。
不等把门的戈什哈过问,车夫一边掀起蓝底细白花的帘布,一边道:“大人,小心。”随即扭头向戈什哈道:“我家大人袁观察使奉召拜会裕制帅,请二位弟兄速速通传。”
府内早有招呼下来,盛京将军裕禄大人正等着秩比三品道员衔的袁观察使呢!两名戈什哈不敢怠慢,在袁大人刚刚从车篷内伸脚踏在绣墩子上时立即扎马请安,由一人恭恭敬敬地引领着客人直奔后院。
裕禄把接待袁世凯的地方选择在自己书房内,以显示自己对客人的尊重。二人同在盛京城里,为辽东、辽南的战事时常会面,故而只是略微寒暄一阵,待下人奉上香茗退出后,即转入正题。
“两个消息。”裕禄伸出右手二指道:“旅顺陷落为一,连山关收复为二。”
袁世凯闻讯一脸惊讶之色,却不是为旅顺陷落,那地方在日军第二军的围攻之下,加之指挥事权不明,各部各行其是,失守是迟早的事儿。他所惊讶的是辽阳东路战场居然又传捷报!在朝鲜办理通商税务外务藩务诸事多年,也曾率军击退过日军,对日军战力极为了解,对依克唐阿、聂士成所部也是极为了解的袁世凯实在不相信距离赛马集大捷之后不过十余天时间,两军又击败日军,收复重地连山关。
裕禄却不理会袁世凯的惊讶,在他看来,连山关的胜仗远远不能抵消旅顺失守带来的影响,当然,这个影响首先是指对现任盛京将军的影响。旅顺在盛京将军辖地,参与辽阳南路战事的有盛字练军各营共七千余人,战事失利,朝廷当然要问盛京将军之责任了。四年前,倒霉的湖广总督裕禄因为反对修筑卢汉铁路而被降了半级,出任盛京将军。好不容易用镇压金丹道起义的功绩坐稳了位子,这番又遭遇清日战争全面爆发而旅顺失陷。
显然,这个位置是坐不长了!不过,事关满人祖宗之地安危,在位一日就得尽责一日,即便麾下的八旗练军其实都是豆腐渣子不经打。
见袁世凯惊讶归惊讶,却是静等主人发话,裕禄心中有些嘀咕这家伙的年轻老到。对啊,此时的袁世凯正当壮年,不过三十六岁就是秩比三品衔道员,在汉官中也算前程无量!更重要的是,袁世凯在朝鲜表现出来的文武全能,颇为引人瞩目。听说,这些天观察使在奉天城里不太关注战局了,而是整日阶躲在屋子里写什么兵书?为啥?不管了,先劝说这个一心着书立说的道员去一趟聂士成军中,把那个杨格要过来整治一下盛字练军新营再说!否则,战局糜烂而盛京将军无将可用、无兵可派,一旦日军兵临奉天城下,那时候朝廷的那些人要的就不是将军之位,而是裕禄的人头了。
奉天之于朝廷,乃是根本之地啊!
主意打定,裕禄拿起手边的一张字纸递给袁世凯道:“袁大人,这是依尧山、聂功亭给李中堂、兵部拍发的电报抄纸,您请过目。”
深知中日两军差距的袁世凯生怕被人差遣去收拾什么残局,却见裕禄并不拿旅顺的事儿说话,乃放心一半,又着实好奇连山关大捷何来?忙伸手接过字纸,又略微躬身表示礼貌,这才细细阅读。
“嗯?啊!喔......噢!这个杨格不就是前番依帅亲折请赏的功字军防勇吗?!”袁世凯惊叫起来,实在有些失态却不自知,尚且在脑子里转悠“杨格”二字。对那事儿,他是清清楚楚的,杨格之所以得到一个六品衔天津镇西沽守备的职分,乃是满汉大员们较劲的结果,只是便宜了那防勇而已。
试想,功字军防勇何须你黑龙江将军专折请赏啊?那是人家聂功亭聂镇台,噢,不,聂军门的事儿!直隶总督衙门准不准?聂军门的折子是否递给兵部?那也是李中堂的事儿。越俎代庖!越俎代庖啊!莫非依克唐阿想借这个事儿申明自己在辽阳东路军事上对芦榆防军的管辖权、指挥权?幸而,李中堂为官老道,应对得当,既然无法阻止依克唐阿的专折给兵部,那咱直隶总督衙门也上一个专折去!依克唐阿给杨格请的是实授从六品绿营千总衔,直隶总督衙门请的是六品守备衔!如此,依克唐阿若是要夺聂士成之军,自然直隶总督是不答应的!如此,若那小兵儿确实有能耐,也在直隶军中任职,跑不远;如此,若是那小兵与旗人将军有啥名堂,直接调回原防就是!,
兵部部堂大人一看,乖乖咧!两省同奏一事、旗汉共保一人,罕见,罕见!铨叙文书立马就办了下去......就这么着,那杨格就凭着“微末之功”得了个守备。
一边看到了旅顺战事败在指挥事权不一,责任不明;一边,袁世凯又从自身立场出发,对依克唐阿欲图“窃取”芦榆防军指挥权的行为嗤之以鼻。矛盾啊,在大清国做官儿,哪有不矛盾的呢?只有矛盾存在,袁某人兴许还有往上走的机会。真要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谁他娘的鸟你一个没事儿瞎逛逛的观察使啊?这不,盛京将军深夜召见了吧!
“正是此人呐!”裕禄有些感慨,深深地叹息道:“唉......如依帅尧山、聂军门功亭二人所奏事实,杨格此人乃是收复连山关、细河大捷的首功之臣,其才实堪大用!袁大人,你说呢?”
袁世凯心道:大用也是直隶督署的事儿,你起什么哄啊?哦,对了,聂桂林、丰升额才能平庸,节节败退,日军第三师团有进攻海城之势,莫非,盛京将军想......用杨格!那,对了对了,明白了。找出身淮军的袁某人来是去摩天岭当说客的,把杨格从连山关借过来用一用,捧着将军令箭去析木城前线参赞军机也好,留在盛京整训新营,预作城防准备也罢,都有大用!只是,袁某人去当这个说客,注定就会得罪死聂功亭,还会招来天津的李中堂不满。
这事儿,傻子才会去干!不过,看来这杨格着实有几分本事呢!值得结交。
“大人若有怀疑,可遣使去摩天岭查问。”
知道袁世凯在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裕禄眼中掠过一丝羞恼,又很快微笑道:“袁大人误会了,收复连山关、细河一战,歼灭日军六百余人,此乃清日交战以来的第一大捷,比之赛马集一役更为夺目。依帅、聂军门皆以杨格为首功,绝非无的放矢,杨格之才自然是真的喽!实话说吧,袁大人,裕禄想请您走一趟,请聂军门借杨格予盛京将军衙门办差三月,若能成事,裕禄必有重谢!”
瞧着盛京将军大人,给逼急了,啥人都想用啊?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袁某人早就说过,清日之间不能开战,不能开战,李中堂也再三警告朝廷衮衮诸公,淮军和北洋舰队经费短拙,若无三、五年整备时间,实在不堪一战!哼哼,那些满族权贵们看着淮军碍眼呐!硬要借日本人这把刀杀了淮军、杀了北洋舰队,杀了李中堂啊!妈拉个把子的,那时候他们可曾想到大清国会败得如此之惨呢?
“裕帅请鉴谅,中堂大人令袁世凯驻在盛京,时刻关注电报局,但有战报立即转发天津。故而,卑职实在是走不开啊,还望裕帅另请高明。”
裕禄内心怒极,面上却露出嘲讽的微笑来,略略歪斜了头看着一脸诚惶诚恐之色的袁世凯,半晌,才道:“旅顺陷落,龚照屿及淮军各部将领首当其罪,李中堂嘛......想那旅顺军港耗资千万,历时经年方才建成,一朝落入敌手,令人痛心万分呐!哦......裕禄耳闻日军广发传单告示,宣称此次战争乃是为华夏万民恢复国家,真是荒谬之极!袁大人呐,开战以来,裕禄与你同在一城,也算有些交情缘分,在此送您一句话。”
裕禄故意打住只等袁世凯的反应。
袁世凯心机玲珑,早已明白盛京将军的话意,猜到即将赠送给自己什么话了。
北洋舰队战败、淮军战败、日军侵入满洲、攻占旅顺,朝廷里那个年轻的皇上哪能不找个事主子出来顶罪?那些蛊惑着开战的清流们肯定会借此攻击中堂种种是非中堂难喽!裕禄虽然也要倒霉,可终究是满人,是上三旗出身,在别省转圜个一年半载又可出任方面大员。我呢?我袁世凯如今脑门上顶个斗大的“李”字,以后怎么混?还不趁早另谋他路?!不,是预留他路。
“裕帅,卑职愿往摩天岭一走,不过您的交代的事儿能不能办成,卑职不敢包票。”
“呵呵,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明日正午本官在花厅为袁大人设宴送行。喝茶,喝茶!”
事儿谈完了,所谓“喝茶”,其实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袁世凯赶紧告退,溜出盛京将军府,直奔电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