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己的战略
暖和的松木屋里,躺在被赖小顺烧得热乎乎的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搭了一件大衣,杨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想着那些在风雪的寒夜中行军的弟兄们。
就算强行抛开弟兄们不想,烦心事儿还不多吗?
太多了!朝廷是否能批准“撤退到辽阳再行决战”的战略?能否及时任命一位恰当的人作为辽东军事全权者?这两个问题很重要,关乎这场战争今后的走向和黑龙江军、芦榆防军两万弟兄的性命,至于南路各部,此时的杨格看不上也顾不上想了。
即便是在辽阳东路大发神威的黑、芦两军,目前随着黑龙江方向的援军到达,名义上有了三十多营近两万战力,可实际能够充任“主力”的只有步兵七营、马队三营,其他的营头,凑热闹打一打像赛马集、细河、草河堡这些的战役还行,在南路跟日军成师团建制的大兵团会战,则差得远喽!别的不说,就说新到的那些营队的武器,可谓五花八门,云士得、哈奇开斯、雷明顿、黎意、抬杆、大抬杆、鸟铳混杂,鲜有新毛瑟、曼利夏等先进枪械。若非草河堡一役缴获了不少日军枪械,勉强换下两营两哨的武器,这些新到营队的战力还会更低。
日军在东路连吃败仗,算下来已经有一个联队被彻底歼灭了一次半。那么,日军第五师团会否因为草河堡之败而调回迂回南路之部队呢?目前看来,这支迂回部队是多余的了,因为南路清军实在不堪,析木城、海城,日军第三师团都是一战而下,每战花费时间决不超过一天!
如果朝廷批准了辽阳战略计划,那么摩天岭和田庄台的位置就很关要了。在整个辽阳战线上,摩天岭是东翼的支撑,田庄台是西翼的支撑,相比之下,摩天岭的重要性还因阻断辽阳东路,屏障奉天而更加重要三分。如果日军第五师团抽回迂回支队,再次形成东路重兵集群,而朝廷开始辽阳战略,摩天岭上非留精兵不可!但是,黑、芦两军又承担了最吃重的层层阻击任务,要在日军第三师团压力下承担起这个任务,非全数抽调精锐出战不可。那么,谁来守摩天岭?
真恨呐!杨格心中真的很恨南路诸军的不经打。先前,他是积极主张立即增援海城的,因为海城在手,即战机在手,只要南路诸军阻击敌军在海城城下十日左右,黑、芦两军就可以从容地从两翼侧击攻城日军,迫退日军是最起码的,抓住机会歼灭其一部也不是不可能。争取在南路创造出一个类似于草河堡规模的大捷,对提振南路战场我军士气,对吸引日第二军投入海城战线,分散其海运登陆山东的兵力等等诸般衍变来说,很有必要。
不谋全局者,不可谋一域。老祖宗的教诲犹在耳畔,可从南路战局糜烂的现象推论南路诸统帅、诸将领中,还真没有一个堪谋全局者!,
泱泱大国,难道就真找不出几个人才来了?人才?有!一抓一大把!看看武毅军中营,刘松节、宋占标、杨骐源、冯国璋、肖真惕、严冲......谁个不是人才?可惜,这个国家的军政体系太过腐烂,高高在上掌握战略决策权、战役指挥权者,对克劳塞维茨的总体战、体系战一窍不通,对新兵器运用后产生的新战术一无所知!无能、不知,你让位吧?或者明智如依帅、聂军门、寿山分统、冯大人一般,侧身一旁给年轻人撑腰打气吧?狗屁啊狗屁!国家就坏在体制上,坏在那一群群尸位素餐者身上!
不过再往深处一想,杨格也就释然了。真要这个大清国如自己想象中那样了,小鬼子还敢来打吗?
现实就是现实,没有那么多如果,杨格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无奈的现实之中寻找一个可行的法子,尽量拖住辽东日军十万余众,不使其经海路南下山东半岛!能拖多久?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呗!但愿,在这段时间里,北洋舰队能恢复士气,山东诸军能够加强警备和训练,直隶方面也是如此。
但愿只是但愿。杨格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尽人事听天命,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岂能让他轻易地改变了方向?不从国家军政体系这个根子上下手,就算杨格筹谋持久战,满清中国一样会败!因为,这个烂透了的国家体系无法有效调动国力,无法有效建立新型人才选拨机制,无法有效地打破满汉之别和地域封锁,改为一切以国防需要为重......
越是胡思乱想,越是睡意全无。
到底应该怎么办?杨格啊杨格,这些天来你忙于练兵、打仗,却忘记替自己谋划出一个发展战略了!纲举目张,没有一个发展总思路作底,那是不能成事的!
嗯,得好生想一想了。
国家体制必须改变,满清的封建统治必须推翻,新的、强大的国防必须建立。这三点是基础,是纲,然而,也可以归纳为一点推翻满清。
目前的满清统治虽然是四处漏风、千疮百孔,可是在中国因袭千年的儒家文化浸润、毒害下,大多数的国人还远远没有觉醒。他们信息闭塞,对天下、对世界还知之甚少。他们畏惧西洋人,对日新月异的撮尔东洋却不屑一顾;他们迷信坚船利炮,却不思拿到这些东西后用好先进武器的法子,徒作表面功夫;他们也知道搞洋务运动,可是没有国家统筹计划,各省搞各省的,各人搞各人的,有限的国力和宝贵的时间被重复建设和急功近利给浪费了,日本维新,中国洋务,二十年下来的结果截然不同!洋务运动实际变成了权力者们巩固权位的手段。
总而言之一句话,满清的统治基础虽然已经动摇,但还远远没有达到那种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的程度。
能否用强硬军事手段呢?虎视眈眈的列强巴不得呢!再说了,自己目前也没那能力。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有一支真正忠于国家、民族,愿意为国家、民族的前途而献身的新式军队在手,一切都是奢谈!
那么,就只能暂时栖身于满清统治体系之下,挖满清的墙角、积攒自己的实力,等待时机,一蹴而就!
怎么挖墙角、积攒实力?
得有地位,得有地盘。都没有?借鸡下蛋呐!就在摩天岭半山腰,有聂士成和依克唐阿两位将帅,其中依克唐阿是有地盘的,在朝廷中也颇有威信,较之刚刚升任直隶提督的聂士成,以及聂士成背后的,杨格觉得相距甚远的直隶总督衙门,依克唐阿要直接了许多。黑龙江有金矿、石油和土地肥美的松嫩平原,盛京有鞍山、本溪、岫岩、大凌河的煤铁镁铝,有千里沃野辽河平原,有滨海的良港营口、大连、旅顺!而且,俄国、日本从陆路对关外的三将军辖地虎视眈眈,理应尤重国防!
国防要地,千里旷野,有良田矿产,工农业都有建设、发展之基础,东北,得天独厚哇!只是,想象中的美好未来只是一幅存在于杨格脑海中的图卷,现实是,眼下的东北除了人参、貂皮、乌拉草之外,啥也没有!
杨格突然掀被起身下了炕,惊动了在炕边打地铺的赖小顺。
“你继续睡,我出去办点事儿。”一边穿衣服,一边示意赖小顺,杨格走到案台上拿起六品官的暖帽戴在头上,系好带子,大步出门。
他要深夜求见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商议移民实边、推行普遍兵役、以移民建立军屯的国防大计!黑龙江军、芦榆防军在摩天岭会师,辽阳东路战事的落幕和南路战事的危局,让实际居于两军统帅之位的依克唐阿如履薄冰。幸有杨格这等干才提出方略,可是,方略由部下军官提出来了,呈报还需以统帅之名义。也就是说,方略中有些可能被人诟病之处,也需由呈报方略的依克唐阿去担待着!当然,他愿意为杨格担待,担心的无非是自己的担待能否在朝廷那“衮衮诸公”中产生良性的反应。
朝中众人都要保海城,你依克唐阿却要放弃海城、退守辽阳;督抚中最大的实力派李鸿章要救盖平,你依克唐阿却要求盖平守军坚守待援,不可轻动,须知,淮军在辽东的主帅宋庆还在盖平呢!
一道有利于国家抗敌的方略,却几乎把朝廷和淮系都得罪了!
看着案台上已经拟就的折子,依克唐阿却迟迟难以决定呈还是不呈?
难呐!深明大义的聂士成是支持杨格之议的,可他也屡次提醒“尧山兄”此中的关节窍要,点出这道方略背后可能会产生种种不利影响。是,黑龙江将军统帅两军在辽阳东路的战场上,三战三捷,收复连山关、草河堡、通远堡,前锋直低雪里站,如非南路告急,凤凰城指日可下。而目前,收复凤凰城的责任只能落在定边军统领张锡銮肩上,这位只有三营可战之兵的奉天东边兵备道兼定边军统领要先收复宽甸、再拿下长甸,巩固两翼之后才能出兵凤凰城。
“大人,杨格求见。”亲军哨福海轻声禀报。
“杨格?此时?”依克唐阿看看窗外的天色,又摸出鎏金壳的怀表看了看,已经是凌晨两点过了。嗯,想来,杨格也是为这道折子的事儿来的吧?“快请,火盆添点炭火,准备些烧酒,肉干那些也统统拿来。顺便,请寿山来。”
不多时,年近六十的黑龙江将军、正当壮年的镇边军分统、二十郎当的武毅军中营管营围着火盆把酒夜话。
“移民实边、普遍兵役制、以军事编制移民开展屯垦......”依克唐阿从统军大将,边疆要员的立场上,结合从当前战事中得到的感悟,深知杨格此番建议的三个要点颇合时势,是巩固关外边防的良策。可是,柳条边就搁在哪儿,一百多年了,纵然朝廷对那些闯关东的汉人睁眼闭眼不予理会,却从未正儿八经地承认过“柳条边失效“。杨格的建议好是好,却是逼着朝廷承认满人在老家的特权作废呐!
难!难!难!
依克唐阿可以为国家边防计抛开所谓的“祖训”、“圣祖定制”,可要实施杨格的建议,就要打破满族权贵们势必依据这些“祖训”织造出的重重阻碍,就要让出身满族镶黄旗的依克唐阿成为他们口中的“叛逆”、“背祖忘宗”之徒,成为整个朝廷中满族官员们的敌人!
这种决心实在难下!一如那道方略折子是否呈递一般的难!
抿了一口烧刀子酒,依克唐阿皱眉道:“杨格啊,你是尽给本将出难题啊!”
从摩天岭上到此地的十余里山路中,杨格已经理清思路,设想过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故而神色平静地拱手回答:“依帅,标下不知道那些在朝廷的大清忠臣们究竟是要祖训还是要祖宗的基业、大清的龙兴之地!?”,
依克唐阿答曰:“当然是祖宗的基业,大清的龙兴之地了!”
“关外三将军辖地,北有俄罗斯,东有日本及日本刚刚占据之朝鲜,两面受敌,实为国防之重地,理应屯驻重兵。可是,以关外之苦寒荒芜,屯驻之重兵无法就地取得兵员、军械、粮草、医药补给,必须长期依赖关内的供应,千里迢迢耗费巨大不说,一旦发生战事,能供得上吗?一旦因为补给不及而战败,首当其冲落入敌手的就是长白山南北之大清龙兴之地!”
依克唐阿若有所思却默然不语。寿山有心想说上几句,帮杨格的腔,却未得时宜,只能暂且忍住。
杨格又道:“标下以前曾听过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愿献给依帅以稍纾心绪。”
“噢?致之也会说笑话?”
“说不好,请依帅莫笑。”杨格假意谦虚了一句,说:“古时候有某人原居苦寒山中,又迁居依山傍水处,此处山水如画、风景宜人、牛羊成群、产出丰饶,某人也常常以此为傲。忽一日,前门河对岸出现了一只斑斓猛虎,时时向对岸的某人狂吼,有待机过河择牛羊而噬之意。某人心慌了,就对牛羊们说,你等好生在这里等着给老虎果腹,我先退到山里躲避。说完这话,某人就收拾起多年积攒的家当躲进山中,却不料山中有豺狼数头,不及一日就将此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倒是某人留下的那群牛羊,被老虎吃了几头后就想出法子来,公牛、公羊们围成一圈,以犄角对敌,保护圈中老弱妇孺,老虎终日不得食,饥渴而力竭,不得不退去。牛羊又以同样的法子对付山中的豺狼,豺狼不得逞,亦走他处觅食。说完了,哈哈,哈哈!”
干笑两声后,杨格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
笑话?这是笑话吗?
依克唐阿“哼哼”苦笑两声,连连摇头。杨格的大胆妄言,依克唐阿是早就领教过了,可借所谓的“笑话”讽刺朝廷,倒也算的上是推陈出新了,值得赞扬一下。
弃家而走的某人是谁?不就是那些叫嚷着“若中原待不下去了,就回到关外老家”的浑虫们吗?猛虎是谁?西方列强也!豺、狼是谁?俄罗斯、日本也!关外,满人的老家早已经不是太平之地,而是一个强大的罗刹国,一个倭寇虎视眈眈的肥肉!此时,那些人还梦想着“回归老家之说”,可悲,可笑!但依克唐阿笑不出来,那些人正是他的族人甚至至亲呐!
“福海!”
“辄!”
“笔墨伺候,哦,令人把折子先发出去,再令一人吃饱喝足了在外等候。”说着,依克唐阿起身走到案台后面,在福海摆开笔墨纸砚后,取笔在手,略一沉吟就挥笔疾书。
大清国再这么胡乱地折腾下去就没救了,连老家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什么祖宗定的规矩,还理会什么柳条边呐!在杨格那个并不好笑的故事刺激下,老将决意冒死直谏!
“啪嗒!”毛笔被掷出老远,依克唐阿看了看案上的折子,确认无误后仰天大笑一阵,突然收声向杨格道:“杨致之啊杨致之,此番不是依克唐阿丢了头颅,就是你丢开你的操守,归入本将之麾下!”
“不!”
“什么?!”依克唐阿花白的眉毛倒竖,浑身禁不住微微颤抖,眼角余光却已经瞟到案台边的腰刀上了。,
“标下愿遥为参赞!”
“遥为参赞,遥为参赞?哈哈!“依克唐阿再次大笑,似乎听到这天下间最为滑稽的话一般,手指案上墨迹未干的折子,偏头冲着杨格道:“你这兔崽子撺掇本将拟了这道折子,却立马推个一干二净,不成,决计不成!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朝廷若准了本将的折子,你就是黑龙江将军府的绿营尽先游击将军了。”
杨格目瞪口呆,他确实没有想到依克唐阿会把自己写在折子里,看来,这老将的心思不是一般的缜密啊!
寿山见状,呵呵笑道:“那,咱们可算是一家人了。”
依克唐阿见杨格一脸尴尬之状,心中觉得痛快无比,乃道:“哼哼,还得本将和那兔崽子能保住脑袋才行。”
是哦,这道新折子和刚才送出的折子一旦递到军机处,还不知道会掀起何等波澜来呢?
“报!依帅,大事不好。“
依克唐阿还没传福海派人送折子,福海就一脸惊慌之色进来,说:“刚刚快马来报,圣上已准允宋帅统铭、毅二军从盖平北进规复海城之策,今日天明时,盖平我军就一分为二,一部留守原防,一部北击海城了!“
啊?!
依克唐阿颓然瘫软在椅子上,寿山和杨格面面相觑,久久无言。三人都是一个心思如此,宋庆将所部兵分两半,以至于盖平无力固守,收复海城也胜算渺茫,海城以南、盖平一带之清军各部两万余人算是给这个馊主意葬送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就算是立即派遣快马前去也跑不到海城,更跑不到盖平去拦住宋庆!
辽东战事,有个在千里之外瞎指挥的光绪,有个出了兵船、出了陆军却对战争前景甚不看好的李中堂,有个统领大军却五心不定,势必将输个干净的宋庆,战局因此会更加的糜烂不堪!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天色微亮,十数骑戈什哈就带着榜文驰出铁佛寺,向各军驻地而去。戈什哈们一进营门就高喊:“奉依帅、聂军门令,晓谕各军听真!南路战事危急,东路拟新组援军,以分统冯义和为统领,营务处提调杨格为帮统,抽调各营精锐健卒组五营新军!各军、各营有志愿杀敌立功者速速报名,择体力雄健者、枪法精准者、熟悉南路地形人情者、敢白刃格杀者入五营新军!若有军统领、营管带敢于拦阻部下者,依帅、聂军门先斩后奏,杀无赦!”
随即,榜文就张挂在各军辕门口。
摩天岭新奉军大营,亲军哨周昭明一头撞进耿凤鸣的寝居之处,“噗通”一声跪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将频频磕着响头道:“镇台大人,镇台大人,标下蒙镇台大人多年恩遇,待昭明有如子侄,昭明时时刻刻铭记在心!大人,昭明今儿决意暂时投效武毅军新营杨大人麾下......”
老将已经听到营务处戈什哈的宣告,一见周昭明进来就知他的心思。
“莫说啦,昭明,起来,去吧,我随后就到铁佛寺。你能记住咱们战死在连山关下的三百多弟兄就好!记得建功立业后回来就好!亲军哨里,你看得过眼的挑一半去,去了武毅军那边也好有个照应!”
“辄!昭明谢镇台大人!”
周昭明从老将那里出来时,新奉军大营的辕门处已经聚集了三百多号弟兄,群情汹涌,热闹之极!在辽阳东路,在摩天岭、甜水站、草河堡、分水岭各处驻地,谁人不知杨格之名?谁人不知三战三捷?今儿,杨大人要挑选精锐去南路作战建功,去杀那些可恶的倭寇小鬼子了,但凡有些血气的汉子都跃跃欲试或者振臂而起!
宋占标、龚弼带着陈固等三人回到摩天岭时,见到的正是一群群各军弟兄蜂拥到中营驻地的景象。随便抓个弟兄一打听,陈固乐了,转头对随从的马弁道:“速回奉天告知袁大人,本官留在武毅军效力了,就算替杨大人做个文案师爷也行,不回去了!”
一路上,宋占标和龚弼把细河河谷之战、草河堡之战详详细细向陈固及两位马弁说了一遍,早撩拨得三人心痒痒、手痒痒,连脚板底都觉着痒痒了。那马弁一听这话立时不情愿了,却又不好顶撞陈固,转头向另一马弁道:“三子,你回去,我也不回去了,留这儿投效武毅军!”
三子一扭头道:“杠子头,滚你的!凭啥子是我回去?我也投武毅军了!”
“你......下马来,咱们比一比!谁赢谁留!三位大人作证!”
“得得得!”宋占标笑道:“你们别比啦,都留下,我做主!回报奉天的事儿,待会儿我来安排,走,见杨大人去!”
杨格并不在营中,而在铁佛寺聂士成居住的配殿内。
始料未及啊,天色微明时发出榜文,时近晌午时,各军已有三千多人汇聚到中营营地,把本就依据地形开辟出来的小小操场挤得满当当,中营原计划的操练不得不中止。
原本,依克唐阿半夜请聂士成会议时,两人还担心自愿前来的精锐人数不足以在武毅军三个新营基础编制以中营例的五个营。如今看来所需三千七百的人数早已足够,等到下午、黄昏时,恐怕......人满为患。不过,配殿内的众人都是满脸喜色,东路的连场大捷让将士们的心气儿都高到一个极致,军心可用,士气可嘉!,
各部将领陆续到齐,依克唐阿和黑龙江军诸将坐在左首,聂士成和芦榆防军诸将坐在右首,双方面面相对,商议的却是两军共同的利益和今后的战事分配。
眼神交会后,依克唐阿整了整嗓子,扫视众将后说道:“明日,本将就率黑龙江军马队六营、步队六营、炮队两哨增援营口南路,军分统寿山、左翼统领德英阿各带马步两营、炮一哨协防摩天岭,归聂军门调拨,待凤凰城之敌情明朗后再酌情回归本队。诸将,可由异议?”
“谨遵依帅之命!”黑龙江军诸将纷纷欠身应答。
聂士成略略点头,待寿山等人回座后,说:“依帅即率大军南援,乃是解救南路战局之燃眉之急,为我军赢得整训武毅军五营主力的时间,十天,只有十天!今日是十七日,二十七日,整训出的五个营武毅军就要在冯分统的率领下南下,与依帅会师。故而,我军目前的责任有二,第一,积极配合五营武毅军之整训;第二,守备摩天岭一线,监控凤凰城敌军,并以相应动作配合定边军收复宽甸之战!责任重大,时间紧迫,诸位当全力以赴!廉让,你说说吧。”
坐在聂士成右手第一位的冯义和在座位上欠身打千,而后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文书,宣读:“新整训之武毅军离开芦榆防军本部南下作战,拟整训五营步队、一哨马队、一营炮队、一队辎重,合计官兵三千七百八十四员名。暂设前敌营务处,以冯国璋为总办,参佐军机,督办粮台;以杨格为军帮统兼第一营管带,宋占标为第二营管带,戴超为第三营管带、聂鹏程为第四营管带,第五营管带,拟从各部志愿暂调入武毅军之营哨军官中选拨......”
“军门!”靠近门口坐着的胡殿甲急了,猛然起身喊了一句,又“噔噔”地连走几步到主座前,单膝点地抱拳道:“军门大人,分统大人,您,你二位不能忘了我胡殿甲啊!不能啊,我左营可以整个儿加入武毅军,我左营善战可是这东路弟兄们个个都承认,个个都竖大拇指的!杨大人,杨帮统,您给说说,说说啊!”
聂士成微微一笑,对面的依克唐阿也是微笑颔首,不过,二位主帅似乎都不愿意表态。
“胡大人,回座去!”冯义和瞪了一眼胡殿甲,见他不情不愿地扭头回走了,才说:“能打的都走了,咱们这辽阳东路不要了?摩天岭还守不守?”说着,他抖了抖手中的文书,又道:“这上面没名儿的,统统老老实实跟着军门大人,不得有半分闪失!”
“是!”一群年轻军官如此应答。
“辄!”老派的营官甚至统领们还是保持着老习惯。
事实也是冯义和所说那般,精锐都抽调一空了,东路万一有事咋办?故而,寿山、德英阿要带兵协防,胡殿甲也要留在摩天岭。
依克唐阿起身,整整衣冠,手按腰刀,状貌威严地高声道:“黑龙江诸军听令,立即吹号拔营,务必于19日傍晚之前赶到甘泉堡!走!”
“呜呜......”
牛角号响,依克唐阿率大部官兵沿着大道踏着积雪逶迤而下,北风漫卷、龙旗飘飘,牛角号声被大风吹得有些变了调,透出一份决绝,一份苍凉。
杨格的眼眶发热了,几乎就要落泪了。
原本,依帅和军门是准备顿兵要挟朝廷的,可是在宋庆妄动之后却不得不立即南下增援,以免战局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军议上,依帅说的是轻描淡写却又斩钉截铁,似乎南下增援,等待武毅军会师是很轻松的事儿一般。实际上,杨格清楚,聂士成也清楚,一旦宋庆战败,依帅所部和海城以北的盛京军就必须要面对日军以大兵团推进的局面!
他们能撑到武毅军到达吗?当武毅军到达时,那7000弟兄还能剩下多少?!届时,依帅可安好?诸位统领、营官可安好?自己的拜把子大哥延山可安好?
杨格还指望着在依克唐阿的庇护下实施以移民实边为发端的总体战略呐!辽东的摩天岭风雪漫卷旌旗,关内的京师也是雨雪交加,湿漉漉的空气让隆冬的感觉似乎能侵入人的骨髓,撑着一把油纸雨伞站在紫禁城毓庆宫大门外的永山也禁不住连打几个寒颤。
从直隶总督府得到草河堡大捷的消息,而后又得知小弟延山和杨格功劳卓着,永山干脆在天津卫滞留了三天,登门拜访荫昌、联芳等几位在直隶总督府中颇有分量的旗人。又趁着空挡,他还随李逢春去了紫竹林的英租界看了西医格瑞斯,得到“战地救护之人处理得当,伤口愈合良好”的结论。
今日到达京师后,先在兵部大堂讨了铨叙文书,再到军机章京处正式交卸了马队统领的差事、拿了官牒文书到内务府换取出入大内禁宫的牌子,还未来得及与各家侍卫弟兄见面,圣上就遣太监小春子宣口谕,召见新任侍卫领班大臣永山。就这么着,永山冒着雨雪站在毓庆宫外,等着他的圣上与帝师军机翁同和、军机李鸿藻等人商议过军机大事后再行召见。
紫禁城,永山曾经在十六岁时待过一阵子。那一年富明阿去世,永山戴上了蓝翎子,成为一名大内侍卫,实际上十六岁的侍卫能干啥?无非是跟圣上年纪差别不太大,能紧跟着保护而已。那一年的圣上还小,在朝廷的龙椅上坐着显得颇为空旷,若非有老佛爷撑腰......不想这个了,不想这个了!天津武备学堂总办联芳大人曾经侧面提过,年轻新锐的皇帝和老佛爷之间矛盾日重,几乎就要摆在台面上来了。身为侍卫领班大臣的永山,将要在帝后争权的夹缝中做人。
帝后之争呐!一个不好就会要人掉脑袋,看来,这个差使也并不好混。
门内响起脚步声,接着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一群红顶子鱼贯而出,对门旁舍了雨伞躬身打千的永山视而不见,扬长走远。永山紧走两步正想在门缝里看看内里是否有人,借问一声,却差一点迎面撞上一人。
此人年纪约七十有余,暖帽上镶着珊瑚顶子,拖着两条花翎,眉目之间自然有一份威仪流露,却又让人觉出几分儒雅气息来。下午时永山在军机处办事儿时,恰好见过此人侧影,乃是军机李鸿藻,当今有名的清流人物。
那人站住身形,对急忙退开的永山“哼”了一鼻子,拔腿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可是新到侍卫领班永山大人?”
“回中堂的话,卑职正是永山。”
“噢......好,好,好得很呐!永山大人以900铁骑大破日军,斩杀日酋,好,大快人心呐!嗯......明儿老夫在寒舍备茶,永山大人如若得闲,尚请移步。”说着,李鸿藻朝朱门内看了看,似乎生怕别人看到自己和永山说话一般,急匆匆地走远。
内廷之臣和朝堂之臣交往过密,本就容易引人诟病。
小春子快步走来,尖细着嗓门悠悠喊道:“宣从三品蓝翎侍卫领班大臣永山觐见!”
永山快速从马蹄袖中拿出一锭银子塞在小春子手里,低声道:“多谢公公照庇!”而后整整衣冠,大步而入。
毓庆宫乃是光绪读书之地,此时此刻在毓庆宫召集军机议事,显然是看在毓庆宫内外人等比较可靠上,当然,新进来的永山除外,还需考量一番。如此,在永山山呼万岁并行廷参大礼之后,光绪和一旁的翁同和并未马上做声,而是看着趴在地上的永山的背影,交换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眼色。,
光绪记得,儿时身边的侍卫中有一个眉清目秀却身材魁伟的汉军旗人,那就是永山!
阔别十多年,当年的三等侍卫已经在黑龙江军中成为马队统领,又在赛马集、细河河谷立下赫赫战功,并身受战伤。光绪力排非议召他回来,一是酬功,二是收心,三是要看一看这位战场上的英雄人物能否为己所用。否则,这个皇帝宝座可坐得不安生呐!
“爱卿平身,抬头让朕瞧瞧,看看是否还是十多年前的侍卫永山。”
永山又磕了一个头,应声“辄”,这才抬头看向龙座上的年轻人。皇帝真的很年轻,不过二十三岁,一如那些在辽东战场爬冰卧雪、浴血沙场的弟兄们一样,年轻!几乎是大逆不道的,永山脑子里突然奇怪地出现了杨格的背影,那个拿着聂军门鸡毛令箭喝令众人把他们的统领架上摩天岭后,大步离去的背影。这是怎么了?快提起精神来!
“爱卿依稀有当年的状貌,又威武了许多。朕听说你伤着了,就让你回来,在朕的身边行走。赐座!”
“奴才叩谢圣上隆恩!”又磕了一个头后,永山倒退着到小春子搬来的绣墩前,向侧边的帝师微微躬身,这才坐了半边屁股。
“永山呐!”
“奴才在。”
“朕刚刚召集军机们会议,你道所为何事?\\\
“奴才位卑,不敢妄自揣测。”
“召你回来,就是因为你在前锋效力建功,熟悉辽东军事,可在朕跟前行走参赞,你尽管直言,朕赦你无罪!”
永山口称“奴才谢主隆恩!”又要下跪,光绪摆手止住道:“不必多礼,好生坐着说话。”
“辄。”永山深呼吸一口,感觉胸腔内的浊气少了,头脑清楚了,才道:“奴才想,定是为了辽东战局。”
这番对话根本就是废话,无非是光绪为了显示自己对永山的看重罢了。
“你如何看?”
“启奏圣上,奴才以为,辽东军事之急务首在统一军事指挥,以一有利之方略协调诸军行动。”说到这里,永山偷看了光绪一眼,没觉出什么岔子后,才继续道:“其次是招募新军,以新法整训,配备以新式枪炮,在山海关、芦台、大沽口一线驻防,随时可以应对日军登陆沿海,又可待机出关为辽东之后援。”
光绪转眼看向翁同和,翁同和轻轻咳嗽一声,说:“圣上刚才召集军机们会议,已经议定发内帑五十万两给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命其立即挥军西南,增援海城一线,同时在黑龙江、吉林、盛京三地招募兵员,整训成军。另,直督李中堂向西洋订购的军火已经从吴淞启运,经运河北上,旬月内即可运抵京师,发往辽东。只是,今日接到依克唐阿大人连续两份急电,你看看吧!”
急电抄稿写在折子上,基本算是还原了依克唐阿的折子。当然,辽阳电报局派发电报后,会把原件密封送到盛京将军衙门留存备查,必要时还可以八百里邸报的形式送到京师,与军机章京们呈上的电报抄稿对照。
故而,修改、作假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撤......撤退到辽阳?”永山匆匆看过,心中惶急,手一抖,折子落在地上。急忙伸手去捡,却见有人抢先一步捡起,正是光绪。
光绪温言道:“永山,你认为此折所言如何?”,
翁同和又咳嗽了一声,道:“今日,直隶军务帮办宋庆大人将率铭、毅二军从盖平北上,经海城西绕道北面,攻击海城之日军第三师团。”
永山闻言,禁不住内心的震颤而脸色灰白。完了,完了,黑龙江军、芦榆防军力主撤退到辽阳,争取时间整军经武而后决战。如此,就需要宋庆所部两万余人坚守盖平,阻挡金州、旅顺之第二军半月以上。而宋庆却率军北上,留下一半兵力守盖平,这......只有傻瓜蛋才会这么做!如果是老子掌握南路淮军,一定在金州方向只留少部警戒兵力,大部主力立即北上攻击海城!又或者置海城之敌于不顾,由盛京军和黑、芦军收拾,自己专力经营熊岳盖平之防御。如此分兵,实在是最大的败笔!结果无非是盖平守不住,海城攻不下,日第二军一旦倾巢来攻,恐怕辽阳南路的战局就会不可收拾了。
可是,那宋庆是帮办直隶军务,是四川提督,自己一个位属内廷的从三品侍卫领班,能在圣上面前说道这些吗?
光绪察言观色后,又向翁同和使了眼色,翁同和拿起另外一折来递给永山,道:“再看第二折。”
匆匆看过,永山脑子里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摔倒在地了。
依帅和杨格要做什么?他们这......不是自寻死路嘛!
“说!”光绪年轻的声音犹如万钧之重锤,狠狠地击打在永山的心坎上。
“奴才......奴才......”永山心中狂叫:杨格啊,你是要拖着咱袁家三兄弟一起陪葬啊?!罢了罢了,老子知道你给依帅出的主意是上上之策,可老子的脑袋比你们先一步放在铡刀上了,死就死吧!但愿以老子的死能平息圣上的怒火,但愿圣上能以永山之战功,永山之忠诚看到辽阳东路诸军的战功和忠诚!“奴才该死,奴才以为,依帅两折,字字句句都是为大清江山永固着想,退守辽阳之战略更是克敌制胜之唯一良策!圣上,奴才冒犯天威,死则死耳,请圣上念在辽阳东路的弟兄们爬冰卧雪之苦难,浴血奋战之勇烈,冒死进言之忠诚,赦免他们吧!”
光滑的花岗石地板被永山撞得“咚咚”作响。
“爱卿,爱卿平身,你何罪之有?永山!你给朕起来!”
啊?永山抬头,额上已是鲜血淋漓,却在一脸茫然后又升腾起满心的欢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