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日子这般飞快过着,转眼便到了九月底。
玉槐院里,容枝意收到了远在杭州的舅母和表姐妹们寄来的信,一封封读过,说今年夏日格外炎热,她们在山间寻到处荒无人烟的小溪,日日都去戏水避暑。
还说到中秋时他们又去钱塘边观潮了,今年比往年都要壮观,还吃上了弄江茶饮新出的茶点,可惜她看不到也吃不到,问她在长安过得如何。
还能如何?
除了去各个府上赏花赏景作诗作画,再便是只能日日躲在这四方天的院子里浪费时日,就没点旁的消遣了。这几日她时常去宋府陪宋嘉夕,好在她生来便是个坚韧的性子,就算上回被那样欺辱,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趴在贵妃榻上读完信,正琢磨着要如何回复,又瞧见了压在最底下的红帖。
翻开看了上头的字,她顿时坐起:“照水,去把我那件胡服拿出来晒晒。”
“娘子要出门么?”
容枝意晃晃那张红帖:“赵景帆问我去不去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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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州离长安不远,若是快马,半日便可抵达,当日便可来回。帖子上说的,他将杨记开去了华州,初十这日正式开业,得过去瞧瞧,问她愿不愿一起。
在这长安待得够憋闷了,难得能出去走走,虽不是什么远行,但至少出了城门,她是一百一千一万个愿意。再者…上回赵珩的话实在让她倍感不爽。
所以初十这日清晨,连天光都还未亮起,她便准时出现在了容府后门,身边只带了轻云一人。
赵景帆邀请她时秉持着试探的心态,但见她真的应允出现,还是跟做贼似的姿态,松了口气后也不由失笑:“是我办事不周,若能求得娘娘一句应允,你也不必如此小心。”
容枝意心想,得了吧,上回送她两次回府,已经被全府上下不知嚼多少舌根了,真被知道跟着他去华州,岂不是要闹翻天。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她嘴硬,一下跳上了马车,“快走吧。”
言语间的雀跃让赵景帆又多了几分对今日的期待,自从上回在武安侯府射箭比武后,她明显与他熟络了不少,也不像宫中第一回见面时那样端着敬着,他认为这是个好的开始。
出了城门便能骑马,容枝意下了车,赵景帆有些担忧:“当真要骑?你虽马术精湛,但路途遥远,我怕你受不了。”
“若不骑马,一日能来回吗?带我本就是拖累了,你明日还要上衙,我可不能耽误你正事。”容枝意翻身上马,“走吧,我若受不住,自会跟你说的。”
“你并非是拖累。”她若不去,他一人去也没有意思,本就是为她而去的。
赵景帆想说若从前没试过快马赶路,腿一定受不住,但她态度如此坚定,只得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容枝意还是高估了自己,才骑了一个时辰多,她便有些受不住了,马鞍磨蹭着双腿内侧的皮肉,火辣辣的疼,从前虽常常与赵谰练马,但练上半个时辰总会有一盏茶的功夫休息,如此强度,还一刻不停,当真是头一遭。
轻云骑在她身旁,见她渐渐的有些跟不上了,赶忙问:“娘子可是累了?”
她的确是累了,但见前头领路的随从们并未有停下的趋势:“无妨。”
“道全,吩咐下去,前头茶肆休息片刻。”赵景帆低声道,名为道全的随侍应是,调转马头传话去了。
“景帆哥哥,其实不必…”容枝意怕耽误他正事。
“昨夜从衙门回府已是深夜了,今日起得又早,是我有些累了。”赵景帆今日一身纸棕襕袍,看上去比往日更为沉稳,但面向她时,总是笑意不减。
容枝意知道他是怕自己撂不下面子才这样说的,心里感激,与他道了句多谢。
甫一落地,容枝意便觉回到了天堂,轻云看着她发笑:“娘子,您这腿怎的还打颤啊?”
她低头一看,腿抖得跟见了鬼似的,下意识想用手去摁住,不料连带着手跟腿一块儿抖了,容枝意欲哭无泪,早知平日便不日日在家躺了,多随赵谰骑马去京郊狩猎,也不至于闹得这般惹人笑话的境地。
她发誓这趟回去,一定要跟着轻云好好练武,把因惫懒而丢下的那些功夫都捡回来。
“意儿,来这儿坐吧。”赵景帆用袖口擦了擦茶肆的长凳,邀她过去。
轻云扶着她叹气:“娘子好生在家躺着什么事儿也没有,偏生要出来受这罪,而且要是被世子知道您跟郡王殿下单独出来…”
“别提他!而且就算他知道又何妨?”容枝意甩开她手瞪她,提起这人他就烦,上回拉着她说些有的没的,还没弄懂他什么意思呢,人就不见了,过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再来找过她。
“他跟我什么关系,管我跟不跟旁人出去,娘娘本就有心给我和郡王赐婚,那我与他多多相处,有何不可?再说了这哪是受罪,这不是…风景挺好的吗。”
轻云往四周望了望,树秃了,落叶铺了一地,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萧索,这算哪门风景好啊。
赵景帆看她不大舒服,正要上前来扶,轻云眼疾手快,先一步挽上容枝意的手:“殿下,还是我来吧,下人活计,您做不得。”
赵景帆尴尬地收回了手,等容枝意坐下后,他又去吩咐人将备好的果子饮拿来,跟她说:“我怕你喝不惯山间野肆,听阿谚说你爱吃荔枝,特意让人带了杨记的荔枝果饮。”
是个小型的食盒,上头放着个俊马纹的银壶,下头竟还铺着碎冰。道全拿来白釉碗,赵景帆接过:“我来,你且去休息。”
道全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容枝意一眼才退下。赵景帆将壶中果饮倒出,又添了几块冰,他手指白皙骨节分明,做这样的活莫名让容枝意觉得格外赏心悦目,好像连带着这碗碎冰荔枝饮都好喝了不少,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一举一动皆在赵景帆的注视下,他再次失笑,将碗盏递给她:“尝尝。”
她道谢,随手搅了搅,碗底的荔枝果肉随白瓷勺打转。
分明方才还在火急火燎赶路,如今又闲坐在这样一个秋风宜人的山脚,好像忽然悟出诗里那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了。
人生再无趣,有这半日闲足矣。
她细细尝了一口,果饮微甜,沁人心脾,再多的焦躁不安也被尽数拂去。
赵景帆问她味道如何,容枝意展颜:“人活着,许是就为了这一口吧。”
对坐人愣了愣,良久后轻笑出声:“也有人活着,只为你这一句。”
容枝意嚼着果肉,也笑容满面:“哪儿学来的奉承话。”
“是真心话。”他眼神真挚,“我曾与你说的一粥一饭平凡度日,不就像是此刻。”
想起那夜他隔着窗帷与她剖明心迹,容枝意垂眸看着那碗果饮,碎冰拂在面上,透着晶莹光泽,忽然有一瞬,她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我没想过你会答应与我来,今日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很惊喜。”赵景帆并未喝什么茶饮,始终在对座静静看她。
她顿了顿,转过话题:“不是去各家吃席,便是在寸光阴或府里闷头看书、绣花、弹琴、射箭…新做的衣裳都无处穿,还是在杭州有趣,景帆哥哥去过么?”
他摇头:“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还未去过江南,不知是什么模样?真如诗书和戏文里说的那般诗情画意?”
“自然是的,诗人们爱咏江南,不无道理。”容枝意与他说起杭州的事,“我阿娘有座宅子,就在上湖边,我几次和表姐妹们从外祖家搬出去小住,那些日最重要的事,便是等日出等日落,等春日杨柳拂面,夏日荷花盛开,秋日枯叶满池,冬日披狐裘走上断桥看雪,总觉得自己满身诗意,如话本里的女角儿。”
讲起这些她眼里都闪烁着光芒,赵景帆一时呆看,听她的描述,对江南也存了许多向往:“听你这么说,倒适合年迈时去养老。”
她拼命点头以示赞同:“我都想好了,往后年岁一到,就去阿娘那间宅子安度晚年。”
赵景帆有些意外,别的小娘子日日想得都是逛街、出游、嫁人,她倒好,净想着养老了:“你才多大,都想好暮年之事了?”
容枝意越过他望向远山,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落寞,反问他:“景帆哥哥如何看待贵女二字?”
“家族兴旺则是玉叶金柯,家族落败则苦难缠身遭人嫌恶。”
“嗯。常有人把贵女比做菟丝花,开与败,皆仰仗家族。”
赵景帆皱眉:“意儿忧心这个?可你不是…”
“我是。”容枝意苦笑着打断了他,“地位、身份、钱财,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仰仗着圣人一道旨意,仰仗着我是皇后侄女,太子表妹。是恩宠,也是牢笼,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不能做,步步行于刀尖。旁人敬我艳羡我,也看不起我。我于那些被称为菟丝花的贵女有何分别,不过是家族地位更盛罢了。”
“现下的确什么都有,可日后呢,一丝风吹草动的变故,这些拥有的,我习以为常的,都会离我远去。我如何能不为自己打算呢。”
赵景帆显然感到诧异,再次遇见她时见她如六年前初遇那便笑得天真无邪,便以为她已将伤痛淡忘,可她今日这番话出口,她好似又看到了那个孤独落寞,对任何人任何事都麻木不仁的她。
他不忍看到她这副模样:“你想要的安稳,或许我可以给你。”
“安稳不是旁人给的,是靠自己得来的,”容枝意说道,“为安稳而嫁你,不过是菟丝花又找到了更高的倚仗,我若真想要,早就应允嫁给几位表兄了。”
“这世上除了本我,谁都不能成为自己屹立不倒的靠山。景帆哥哥,你瞧我,开了寸光阴,又听表哥的话成为寒门或少年文仕的伯乐,但凡有人落难,能帮则帮,这些那些的杂事,明面上是助人为乐,可何尝不是在帮我自己呢?少年文仕终有一日会成为名儒大家,落难之人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刻。名望与名声这些杀人于无形的东西,往往都能救人于水火。”
她从未告诉过人这些,许是被今日萧索的山景秋景陶染,又或是被他真挚看她的笑容打动,忽然就想与他分享了。
“景帆哥哥,”容枝意端起空了的碗盏,“喝完了,我们启程吧。
剩下的半段路途,赵景帆为了照顾她,骑得很慢,直到正午过后,二人才进了华州的城门。她未曾来过,面对什么都觉得好奇,杨记这间分铺正好开在华州最热闹的大街,容枝意今日放开肚子,不仅吃全了杨记所有的糕点果子,还跟着赵景帆去了华州最有名的酒楼,将华州美食尝了个遍,二人聊到日暮西山,才带着浓浓酒意回程。
赵景帆本欲骑马,却被容枝意一把拉下,她已是醉得醺醺然:“近年饮酒驾马闹出的祸事越发多了,太子殿下都言…饮酒不骑马,骑马不饮酒,你还是老实些——同我坐车吧!”
要不是轻云扶着她,她都快站不稳了。赵景帆面色忧虑,今日不该放任她喝这样多的:“你不是怕晚回府么?”
她指指天:“都这么晚了,也不在乎更晚了。”而后想到什么,朝他狡黠一笑,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不过你要是怕与我共处一车清白被毁,那我便不强求了。”
轻云嫌弃的看了眼她主子,喝醉了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好像上回过生辰都没这么醉。
赵景帆堂堂殿下,竟被个小娘子家调侃了,笑得颇为无奈,知道她是酒意上头开始胡言乱语,和轻云合力将她塞进了马车吩咐启程,容枝意没个坐像的斜倚在车壁上傻笑,显然不肯放过方才那茬:“怎的,我名声在外,说我比好些郎君还要如狼似虎,你不怕么?”
天色晚了,胡服单薄怕她受冻,赵景帆弯腰取出存于座下的夹棉斗篷。
正想给她盖上,抬眸见她小脸微红,睡眼惺忪,仿佛下一瞬就要昏睡过去。赵景帆咽了咽口水,声音都在发颤:“被你毁了,求之不得。”
“赵景帆,只有你跟我说过这个话。”她嗓音轻柔,“你好像是真心的…心悦我。”
赵景帆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快要溺毙在她的双瞳剪水当中。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是,我心悦你,四年前便是。”
“四年前…”她好似陷入了沉沉回忆,“四年前,你便认得我了。”
“四年前,我进东宫尚书房与你们一块儿读书,那时认得的你。我正因阿爷去世困在无穷的伤痛之中,还被其他的伴读排挤,连奴仆都敢欺辱我。世间黑暗,只有你,善良美好如浑金璞玉,朝我伸出手…”赵景帆讲到动情处,抬眸时却见容枝意气息绵长,已然睡熟了。
“罢了,今日你来我便心满意足,其他事,日后再与你说吧,反正还来得及。”他低声道。
容枝意醉酒其实做不成什么荒唐事,只会昏天黑地的睡大觉,如轻云所言,就是十个大鼓在她耳边敲敲敲也喊不醒的。
直到门外轻云的一句“世子殿下”也没让她生出要醒的打算,翻了个身继续睡的酣甜。
“轻云?你为何在这,这是景帆的车。”赵珩熟悉的声音传来,赵景帆睡得浅,此刻已经醒了,混身一僵,快速打量了一圈周围,狭小车厢,根本无处可藏…
这车座底下呢…不对,他为何要藏,为何这般心虚?
“景帆哥哥你找什么呢?”容枝意迷迷糊糊的声音让赵景帆更加冷汗涔涔了,赶忙捂了他嘴,示意她噤声。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赵珩耳尖,朦胧听到个熟悉女声,皱起眉:“景帆,你车里是何人?”
“殿下醒了吗?京兆府出了个逃犯,郢王世子与谢少尹正在抓人,说人人都要开车门查验,您看此刻是否方便?”道全问道。
怎的就这样也能碰上…赵景帆感到懊恼:“稍等。”
他捂着容枝意的嘴渐渐松开了,既然无处可藏,索性面对现实吧,她深吸一口气。
不料本躺在对座的少女忽然起了身,还掀开窗帷,让清晨的第一抹日光照上了她尚未酒醒的脸庞:“赵昀升!你也来华州了吗?好巧!赵景帆正带我游长延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