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夜流萤处处飞
容姝惊诧万分,这人不是方才仪仗的领队吗?这紫衣坐蟒袍可不是常人能穿的,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扶三姐姐的脑袋,这是哪位啊…
暑气逼人,容姝却突然打了个哆嗦。
容枝意被大悲咒催眠的云里雾里,慢了半拍仰起头,呆呆看着头顶的人:“赵珩?”
郎君替她挡着高照艳阳,看不大清脸面,手也很快便收了回去,并未告诉他来意。
只是方才在人群中就瞧见她戴着帷帽都热得脸通红,本就是身体不大好的太医署常客,被这样的日头肆虐了,跟幼时那般中暑晕倒那可就不好了。于是便趁着第一遍大悲咒读过出来瞧瞧她,倒是出乎他所料,老毛病没犯,瞌睡虫揭竿上位了。
他身前身后都站着排成列的护卫,他站在容枝意左前方,倒也不突兀,但顾念着场合,还是要替她考虑,连头都没再低一下,从怀中掏出来个小小银盒,正是恰好握在手中的大小,背手朝她晃了晃。
容枝意还想问呢,都热成这样了,他怎的连滴汗都不怎么流,原来答案都藏在手中这个银盒上。这是个用银器打造的小小冰鉴,打开后内里裹了细细麻麻的棉布,棉布里是无数颗大小匀称的小冰碴,可谓是内有乾坤。
竟然这么热都不化,她在心中惊叹。
上头的大悲咒正念到第三遍,后头还有七遍的盂兰盆经,容枝意手中握着个小冰鉴,身侧又有人替他挡着日光,是丝毫也不觉着热了。微微侧头,郎君秀窄修长的双手交叠于身后,掌心因常年练武长出了厚厚的茧,这是他不可磨灭的功勋。想起六岁时与他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场景,她被罚跪,他看在眼中偷偷往后挪了一步,不由分说替她挡去灼热。
也是在这样一个七月啊,她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青天。
温热的风拂过面颊,吹起额间碎发,七月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念过七遍盂兰盆经,上头一声:“以此兰盆供善根…”
站立的郎君低下头:“在这用斋饭吗?”
杲杲烈日下,他额角的汗珠闪烁着晶莹光泽,想到这人放着阴凉大殿不待跑到酷暑下陪她,容枝意实在心存感恩:“用过斋饭,听过焰口经再走。”
赵珩点头道好。
殿内三声鸣钟传来,照水扶她起身,众人如方才一样礼佛三拜,法会便先告一段落了。
大部队都往常恩寺的斋堂涌去,朱氏走在最前头与她大伯父夸耀,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一早便让下人们去占了凉快的好位置,结果一到斋堂,那管事婆子哭丧着脸跟朱氏说:“大夫人,这大家伙都提前来占了位,咱们还是来得晚了!”
“那是没占到?”这么多人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她可刚在夫君和婆母面前夸下海口,朱氏这脸瞬间便垮了下来。
婆子怕被她怪罪,倏而接过话:“占都占到了但都分散着,这头三个那头两个的,大夫人,您看成吗?”
“有什么不可行的,今日哪怕是侯府国公府都一样坐在这。”一家之主宁大人都发话了,“我与母亲去那头坐,茂仁带着三妹妹四妹妹…分开着坐下再说罢。”
今日常恩寺也是怕人多天气热容易中暑气,在斋堂中央摆了一大盆子的冰,可惜那儿已经没有空位了,容枝意几人便由婆子引着去了斋堂北侧,临近常恩寺的后院,虽离冰盆远了些,但好歹是个风口,算不上太热。
下人们还排在盛斋饭的队伍里头,照水给容枝意一下一下地扇风,她本就困意不断,这才坐下片刻,竟就地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赵珩身边的近身侍卫蒋枞找来邀她去内院时,她已睡得醒都醒不过来了,照水小心翼翼问了两句,容枝意翻了翻脑袋,说了句“困”睡得更沉了。
院中荷花开得正好,迎着骄阳傲然挺立在平静金波上,偶有熏风拂过,吹得淡粉色花瓣翩翩起舞,吹得蝉儿露个大肚皮扑腾着翅膀,吹得门框上悬挂的玉风铎叮当作响,也吹得小娘子家耳后的碎发,挠过郎君的掌心,有些痒痒的。
“怎的就困成这样了?”赵珩听说她不愿来,以为是蒋枞哪里说错了话,没想到方才的盹儿只是个开始,在如此嘈杂的斋堂里,她都能睡得这么香。
“过些日子娘子生辰,老太太说要办个宴席,娘子昨日在理宾客单子,今日又起得格外早,让世子见笑了。”照水老实答道。
“无妨,她向来嗜睡。”他低眉笑了起来,不免想起些永远无法忘却的童年往事。
大约是他九岁那年的八月里,那年炎热非常,先皇领着众人去了玉华宫避暑,作为赵谰伴读的容枝意也一道去了。一个静谧的盛夏夜里,他与赵谚一块儿在书斋里夜读,容枝意忽然跑了进来,怀中裹着一样东西,说是给他们的礼物。
面对弟弟妹妹,赵谚无论再忙都会放下手头上的事,笑起来问她这是什么。
容枝意卖了个关子,掀开斗篷,一个金光四射的灯盏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小小的书房顿时亮如白昼。赵珩凑上去瞧,灯盏里头竟有过半百的流萤飞舞,灵动而美妙绝伦。
但比起这,更光彩夺目的,显然是她满含期待的双眼。她跟献宝一般举到二人面前:“有了这个,天再黑,哥哥们都不怕看书伤眼了,也不用担心打翻烛火烧了书册。我方才在溪边足足捉了两个时辰,才捉到这么多的。”
“好看!像天上的星星流落人间。”赵珩夸赞道。
容枝意冲他一笑,又扭头看向赵谚,他却皱着眉,唤她到身旁。细细看了她脸上被木枝划到的伤痕,让人去请了太医过来,容枝意才不在意什么伤不伤的,急于想得到赵谚的答案,想让他夸夸自己,问了好些句喜欢与否。
却始终没等到回答。
赵珩眼见气氛不太对,打了个圆场:“你这么有心,阿谚一定喜欢。”
没想到容枝意听了这话,心下更觉委屈了,任太医替她处理了脸上伤口,一人抱着流萤灯坐在窗边发愣,虽未言一语,但那不自觉撅起的嘴和波光粼粼的眼,还有垂头丧气的背影,无处不在诉说她当下的低落。
赵珩暗暗跟赵谚使眼色,后者其实一早就发现了,但他无可奈何。他该如何向年幼的妹妹解释自己如今的处境?她满腔热情给自己送礼,连一句喜欢都不能说,的确令人失望透顶。可从成为太子世子后,他阿爷教他的第一个词便是约束。
约束情绪,约束喜好,约束自己。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容枝意并未因此而耍贵女性子,在窗边坐了会儿后默默抹干了泪,学做大人模样,朝二人敛衽:“不便打扰,儿这便退下了,您二位早些歇息,读书不在夜里这一时。”
赵珩看她泛红的眼角和勉强的笑意,显然是将伤心事自我排解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疼,宁愿她如谰儿一般闹闹脾气,也不愿见她这样懂事。但这灯本是她送给赵谚的,他看在眼里却也不便多说。默默侧头瞥了一眼,竟见赵谚放下了笔,绕过书案朝容枝意走去。
他用着比平日还要柔和万分的语气,蹲下身问:“意儿时常惦念着阿兄,心疼阿兄日夜都要读书习字,怕我们伤了眼,这才送了流萤灯给我们,对吗?”
容枝意红着眼眶点点头,本已无事了,一听这话,眼泪瞬间奔涌而下。
赵谚哑然失笑,朝她伸出双手。
灯盏中的流萤扑闪着翅膀,欢快地飞舞着,透过油纸上画的竹影和小字,与窗外月色交相辉映,照耀着十岁的赵谚温润而泽的脸庞。
容枝意抽抽两声,二话不说扑入他怀中,显然哭得更无法自拔了。赵谚问她怎么了,她只顾仰头大哭:“自从阿兄做了世子,再也没有抱过我了…”
赵谚抱着她叹息:“自从我成为世子,也没再听妹妹喊过阿兄了。”
“阿娘说身份有别,以后都不让我喊阿兄了。”容枝意紧紧搂着赵谚脖颈,“还说,不能随意扰您读书,不能日日都来央您陪我玩,也不能跟您说没礼貌的话,不能闹小孩儿脾气,更不能跟从前那样朝您撒娇耍横…所以我做了灯,想送给您,这样就不是随意扰您,阿娘就不会责怪我,外人也不会说阿兄…”
赵珩走近,也蹲下身轻拍她脊背:“快别哭了,脸上受了伤,沾到泪水会疼的。”
显然她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赵珩的安慰略显得无用了些。
哭过之后,赵谚请了身边所有伺候他的下人进来:“往后,不论吾在何处做什么,读书、谈事、练武、休憩…只要是表姑娘来了,不拘何事,不准阻拦,不必通禀,要立刻带至吾身边来。可都听懂了?”
下人们纷纷应是,赵谚又跟她说:“妹妹不必听姨母的,不论我日后成为何人,都始终是你阿兄,你想要见我,随时都可以来。”
容枝意眨着红肿的眼发愣,还能这样呢。
“那我呢?”赵珩显然也被这一幕兄妹情深感动了,不合时宜的插了句嘴。
赵谚笑了笑:“昀升也一样。”
容枝意攥着裙裾,泪痕还没干呢,鼻尖又酸了,眼前一片模糊。
赵谚对她百依百顺,但也借此良机教育她:“你问我,喜不喜欢流萤灯,那你可曾问过流萤,喜不喜欢被你关在灯盏里这辈子不见天日?如果是你这样被人关着,送给旁人做礼物,你会觉得欢喜吗?”
容枝意趴在他肩头,摇头说不会。
“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妹妹应当记住,不要强迫任何人做他们不喜欢的事,就算是一只小小的流萤,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对不对?”
她似懂非懂点头,哽咽着:“那我们…把它们放了吧,还它们自由。”
赵谚与赵珩相视一笑,后者附和道:“意儿说得对,人人都想要自由,流萤怎会不想呢?你看,它们拼命地往灯盏底下飞,就是想要从里头出来,飞向更广阔的天际呀。”
容枝意探出脑袋去看,一下子恍然了:“还真是。”
三人一起将流萤放了,星星点点的流萤闪烁在树丛中,轻轻柔柔地闪烁着,满是喜悦与希望。
后来容枝意睡着了,赵珩提出要送她回去。背着她离开书斋,离开太子寝殿,宫内有棵枝叶繁茂的百年古树。他七弯八绕避过巡守的侍卫,带着她飞身上树,坐到了树干上。
赵珩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望着身旁靠着树干睡得格外安稳的小娘子:“容枝意,你这装睡的本事真是越发高明了,如今连阿谚都能骗过了。”
容枝意悠悠睁开眼,颇为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装睡?”
“你这点小伎俩,还想骗过我?”
赵珩轻笑一声,也不说明缘由。容枝意倒也没再追问,往下抻了抻腿,躺倒在宽大的树干上:“其实阿娘说得对,阿兄责任重大,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哪怕我再喜欢阿兄,也不能再去烦他了。”
赵珩哀叹了口气:“傻妹妹,阿谚都说了你随时能去找他,何必这样多想。”
只是如果他当下说了句喜欢,那不知会有多少人效仿她送流萤灯来奉承他,捉完了玉华宫的流萤,还能去捉整座山头的流萤,整个长安的流萤,可都要遭到毒手了。
“不会有下一回了。”容枝意答得格外坚定。
赵珩未在开口,只是倚着树干发呆,透过树杈的缝隙仰望今日的满月。
宫里的孩子受的教育与接触的事物不同,总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懂得更多些,懂得多了烦恼也就多了,而心情不好时爬树仰望月夜,似乎成为了他二人之间的默契。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要有人陪着坐一会儿,吹吹风看看星,心境一下就开阔了,再烦恼的事好似也变得不值一提。
他侧目:“那你要是没忍住跟今夜一样哭得那么凶,怎么办?”
“那你就掐死我。”小娘子说着,打了个哈欠,闭上了她困倦的眼。
不知疲倦的鸣蝉与穿梭于树丛的流萤,风中晃动的树影与头顶的皎洁清辉,还有每回都忍不住睡意靠在她肩头的小娘子,是幽静夏夜里最独特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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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屋里置了冰,比斋堂不知道舒服了多少,容枝意一觉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
“娘子快来用膳吧。”院里只剩下了照水和轻云,她身上还盖着件未曾见过的斗篷。
容枝意坐起身,醒了醒神后才发觉不对劲:“这是哪?我怎么在这?”
“常恩寺的厢房。”照水走近扶她下塌,“娘子昨夜累着了吧,今日一个劲儿地打盹,方才在斋堂里都没忍住睡过去了。”
“我怎么会在厢房?”按理来说,今日能排的上厢房的必是非富即贵的皇亲贵戚,对他们来说容枝意这样的小小县主算得上什么,哪能金贵到独自占了一间呢?
“这…”轻云照水互看一眼,面色皆有些迟疑。
容枝意越发怀疑了,特别是在下榻后看到圆桌上道道精致的素食,分明是有人特意命人准备的。她绝对没有这样大的面子,让常恩寺这样的官寺专门为她备下吃食。
“说!我是如何进到这厢房的?”容枝意这下是有些生气了,从未见过她二人如此扭捏,难道是背着她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二人“噌”一声跪下,眼泪汪汪地看着容枝意:“娘子恕罪,实在是…世子不让说”
“世子?赵珩?”
轻云头点得捣蒜一般:“世子让我们说,一切都是召王殿下安排的。”
这话初听没什么,召王算她表兄,照拂一下也是正常,可…什么叫“世子让我们说”?再看二人那逃避不敢与她对视的神情,真是好生怪异。
“总归世子不让说,娘子您快用膳吧,听焰口经都来不及了!”容枝意听了这话,自觉她二人今日是铁了心不肯多说一句了,只好压下疑心,先行用膳,大不了一会儿去问问容姝和二哥哥,他们定然清楚始末。
轻云照水见容枝意未在逼问,暗暗松了口气。想起方才场面,娘子也不想想,从斋堂到厢房上千步路,她睡得那么沉,难道还能自己生腿走过来不成?必是有人相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