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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身中醉情殇者,万万不可动情,一旦动情,必受蚀心之痛,千如在梦中后悔不迭。

如今她只是听见他要送走她这一言便再难忍受,堪堪地晕在了梅园,若是日后他终寻得良缘,如花美眷地伴在他的身旁,那她岂不是要日日忍受锥心之痛,尝尽爱而不得之苦?

何必?!

她分明万般克制不愿再动情念!她分明只希望自己能安安静静地过上十年,不愿意和这个世界的人有任何的牵扯!她分明应该为了杨宇浩这样一条毒蛇而十年惧怕井绳,她分明就告诫自己定然不做书中那病娇白莲和绿茶,她分明就不愿强他人所难,她分明就应该一早清醒过来。

如今这般狼狈不堪,全然不是她自己所愿意的。

无边的丝雨细如愁,丝丝缠缠就好像她的噩梦一般,惹人心烦。

梦中皆是花千亿,许许多多的花千亿,各种形态的花千亿,他们都在疯狂地啃噬着她早已百孔千疮的心,不歇不停,不眠不休。

有幻化成鬼怪的花千亿,有幻化成仙的花千亿,有幻化成蛟龙的花千亿,有幻化成凤凰的花千亿,有幻化成狐妖的花千亿,有幻化成树精的花千亿……

千如伸手想要去触碰,每当微凉的指尖刚刚擦过他们的衣角时,他们就已化成一缕轻烟消失殆尽,仓皇回顾,却只有她自己而已。湿凉的空气中传来阵阵诡异的笑声,面前是花千亿轻佻而放肆的面容,她追上几步去寻,却见花千亿又以一个不同的形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花千亿!花千亿!!!”

她低声唤着花千亿的名字,如同莽兽一般跌跌撞撞,只是每当她即将抚住他的衣角时,他就在她的面前淡化成烟,伴随着一连串的邪笑之声。

这到底是什么怪梦?为什么她会做这样的怪梦?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痛,痛的她整个人都麻木了。

耳边传来一声一声地怪笑,声声怪笑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沙哑,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嘲笑千如的自作多情,嘲笑她多年来的自我感动和麻痹,嘲笑她的无知可笑和痴心妄想。

为什么?哪怕是了无痕迹的春梦,她都不能触碰到他?!

梦中之事虽为虚妄,却是她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此时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呈现在她的面前,就像是拉着她游街示众,把她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自己的面前,避无可避。

她爱慕他,真的爱慕他,可是花千亿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过她,她做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她彻底地绝望了,她跪在了地面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戚戚道:“花千亿,你如此这般不愿被我触碰,到底为什么?你可知为了你,我受春夏秋冬四季对我的折磨,多过四季对我的馈赠?练武、治国、漕运水防、机关算术,岐黄之术,有哪一样是我真正喜欢的?你怎能如此待我?!怎么能如此待我?!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花千亿”再次变化为帝王的模样,他头上戴着一顶金色的皇冠,一身明黄长袍端坐于太和殿中。香烟萦绕仿若神龛一般,只是花千亿的嘴角噙着一丝不合身份的邪笑,冷冷道:“林烟璃,你到底还是输了,你彻底输了,哈哈哈哈……你输了!你们人类输了!!!”

我们人类输了?什么意思?她在说什么?林烟璃?!是她这副身体的原主吗?它在说什么?

未待她反应,“花千亿”嘴角的那抹微笑逐渐变形,风云变幻间“花千亿”已变成了一条丑陋、肮脏、多足、黑漆漆的大虫,体积是她的十倍之多,头部如同戴着一张鬼面具般。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觉得万般恐惧。

大黑虫扭动着多足的、丑陋的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张口时唤来阵阵黑风,将千如卷了起来,与自己平视。

那黑虫的头时而变化成花千亿的模样,时而变化成杨宇浩的模样,时而又戴上那骇人的鬼面具,声音尖锐可怕,男女难辨的嘶吼着:“哈哈哈,你们人类如此重情,却将我夫妻二人相隔两地,是何居心?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天呐!这怪物到底在说些什么?!

容不得她多想,妖风四起,那多足的大虫紧紧缠住她,无数的虫足贴在她的身上、脸上,一种湿黏之感令她恶心难耐。睁眼间全是光怪陆离之色,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她死死地抓住卡在她喉咙处的虫足,努力地呼吸着,只觉得生气被慢慢夺走。

突然间,一股清凉的微风吹来,所有的束缚都消失了,黑色的虫子消失了,“花千亿”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一股暖流注入她的身体,传至四肢百骸,千如只觉得神清气爽,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混沌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说:小如,花千亿非你命定之人,这份情早日舍了吧,于你、于他都无多益处。

舍了吧……舍了吧……早日舍了吧……

三个字不断地在耳边回旋,千如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仿佛什么地方塌陷了一般,如果花千亿不是命定之人,那谁才是?

……

梦境外的千如因着背后那灌注着内力的重重一掌而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双唇逐渐恢复了血色。千术和千秋见千如眉头渐缓,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玄奇正在后面用真气将千如体内的毒素祛除,看到这一幕,忙翻身下床去看千如的脸色。

千秋握住千如的皓腕,三指搭在脉搏处,沉思了一会儿。

千术急不可耐地问道:“六姐,怎么样?她没什么大碍了吧?”

千秋神色缓和,哑声道:“小妹脱离危险了,再过两日待她醒转,就可拔毒了。”

几人半点高兴不起来,要知道拔毒才是蚀骨的疼痛,这刚从鬼门关拉回的姑娘今年才十六岁而已,她如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噬心之痛,熬过整整八年?

床上的人儿面色如雪,额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仿佛不曾经历过痛楚一般恬静。

玄奇拿袍袖印了印眼角的湿意,哽咽道:“二位堂主,请允玄奇去小厨房煨些鸡汤,主子醒了该饿的......”

气氛凝重,千秋和千术淡淡应声。

………………………………………………………………

千如醒时便知道她又到了每年拔毒的时候,心中有一丝郁结,想起往年拔毒之苦就只想放弃。但见手腕处黑气腾升,她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了。

体力大好的这日,千如便决定拔毒了。

眼望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便想到了梦中那黑漆漆的大虫,恶心之感冲了上来,哇地吐在了采薇取来的痰盂内。

千秋握着她的手,心疼道:“小妹,如果你不想喝,便再等几日吧,其实,其实你……”

千如的面色苍白,一双褐色双眸炯炯有神,安抚地反握了握千秋的手:“六姐我没事,放心吧。再拖,不是还得受这罪么?”

千如的双目转向采薇处,咬了咬牙,说道:“采薇,拿来!”

伸手接过采薇递来的药汤,闭眼仰头饮尽,苦涩的味道像是烙铁一般灼烧着胃,千如轻阖双目忍耐半晌,才轻声道:“走吧!”

“我,我腿软,采薇你扶着我些……”

“好。”

事实上,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不久,就发现了自己体内有一个像蚕蛹一样的东西,它虽然一直在沉睡着,但是却会在每一年的中元节前一个月开始产下毒虫幼崽,毒虫幼崽会吸食着千如的血液和肉体。也是每到了中元节前,她总是感到眩晕、发昏、腹痛难当,直到花千如以特制的药血为引将母蛊幼虫逼出体外,施针拔毒后她又可以安然度过一年。

药血是师父收集的十几种毒草磨成药粉,让千术服下,然后用千术的毒血做引逼幼虫排出体外。幼虫格外嗜血,毒血可以杀死蛊虫,而且不会唤醒千如身体内的母蛊。

在千如醒来后,千秋和花千亿都询问了她为什么会在梅园昏迷,她谎称是去小厨房催食的路上突感不适,想要回屋却已然来不及了。

对花千亿那些心思是万万不可能说出来的,就如同花千亿对那人的那点心思也是万万没有说出口一样。这世间,男女之爱怎么可能都是两情相悦,多的是暗自神伤,多的是求而不得,多的是顾影自怜,多的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若无法两全,何必宣之于口,增他人之烦忧呢?

他花千亿既然爱的不是她,难不成她就要利用这醉情殇要挟他不成?他愿意欣赏她,她便努力成为最好的自己,为他所用,为这世间所用,也不枉费她“借”着林烟璃的身体重生,再活过一次。他若要她离开,她定然不会久留徒增他烦恼,给自己两年的自由时光,何乐而不为?其实,除了中了这么奇怪的毒,自己每一天过得也算开心不是么?

再说,梦境中的“那人”不是说了吗?花千亿并非他的命定之人。天地广阔,她又何必一定要向花千亿求一个结果?如果这个结果不是她要的,她又将何去何从?这么多年来的苦心习武,又是为了什么?

托着采薇的手走进后山的屋内,花千亿和千术等在那里,花千亿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千如,你可准备好了?”

千如佯装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都已经挨了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不一样?”

在这个世界她已经十六岁了,这个所谓的醉情伤,已经陪伴了她八年。

疼痛,早就如影随形,伴随着她,令她无处可逃。

迈步进了内室,只着薄薄的中衣的千如将自己浸入充满浓重中药味道的浴池中,千秋握住她的手,“小妹,莫怕,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千如用力点点头:“六姐,我没事,挺得住。”

很快,玉雕一样的皮肤下可以看见两个小小的黑影在蠕动,千如感到蛊虫行动之处痛得死去活来,像是被灼烧了一般。毒虫在饮着她的血液迅速长大,千如仿佛看见那不知满足的毒虫仰起头,正朝她露出獠牙,朝她冷笑。千如咬咬牙,手指死死扣住浴池的莲花龙头。

千秋唤千术进来,千术看了一眼池中的女子,猛地将整整一碗乌黑如墨的药汁一口饮尽,然后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大约半炷香后割破自己的手指,逼出一小半碗鲜血。

毒虫嗜血,更嗜有着阮馨香的血,方才千术喝下去的药,其中正好添加了这一味药。

是药也是毒,这一味药,混合着五种剧毒,十七种草药,还有两种香。千术每喝下去,也会元气大伤,半月余得以恢复。

千如已经痛得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千秋眼疾手快地迅速地封住千如的数条穴道,然后用内力逼着蛊虫行至左手手腕处,抄起浴池旁案几上的金刀在火烛上烤过,便快速地割破千如的手臂。几个长得丑陋的青色蛊虫探头探脑地窜出,干术将自己药血靠近干如被划开的手腕,那两只蛊虫滑入那药碗中,干秋瞅准时机,将那有着蛊虫的药血丢入火盆中。

很快,千术和千如就都不省人事了。

千秋细心地在千术和千如的伤口上撒上药粉包扎,唤来锦薇、雪薇,吩咐她们将千术送回去内室照顾,而千如……千如的拔毒还远远没有结束。

采薇和明薇将千如湿透的中衣褪下,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把她移至榻上,千秋这才起身去请等在外室的花千亿。

就像每一年的拔毒一样,花千亿照例不慌不忙地坐在千如身侧,瞧了瞧千如的面色,这才打开针包,为千如扎针。

花千亿行针很快,每一针精准而酥麻,不一会儿,千如的头便如同刺猬一般。

转而到了身上,花千亿挑开千如的外衫,肩头的皮肤在一层薄纱的亵衣下呈现在花千亿的面前。花千亿只觉得空间十分逼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继续下针,冰肌玉骨,那细长的针刺入皮肉肌理,花千亿甚至能感受到手中的针被薄如蝉翼的衣料微微弹起。

她的脸和记忆中的佳人竟然那般相像,尤其是那褐色的异瞳,美得惊心动魄……

手中的针距那深度仅有毫厘之差,千如痛嘶一声,人却没有完全清醒。花千亿一惊,便死死顿住手,凤目深深地阖住,一滴汗水自高挺的鼻尖滚落。

花千亿懊恼万分,低咒自己在做些什么,那手终于缓缓下移,毫厘未差。

“千秋!”

花千亿唤花千秋近前,指一指榻边的针匣,淡声吩咐道:“这一次你来下针吧!”

花千秋惊讶之色浮于面上,因千如蛊毒是花千亿万分在意之事,故而从未假他人之手施针。但见花千亿脸上冷清,无半点不妥。

千秋也只好敛下神色,凝神,下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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