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往十五号设施的车票
【2135年4月14日】
预警又抽风了，开始在他脑袋里读日期，已经不是第一回这样了。
尤里安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床冬被，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这里是他的房间。
格兰妮抱着一只超大的熊布偶，躺在旁边小沙发上呼呼大睡，还轻微打着呼噜。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5点，他没有昏迷太久。
“铁爪”，巷子里的械斗，“觉醒剂”，讲台，白色的房间。所有的记忆都作乱一团，在思维里不停盘旋。
简直像是宿醉，他的头脑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堪，仿佛有人跟他不停耳语“继续睡吧，睡吧”。他几度想要爬起，又鼓不起劲——也可能是被子实在太重了。
躺着又休息片刻，他在梦境和现实边缘挣扎几次，勉强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把身上沉重的负担掀开，挣扎着逃出被窝。
手枪放在枕边，他还穿着昨晚上打架的行头，这至少说明格兰妮没有把他给扒光。
“格兰妮，喂，格兰......”
叫了一阵，格兰妮压根没有醒转的意思，尤里安便蹑手蹑脚拿出一身新的衣服溜去了浴室。等脱掉脏衣服，看见自己手臂和右腿上的淤青，记忆终于有了些实质感。
所以，我真的把黑帮给收拾了一顿啊。
不错，这下子他们总归会消停点，不来找我麻烦了吧。
想到这里，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洗澡的时候甚至久违地哼起歌，令他困扰的错乱记忆顺着水流一起飘走，消失不见。
这些幻觉......或者说融合了幻想还有现实成分的思绪，尤里安已经习惯它们了。不知道是不是父母的离开令他受了刺激，只要太累，他总会莫名其妙“看到”一些自相矛盾的事情。
幸好他心大，适应得也快，不然肯定会被压得神经兮兮。
他戴上那个刺球吊坠，端着脏衣篓离开浴室，才发现格兰妮已经醒了，她含糊不清地揉着眼睛，嘴里埋怨着，“怎么都不叫我一声？”
“谁让你睡得跟头猪似的，要不你再歇会儿？天都没亮呢。”
“不行，我等下要赶车呢。”格兰妮端着布偶熊坐起来，打了个激灵，“对了，我们得赶车去啊。”
“赶车，我们？”尤里安怀疑她睡糊涂了，他放下手中东西，凑到格兰妮眼前，竖起两根手指，“你看看这是几？”
“少来！”她拍开尤里安的手，“我清醒得很，你得跟我出城。”
尤里安嗯哼一声，抱起双臂坐到床边审视她，“先不说你为什么突然要我跟你赶车，昨晚上的事你是不是还没解释？”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啊......”格兰妮转开目光，微微抿着嘴唇，“哦对了，祝贺你觉醒，恭喜成为异能者。”
没错了，这就是她说谎时候的表情。
尤里安挑起一边眉毛，“你昨晚是什么时候开始看我打架的？”
如今清醒过来，他稍一想就能发现不少端倪，格兰妮出现的时间太巧，巧得就像是躲在旁边观察事态，发现他差点杀人才蹦出来救场。况且，对于“铁爪”的情况她好像更加清楚。
这可不是一个在贸易公司上班的人能掌握的信息啊，更别说她这次回来就挺奇怪的。事实上，他之前被格兰妮救下来的时机也很巧。
在尤里安严肃审视下，格兰妮终于选择了让步。
“一，一开始就在看了。”
“那前天下午那次呢？”
“前天？”她不敢看尤里安，回忆片刻才交代，“前天我确实是正好赶到，还差点没赶上呢。”
“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啊，格兰......噫呃，你该不会是个跟踪狂吧。”尤里安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禁抱起胳膊。
“你也太自恋了，谁有兴趣跟踪你啊！”她把玩偶往地上一摔，布偶熊直接弹到了天花板高，“你惹了麻烦，我知道了之后总得来帮忙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之前去，呃，我，我是说，反正我就是知道！”格兰妮接住掉下来的玩偶，布偶熊在她沉重的怀抱中嘎吱作响，她别开头哼了一声，“总之等下你跟我去赶车。”
尤里安知道她这时候是再怎么问也不肯透露的，于是便耸耸肩作罢，反正格兰妮口风不紧，他早晚能问出来的。“去哪？”
“十五号福利设施。”
尤里安：“？”
这个答案实在太出乎意料，连尤里安也不禁愣神片刻。
半响，他跟着重复了一遍，试着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十五号福利设施？”
“对，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有点记忆错乱吗，关于孤儿院的。”格兰妮掏出手机，给他看一段保存下来的记录。
这是他们半年之前的聊天内容，当时尤里安只是稍微提了一句自己有点分不清孤儿院里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她竟然这么上心。
他从来没觉得这种持续了很多年的困扰会有解决方法，仿佛这个问题本身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多时候当尤里安回忆过去，都会搞不清他究竟是几岁进的孤儿院。按照那份死亡通知书，他应该是13岁（2125年）之后才进的孤儿院，他对那里冷漠又脾气暴躁的护工印象很深。
但如果再把记忆往前推，一切就瞬间错乱了，13岁之前的日子虽然记不清，但好像也在孤儿院。孤儿院里的伙伴似乎从来没变过，连一些老师的脸都互相交错，在一些尤其错乱的记忆中，甚至他的父母都出现在孤儿院里当护工。
“那个地方真的存在吗？看到合照之前，我压根没听说过。”尤里安从床头柜里翻出相册里那张旧合照，照片上的血渍已经变成难看的深棕色，没法辨识图像了，“而且，这听着不像孤儿院啊。”
“反正你相信我就对了，故地重游肯定能帮你捋清楚的。十五号设施是十五号设施，孤儿院是孤儿院。”格兰妮单手捧着脸，嘴角勾起一丝坏笑，“总之我就是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情，相信你格兰妮姐姐吧！”
“还说你不是跟踪狂......”
布偶熊直接砸了过来。
“谁有兴趣跟踪你啊！”
等提着行李来到城郊车站，尤里安仍然感觉自己笼罩在一层虚幻的迷雾中，他这几天的遭遇实在是太丰富，生活莫名其妙就进入了一条高速轨道。
“我们要坐城际列车去那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车票，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车次和目的地，这明明是开往另一座城市的车。难道那座设施如今被纳入了某座城市的统治范围，还在作为孤儿院运行吗？
如果十五号设施真的不在圣塔城里，或许它真的是一个独立的地点，难道他一直搞错了？
格兰妮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凑过来悄悄说道：“当然不是，等列车停下来过检的时候，我们就在中途下车。那旁边有个聚居点，我已经跟一个朋友租了一辆车，到时候我们就开越野车去那里。”
“你该不会加入了什么黑心公司吧，格兰，你这是贸易公司员工该干的事情吗？”尤里安不禁感叹，“这样的话，你要怎么把武器禁制解掉啊？”
“反正听我的就对了，你那把枪带了吧？”
“带了。”
“先给我。”
“你要干什么？”尤里安从腰间抽出武器，用外衣遮掩着递给她，格兰妮压根没在看他，随手接过就塞进了手提包里。
尤里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盯着车站入口处的安检。
圣塔城对枪械管制相当严格，平民是不允许拥有武器的，更别说在城际列车上了。一些拥有持枪证的人是可以佩戴武器，带着乘车也没关系——不过要用安全装置锁起来，到其他站点下车的时候才能解除。
就在他猜测格兰妮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朝着安检走了过去，尤里安便满心担忧地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看她在自己前面排队靠近安检，最终来到柜台前和工作人员交谈。
“对，我带了枪。”
“证件呢？”
“这里。”
尤里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格兰妮掏出两本证件推过柜台，他能认得出其中一个黑皮本子，那是佣兵资格证，由现在已经改名成“荒原开拓者行会”的原佣兵公会发行。在城外地区极其危险，充斥着各种变异体变异兽的年代，佣兵行业不断壮大，最终正规化起来，拥有了统一的行业公会、考核标准，变成了一份正规工作。
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个人都能当佣兵，这毕竟是个热门行业。尤里安以前参加过测试，因为成绩平平排名一般，最终也没拿到证。
即使他现在身为异能者，肯定能被抢着加入佣兵公会，考核压根不在话下，但看到格兰妮拿出佣兵证的时候，他仍然受到了一定的冲击。
另一本证件一晃而过，尤里安没认出那究竟是什么。
周围排队入站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佣兵啊，现在好像不常见了。”
“行业不景气了呗。”
“股票成天跌，都害我赔钱了。”
“哇，这么个美女怎么干这种活儿，真可惜了。”
“擦擦口水吧，瞧你那猥琐样。”
格兰妮把装了安全装置的枪械塞进包，在周边一众人感叹中走进候车大厅。尤里安愣在原地，直到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才如梦初醒般跑去过安检。
他摇摇晃晃拖着箱子赶上格兰妮，结果她借口去卫生间先走开了，等她一走，他只觉得大厅里许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尤里安心情复杂，他找到偏僻位置坐下等车，等格兰妮从卫生间回来。
两人一齐落座后，一度没有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尤里安还是忍不住用手肘拐了一下她。
“你什么时候考的证？”他并不意外格兰妮能够通过考核，她那股天生的怪力优势实在明显。只是突然发现童年好友有这么多藏着的秘密，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们曾经无话不谈，经常分享各自的秘密。这才一年没见，格兰妮好像突然和他疏远了。
又或者，她几年前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他疏远了？
“去年刚考的，挺好用的吧？”格兰妮显然注意到了尤里安的不快，她看起来有些愧疚，“回头你也去考一个吧，我只是拿来坐车而已。”
“你包里那两把一长一短的也是‘坐车而已’？”
“咳咳，那是安全起见拿来防身的。”她抱紧行李包，“没有必要的话，我是不会动枪的。”
尤里安抬起手垫在脑袋底下，张望着候车厅的穹顶。一群微型无人机正在擦拭弧形玻璃，安静地忙碌着。他又想起昨晚的战斗，“铁爪”狰狞的脸还有握枪时手臂颤抖的感觉，回忆起来仍旧会感到心悸。
假设“铁爪”没有失控，他当然不会杀对方，尤里安和这些混混不一样，他才不会像他们一样做事。
可当时情况紧急，预警一直在催他，他为什么开不了枪呢？
“那你，杀过人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没有，我就没扣过几次扳机。最严重的也只是把几个家伙打进过加急病房，用的还是枪托。”格兰妮也仰起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你还挺困扰吧，昨晚上的那件事情......尤里安，你还记得马卡洛夫叔叔吗？”
“呃，有点印象。”这个名字很耳熟，似乎是父母以前的朋友，但具体他是做什么的，长什么样，尤里安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过去的记忆基本都像这般模糊。
“他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很受用，你没准也应该听一下。”
她从包里拿出尤里安的那把银色手枪，用一本杂志遮掩着递给他，压低嗓子模仿男性低沉的声音。
“没有做好杀人的准备，就不要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