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告别故土
“你这只能卖15块。”
“15块太少，17块！你要是不收，我绕路走也要去老德那儿卖！”女孩一拽蛇皮袋袋口，假装要走。
听她这么说，收废品的家伙终于服软。
每次都得这么拉扯一番，仿佛某种程序似的。
“17就17，东西给我。”
怀里团着空荡荡的蛇皮袋，女孩把卖废品赚的钱都塞进内衣，往家走去，一路关注是否有无主的垃圾。
昨日刚下过雨，街道上到处是水坑，只是已经不见在水坑边蹦跳，比赛砸水花的孩子们。大人们沉着脸摇摇晃晃经过街道，好像长得高就不起。
她不想回家，但是天已经快黑了，夜晚留在街上太危险。她宁可面对父亲的拳脚也不愿意逗留在外，街上讨生活的孩子们之间流传着各种有关夜晚的恐怖故事。
也不知道同伴们现在都去哪了，是进“笼子”了还是去“养殖场”了？
迎面走来几个穿巡逻服的人，女孩还不适应他们的存在，只当他们是另一种警察，赶紧低着头小心绕开，生怕被突然踹一脚。
城里前几周特别乱，虽然没怎么波及到E区，但之后街上就开始出现巡逻的人，到处张贴标语之类的，E区也来了不少新工人。
不管他们在干什么，都和她没关系，那些标语她都看不懂。路过两个提着糨糊刷贴海报的人时，她暗暗念着口诀。
废纸7分一斤，彩色的9分钱一斤......
慢吞吞地走到家门口时，女孩惊恐地发现门外站着几个城里人——也就是E区外面的人，大家都这么叫。难道父亲出了什么事情被抓了？他和人打架了吗？
站在原地忐忑一阵，她还是奔上前去，“不要抓我爸爸！”
那些城里人看向她，一阵窃窃私语，女孩这才发现家门压根就没开，看起来父亲还没买到药回来——这阵子药越来越难买，眼看就要因为不能工作被开除遣送出城，父亲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更暴躁，她脸上的淤青就是昨晚留的。
“你住这里吗？”
“你的脸怎么了？”
“你是这户人家的孩子吗？”
他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听得她莫名其妙，但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是又怎么样？”
这群人叽叽喳喳又说了一通，反正都是什么“真幸运”“真是太好了”之类的，难不成他们想要把她和父亲赶出房子？可爸爸明明还能工作！
女孩越听越生气，还没等她发脾气，这群人就掏出一张纸给她看，自己名字之外的单词她只认识几个，完全看不懂。他们见她只瞪大眼睛胡乱扫视，又弯腰跟她解释。
“你有学可以上了，你可以上学了。”
她理直气壮地反问，“上学有什么用？”
城里人们面面相觑。
她还得出去捡垃圾给家里赚钱，哪有时间和钱上什么学？除了父亲，她就是家里挣钱的好手了。
等她跑得快了，就可以趁着那些占领了垃圾站的人还没到之前抢走最宝贝的商品，等她长高，打架也不怕那些青少年了。想想那些硬壳请柬和合成金属板，一斤能卖2块钱！那可就发财啦！
这帮人又絮絮叨叨和她解释，什么“慈善事业”，什么“公立学校”，但她不想理他们，猛地伸手推开一个女的，在那人裙子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手印。
女孩挤到家门边，她只想回家。
城里人们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有个人的表情很奇怪，难道是在可怜她吗？她用不着他们可怜！
他们还絮絮叨叨说着，劝着。跨进家门的时候，女孩听到他们提到“天演”这个名字，这个称号最近在E区都传遍了。
她不知道这个词有什么含义，这个佣兵又做了些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印着天演背影的塑料摆件在E区的家庭作坊里成批生产出来，一个竟能卖2块。
她回首问道：“上学和天演有什么关系？”
这群人又给她解释，什么“挂名的慈善事业”，什么“接受教育的宝贵机会”，可女孩脑子里只有塑料摆件上那个模糊的背影，总觉得莫名熟悉。
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背着什么人似的......
这种朦胧的感觉在她脑海中一闪而逝，化作一种倍感亲近的熟悉。
“好吧，我去上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觉得很奇怪，很傻，但也不想收回来。
城里人们绽开笑容。
一束光照进了城市之底。
......
“嗯，出远门，可能要移民了......没事，鲁伯，不用担心我，我都多大的人了，等我安顿下来就回来看您。”
滴，电话挂断，还剩一个电话要打。
“......不用不用，不用来送，真的。”尤里安做贼似地躲在卫生间里，隐约听到外面的列车进站广播念到了他要乘坐的那辆车，“嬷嬷，我得走了，我会多给您打电话的，我发誓！真的，这次不玩失踪！”
百般保证后，他结束漫长的告别电话，拖着箱子离开卫生间。此刻他戴了假发和墨镜，脸上还贴了一圈大胡子，为的就是用一个假身份出城。
拿着安诺议长给的假证件，尤里安有惊无险地通过检票——压根就不用开包检查——走向登车口。
车辆开动之前，他还是忍不住盯着窗外的圣塔城，仿佛第一次见它似的仔细观察。
这座城市也许会越变越好，或者安诺无法力排众议，又重新变成原来的样子，不论未来怎样，似乎都与他毫无关系了。
但他仍旧怀念，怀念已经被推平的祖宅，怀念那家没生意的小维修店，甚至怀念以前跟尖塔帮互殴的日子。
伤感的回忆随着车辆开动结束了，尤里安抱紧怀中背包，默念着登车之前的时间点。
列车开向城市边界。
这次他可是做足了伪装，那两个黑客在网络上怎么也不可能查出他乘了这辆车的！
一定要安全离开，一定要安全离开......
祈祷之余，他分心听起周围的动静，不停往列车尾部看是否有蜂群无人机组成的气团状物体。
扫描的光束穿透列车，城市边检放行车辆，城际列车沿着高架桥开向荒原深处......
尤里安在心里不断默数，紧张到了极点。
车厢门突然被敲响，吓得他忘记数到了八百还是九百，门外响起一声毫无感情的询问，“零食，饮料，冰激凌有需要吗？”
“不用。”
乘务员闻言，继续往前挨个推销过去。
“零食，饮料，冰激凌......”
尤里安看向窗外，荒原仍旧是那副令人乏味的样子，没有异常，没有袭击。
安全了。
他离开圣塔城了。
......
“方舟”里的灯永不熄灭，主实验室每一天都灯火通明。
一道身影坐在研究台前，仔细观察仪器示数，偶尔抬头核对大屏幕上的波形，然后敲动键盘，随着有节奏的咔哒声，数据一行行被记录下来。这样的监测每天都在进行，已经进行了无数个日夜。
墙上两个相对的摄像头一同转动起来，在地面上投影出一个没有面部五官的人类身影。
这无面人悄无声息地走到研究员背后，于原地站定，“博士。”
博士没有回应，仍然操作仪器进行着记录。无面人明白这是让它继续说的意思，经历数千个日夜的相处，它对博士的所有习惯一清二楚。
“一个高级程序里的‘饵’被触发了，触发的人叫尤里安，曾经在十五号设施居住过。”
博士的目光终于离开科研设备。
“有点耳熟。”博士微微抬起手示意不要打断自己的思绪，片刻后又放下，“尤利西斯的孩子？”
“是的。”
“程序是谁编译的？”
“奈尔弗。”
“奈尔弗......”他静静地咀嚼这个名字，不再说话。
“‘饵’被触发后，触发者一直到今日上午10时才乘车离开城市边界。”无面人继续报告，“08号样本当初的拥有者是尤利西斯夫妇，‘祖亚’事件后未回收。根据能量指数，有100%的可能已经被尤里安取得。”
“取回来吧，把相关素材收集一下，偶尔换点研究题材也不错。”
“派谁去，博士？”
“‘蜂王’离那里比较近，让他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明白，博士。”
“你也去。”椅子上的人半转过来，面目笼罩在惨白的灯光中，“注意他的工作效率，减少无关行为。”
无面人鞠了一躬，动作标准，执行得分毫不差。
博士转回去，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低沉的感叹。
“连尤利西斯的孩子都长大了啊。”
“已经这么久了吗......”
无面人照例在行动之前等了十秒钟，等待博士是否有其他指示。
第九秒的时候，博士说话了，这种情况很罕见，只发生过5次，这是第6次。
“你不用过去了。”
“明白。需要撤回‘蜂王’吗？”
“撤回。”
“我能否询问原因？”
博士一度没有动作，仿佛陷入昏睡，又或者沉浸在思绪中无法自拔。
无面人以无限的耐心恭候着，过了几分钟，博士的手缓缓抬起，对着屏幕示意了一下，无面人的目光立刻跟过去，落在一副波形图上。
“抱歉，博士，我无法理解。”
“不需要理解。一直以来，它都进行着无规律运动，没有价值。”
无面人明白了，“现在有规律了。”
“这会比研究08号样本有意思些，把行动取消。”
“是。”
无面人深深地一鞠躬，等候十秒，消失在寂静中。
博士凝视着那段活跃起来的波形图，沉思着，在脑中搜索着对应的含义。虽一时间没有想法，但他毫不气馁。
在天启降临之前，他有的是时间。
（第一卷，齿轮，完）